不忠不孝,这么大的一个罪名压下来。跟在沈凤璋身后的侍从们顿时如潮水一般,哗啦啦全都跪了下去。
房间里一时寂静地只剩下郑氏急促的呼吸声。她双眼发红,死死瞪着沈凤璋,仿佛要透过她的身躯,看到她内里那颗心到底是红还是黑!
如此紧张压抑的氛围中,那些跪在地上的仆从全都低垂着头颅,咬紧牙关,似是生怕牙齿上下磕绊发出声响,冷汗从他们后背上沁出来,密密麻麻,顺着脊背往下淌。
一声忽然响起的轻笑,如同投入镜湖中的石子,一瞬间打碎这一室凝滞与压抑。
沈凤璋抬眸,看向郑氏,被压上不忠不孝如此严重的罪名,她脸上却无丝毫慌乱惧色,反而唇角擒着一抹淡笑,气定神闲若漫步小园香径,面前是一片明媚春光一般,方才还幽深如渊海的眼眸此刻也恢复平静自然。
郑氏被沈凤璋反常的态度弄得心里一怔,自个儿反而开始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起来。
“姨娘这话可是真心的?”沈凤璋淡笑着,直视郑氏的眼眸,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我与姨娘一道去前院瞧上一瞧,那些上师们要做的到底是祈福的法事,还是驱邪的法事——”
“一看便知!”
“自然是真心!”郑氏站直身子,重重盯了沈凤璋一眼后,收起脸上的怒意,看上去对这个儿子已经失望透顶!
她深吸一口气,“我要请老夫人来给我主持公道!”郑氏敛容正色,眉目庄严,声音冷硬如刀,看上去态度决然,实际上却暗暗避开沈凤璋方才提议。
沈凤璋若有所思。原来郑媪是去前院找那些和尚了。郑氏方才唱念做打,演了一通,现在又要求去请老夫人,是打算拖延时间,让驱邪法事把她这个“邪祟”驱走?
沈凤璋猜得没错。郑氏就是这个打算。她笃信沈凤璋遭邪祟附身,她这回请来的虽然不是精通佛理的得道高僧慧显大师,但也是栖玄寺里有名望的上师。她当然知道自己坚持称是祈福法事,实际上等会儿去前院一看就会被戳穿,但只要给栖玄寺上师留够时间,待会儿老夫人来了之后,看到原形毕露的邪祟,老夫人以及其他人自然会理解她!
郑媪离开也有一会儿了,前院的法事想必已经开始。她盯着面前神情自若的沈凤璋,一声满是恶意的笑压在喉咙口,眼里怨毒之色一闪而过。最好等老夫人来了之后,邪祟当着老夫人的面被佛家之力压得神情扭曲变形,尖声嗥叫,让老夫人瞧瞧,她以为变得有出息的孙子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邪物!
想到那个场景,郑氏畅快地想要笑出声来。但面上,她还是一派冷肃之色,冷声重复,“我要让老夫人也看看,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是怎么对我这个阿母的!”
肚子里爬出来的种?沈凤璋似笑非笑,原主到底是不是郑氏亲生子还存疑呢。
不过,她既然这么坚信自己会被驱邪法事压得原形毕露,那就让她好好瞧瞧。
沈凤璋轻轻颔首,吐出一个好字。
郑氏立刻冲着身旁的绿珠喝道:“去请老夫人过来!”
老夫人来得很快,身边还跟着沈湘珮。
早在路上,沈老夫人就已经听绿珠说过整件事了。但哪怕心里有所准备,一踏进静皎院大堂,见到跪了一地的仆从以及对峙的郑氏和沈凤璋时,眉毛还是忍不住一皱。
她挥手,先让跪在地上的仆从们全都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郑氏、沈凤璋、沈湘珮和老夫人自己时,她才缓缓开口。
“阿璋,你伤还没好,怎么不在屋子里养伤,反倒带着人跑到你姨娘院子里来?”
沈凤璋朝沈老夫人行了个礼,起身后开口道:“孙儿若是只知在屋里养伤,恐怕等出了事都不知道是谁害我。”
沈老夫人眉心显出一个深深的川字,鼻子两侧法令纹凹下去,“怎么回事?谁要害你?!”
“阿家——”郑氏在一旁想要插嘴,被沈老夫人冷硬地呵斥了一句。
“让阿璋说!”
沈凤璋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不知不觉间消失干净。她看着沈老夫人,声音沉着冷静,“祖母,您知晓郑姨娘在府里安排的法事是什么吗?”她直勾勾盯着老夫人的眼睛,一字一顿,“是驱邪!”
轰隆一声,似有闷雷在屋中炸响。
沈老夫人脸上的法令纹狠狠一抽,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刀剑,牢牢锁定郑氏,嘴角抽搐了几下,忍着怒气,嗓音粗粝地如同被砂纸打磨过,“阿璋说的是真的?!”
站在沈老夫人身侧的沈湘珮赶紧搀扶住沈老夫人,一手快速抚着老夫人后背,“祖母您先消消气,小心气坏身子。”
绿珠来的时候,沈湘珮正好在老夫人院子里。听到和对她极好的郑娘子有关,她便也跟了过来。此刻沈湘珮言辞肯定,“阿兄肯定是弄错了,姨娘向来慈母心肠,怎么可能找上师做驱邪法事。”
郑氏听着沈湘珮对自己的维护,心头熨帖。可惜的是,她不得不否定二娘替自己说的话。
隐隐约约的木鱼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丝丝诵经之声。驱邪法事应该马上就能起效了。想到这,她不再犹豫,深吸口气,朝沈老夫人沉声开口。
“阿家,前院的法事确实是驱邪!”
沈老夫人当场面色铁青,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她气到声音发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好字,接连点头,“郑氏,你是得了失心疯吗?!”
她抬起手,精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郑氏,厉声怒喝,“还不快派人去把法事停下!”
“阿家,我这么做,是有——”
“闭嘴!”沈老夫人猛然一喝,“我不想听什么理由!”
郑氏说出是驱邪法事时,连沈湘珮都有一瞬间的不可思议。姨娘是怎么了?居然给二兄做驱邪法事?!但看着郑氏此刻想说又无法开口的样子,想到往日里她对自己的疼爱,终是忍不住劝了沈老夫人一句,“祖母,姨娘是二兄亲生母亲,定然不会害二兄。不如让姨娘说说她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看着到这个时候都在为她说话的沈湘珮,郑氏心头一软,自己这么多年所做都值了。她诚恳地看着沈老夫人,恳求道:“阿家,正如二娘所言,我并非想害二郎。阿家,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冷静下来后,沈老夫人也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再加上自己最喜欢的孙辈在耳边柔声劝着,沈老夫人勃发的怒意慢慢被压下去,她看了眼毫无心虚之色的郑氏,慢慢转头看向沈凤璋。
老夫人是等着自己表态。沈凤璋朝老夫人颔首,“既然姨娘坚持事出有因,孙儿也想听听姨娘的理由。”她转向郑氏,在老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唇角又带上一丝轻笑,她直直盯着郑氏,用轻柔如水的语气对着郑氏说道:“听听姨娘为何把孩儿打成邪祟,要找上师来镇压孩儿。”
郑氏看着沈凤璋唇边从容的笑意,心跳疾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然而,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氏狠心用指甲往掌心狠狠一掐,暗暗宽慰自己,莫慌,沈凤璋马上就会在佛光下痛不欲生,抱头打滚了。
带着对上师驱邪的信心,她咽了口唾沫,看向沈老夫人,神情凝重,出口声音坚毅沉着,突然抬手,笔直指向沈凤璋,“阿家,现在这个根本不是二郎,而是附身在二郎身上的邪魔!”
大口喘息了一下,郑氏下意识加快语速,“阿家,二郎平日重振沈家的重任,对人对事小心谨慎,从来都与人为善。然而这个邪魔胆大妄为,顶撞袁九郎君,襄阳王殿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处处与人结仇!”
回想着自己命人查到的佐证,郑氏嘴上态度坚定,心里却暗暗叫苦,沈凤璋怎么还不发作。莫非时间还不够,佛力还无法让这个邪魔现原形?
再次吞咽一口唾沫,她有意放缓语速,“阿家,余家三郎君和二郎关系一向极好。往日里两人经常一道出游赴宴。然而余家三郎君已有大半个月不曾上门拜访!只因二郎和余三郎君闹翻了!您道她为何和余三郎闹翻,余三郎和二郎是多年知己,若是再让余三郎待在身边,马上就能看破这个邪魔的身份!”
郑氏的推测有理有据。若不是沈凤璋知晓余三郎是因为小肚鸡肠和她断绝往来,她还真能被郑氏说服。
怎么还没有发作。郑氏逐渐焦灼起来,按照她原先的想法,沈凤璋这个时候应该现出原形,痛不欲生了。这样才能让老夫人支持她。
郑氏精心保养的手已经被掐得满是月牙印,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已经显出血丝。
若是邪祟不能在这个时候显形,她这些话就没那么大说服力了!
逐渐心浮气躁的郑氏无意间瞥见沈凤璋的面容,她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脸上神情镇定自若。
见到这个样子的沈凤璋,郑氏额角蓦地突突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边钻出来。怎么可能?她脸上的镇定居然不是装出来的?!作为即将被镇压的邪祟,她真的一点都不慌?
郑氏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
深吸一口气,狠狠一咬牙,郑氏厉声大喝:“更重要的是——真正的二郎对我这个阿娘孝顺有加,从来不会顶撞忤逆我,然而现在这个占了二郎身体的东西,目无尊长,不忠不孝!”
步步紧逼,环环相扣,有理有据。若非顾忌着老夫人在场,沈凤璋恐怕要为郑氏这一番表演抚掌叫好。
她转眸看向沈老夫人,果然在老夫人脸上看到隐约的深思。
“祖母,既然姨娘一口咬定我被邪祟附身,那不如我们就一道去前院见一见几位上师。”沈凤璋朝沈老夫人敛容提议到。
沈老夫人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一口否决沈凤璋的提议。她双眉紧皱,朝郑氏训斥道:“孩子长大了,当然会变。你光凭这些就说阿璋被附身,成何体统。”她心里其实觉得郑氏点出的这些证据有一定道理,但凭这些就让阿璋去试驱邪仪式,她怕到时候没有问题,反而伤了阿璋的心。
郑氏脸上还保持着镇定,后颈上却已经布满细密的汗珠,明明是五月初夏,她却好像身处数九隆冬。冰冷的寒风不知从哪里灌进胸腔,吹冷她浑身热血,让她手脚发麻又冰凉。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心一横,看向沈老夫人,“阿家,既然如此,就让她去前院亲自走一遭。”她和沈凤璋已经在众人面前撕破脸。她唯有继续相信这个邪祟不过是在装模作样,以退为进!
沈老夫人刚想发怒,却被沈凤璋打断。
沈凤璋朝老夫人躬身微微一拜,“请祖母允我一去。阿璋知晓祖母不忍伤了阿璋的心,不过姨娘将上师请来府中为我驱邪,这事纸包不住火,迟早会传开去。与其现在遮遮掩掩,中途停止法事,到时候让外人胡乱猜测怀疑,不如让孙儿自证清白,省得影响孙儿和沈家的声誉。”
沈老夫人方才并未想到这一点。听到沈凤璋考虑到将来情况,她又瞪了郑氏一眼。阿璋既然敢去前院,肯定没有问题。都怪郑氏发了疯一样,怀疑阿璋中邪不够,还把上师大张旗鼓请到府里做法事!
郑氏僵硬着脸,如同石人一样,立在一旁,一颗心从快跳到慢,从听到沈凤璋第二次要求去前院,她就猜到自己要输了,但是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补救办法。
老夫人长叹一声,看着沈凤璋,眼里又是疼爱,又是内疚,“委屈你了。”
……
尚未靠近前院,整齐庄严的诵经声隐隐约约飘入众人耳中,还有丝丝缕缕的檀香顺着风在众人鼻尖萦绕。这一切都让人联想起庄严宝相的佛祖,恢弘大气的佛殿,不由自主心生敬畏之情。
郑氏抿着唇,哪怕有几分悲观,然而不住对自己暗示,方才只是距离太远,佛力传过来减了效果而已。这回到了前院,她倒要可能这个邪祟怎么办!
仆从们推开前院的门,一行人走进去。
前院里挂满巨大的黄色佛幡,一座供台放在最前头,上面摆着一只插着香的香炉。袅袅青烟从香炉上方缓缓升起,盘旋着融入空中。供台下,三名年纪较长的上师身着缁衣,结跏跌坐姿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口中诵着佛经,手中捻着光润的佛珠,面前还摆着一只木鱼。
三名高僧身后,许多年纪尚浅的僧人也盘腿坐着,一边捻着佛珠,一边诵经。
木鱼的敲击声与庄严的诵经声融为一体,似从西天佛境传来的浩渺佛音,涤荡尘世。
越走近,庄严肃穆、带着奇异韵味的诵经声越响亮,沈凤璋不由觉得浑身一轻,脑袋也跟着清明起来。
虽说系统肯定没有问题,但到此刻,她才真正放下来心。
“阿弥陀佛。”作为虔诚的佛教徒,老夫人听到诵经声,下意识抬手合掌,念了一声。
同样潜心向佛的郑氏此刻却一声不吭,死死咬牙。
郑媪就站在院子一角,见到走进来的郑娘子以及沈凤璋等人,她老眼猛地睁圆,不敢置信。她小心翼翼向沈老夫人等人行了个礼,走到郑娘子身后。
“娘子?”怎么回事?娘子怎么带着这个邪祟来前院了!
郑氏嘴里的软肉都快被咬烂了。她紧紧盯着沈凤璋,如同秃鹫盯住腐尸,沈凤璋沐浴在佛音中,神色如常,没有半点不适。僵硬着头颅,她以几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向郑媪轻轻摇头。
沈凤璋转身看向郑氏,脸上带着一丝和煦的浅笑,如同虚心求教的后辈,半点没有之前面对郑氏时的强硬,“姨娘,这驱邪仪式需要我做些什么?还是,我只需站在这儿听上师们的诵经声即可?”
郑氏心头一梗,差点直挺挺倒下去,身上最严重的伤,那条瘸掉的右腿隐隐作痛起来。沈凤璋那张精巧俊秀的脸庞,在郑氏眼中不啻于修罗恶鬼的青面獠牙!而那和煦文雅的笑容,更像是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
邪魔,邪魔。郑氏瞪着沈凤璋,心中恨意高涨!
沈老夫人不满地瞥了郑氏一眼,朝沈凤璋温声道:“没什么要做的。你站着就好。《楞严经》是佛家重要经典,听听对你也有好处。”
沈凤璋顺从点头,站在一旁聆听佛音。
往日里让人心平静气的诵经声,此刻听在郑氏耳中格外嘈杂,令她烦躁不已。她甚至有种冲上去踹翻木鱼,让他们闭嘴的冲动。
指甲刺痛掌心,郑氏低垂着头颅,心中的不甘如火焰般燃烧,烧得她双目通红。
不,她不能认输。她要再试一次!
不知不觉间,一部《楞严经》念诵结束。有规律的木鱼声也慢慢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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