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反抗无能,被婢女强迫换,还不如自己来。
绣楼也像匆忙搭建而成,两个女婢一左一右搀扶着盖着盖头的甄素泠,表面恭敬,实则监视。甄素泠两辈子以来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她看不见外面,但光是听下面隐约传来的嘈杂议论,就几乎羞愤欲死,透过盖头垂下的缝隙,只能勉强瞥见几双脚要眼前晃来晃去,似是在对她评头论足。
晃神间,手里已经被塞进了一个流苏绣球,身旁的婢女漠然催促道,“吉时已到,请小姐择婿。”
原来抛绣球前的客套话已经说完了。婢女话音刚落,下面的欢呼声就像是满涨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
程庭朗人呢?甄素泠抿着唇攥紧了绣球,像是抱着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仿佛为了回答她的疑问,另一名婢女在她犹豫的当口,用力按住甄素泠的胳膊,凑近她耳边,带着警告意味再次重复,“请小姐择婿。”
甄素泠还想说什么,两名婢女却是没了耐心,指尖径直一捏,不知捏到了哪里,甄素泠双臂一麻,力气像是被人霍然抽干,便再也捧不住绣球,红彤彤的绣球直溜溜地坠了下去。
不……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就想伸手将绣球抢回来,但是已经晚了,下面的人见绣球掉落,仿若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了一滴冷水,轰地一下就炸开了花,不管是真心想捞个免费媳妇的,还是纯粹觉得好玩,都进来掺和了一脚,绣球抛起又落下,从东传到西,起起伏伏,甄素泠的心也如上下起落的绣球一般,提心吊胆不说,还又酸又麻。
这时正好一阵风吹过,将遮着的盖头吹歪斜了些许,甄素泠本想看看程庭朗在不在人群中,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福至心灵,忽然抬眼朝左边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令她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对面茶楼的雅间里,太子和程庭朗坐在座位上,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程庭朗的坐姿还是和以前一样闲适自在,一双黑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自己,里面仿佛有万语千言,而他脖子上,正架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刀锋。
正是这刀,令他寸步难行。
承元发现了甄素泠的目光,唇角微勾,淡笑着朝她举杯,自顾自啜了口茶,嘴里无声缓慢地说了两个字,“恭喜。”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庆贺欢呼声,甄素泠仿若未觉,只顾盯着对面的人看,直到
报喜声像是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恭喜小姐,择得良婿。”“恭喜小姐,择得良婿。”
……恭喜小姐,择得良婿。
后来的事甄素泠记不太清楚了,她脑子昏沉,整个人也浑浑噩噩,感觉围在她身边的人就像是一块块冰冷的铁板,将自己与程庭朗越隔越远,反而与另一个姓氏名谁都不知道的陌生男人越挤越近。
她麻木地任人摆弄来摆弄去,与那个据说是李二寡妇家的病秧子儿子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侍立在两旁的婢女唯恐她大闹,不等那个脸色苍白的病秧子有所动作,直接就压着她的腿弯逼迫她跪了下去。
甄素泠的膝盖磕在冰冷的地上,她勉力抬头用余光看向坐在宾客位置上的程庭朗,跟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眼眶里的泪几乎就要掉下来。
对面的病秧子丈夫似乎完全没看见自己新婚娇妻脸上的屈辱,他抚着胸口大口地喘气,苍白的面色泛起了些许潮红,直叫人疑心他会不会一口气喘上不来结果在这儿,好容易等人一口气咽下去,身板瘦弱的李家二郎这才慢悠悠地跪下去与新娘子拜了拜。
甄素泠连看都不想看对面人一眼,她心里全是承元今日对自己的侮辱,只有看着程庭朗那双一直充满了温润包容的黑色瞳仁,才能拼命克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
礼成之后,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逐渐散了,也有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木雕。
承元坐在上首,斟了杯淡酒后抿了一口,看起来心情颇好,“今日这戏,着实有趣。”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先是落在站立不动的甄素泠面上,然后又转到沉默不语的程庭朗身上。
这话出口,在场久久无人应和,承元似乎也觉得无趣,又喝了口酒,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轻轻一拍大腿,语调懒散道,“哎呀,孤怎么就忘了程卿和甄氏早有婚约在先呢,孤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程卿你不会介意吧?”
前后两次面孔转换,颠倒黑白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程庭朗此时不复少年的青涩,反而从善如流地笑了笑:“草民岂敢。”
“这就好。”承元眯着眼睛,随手指了指尤带喜色却一头雾水的病弱新郎,目光都懒得落到人身上,“给他点银钱,打发他走。”
可怜的新郎本以为天上掉馅饼,白讨了个千娇百媚的新娘子,结果没想到却是鸡飞蛋打,承元这番玩笑似的恶劣举措,实在令人如鲠在喉,又没办法发作。
甄素泠和程庭朗自然也知道太子这样做就是为了恶心他们,好让他们以后相处产生隔阂,但是偏偏不能明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那孤就提前恭祝二位结成鸳盟之喜了。”承元说完,起身打了个响指,侍卫将抵在程庭朗背后的刀收回,沉默退后。
钳制住甄素泠的婢女也收回手,退到一旁。
承元看了一眼混乱的大堂,见甄素泠与程庭朗一站一坐,气氛僵硬,他忽然心情大好,转身只说了一个字,“走。”
程家根深叶大,财富令人垂涎,既然无法连根拔起,让其伤筋动骨一番也不错。
只甄素泠一个人换程家一半滔天家财,到底还是值了。
人如潮水般褪去,转眼破烂的房屋里只剩下甄素泠和程庭朗两个人,甄素泠直到现在才敢真正放松下来,她余光望向程庭朗,见他面色自若,不发一言,心口的怨气委屈陡然冲天而起,干脆伸手捂住脸跪坐于地,小声啜泣了起来。
她本不想哭的,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年纪也有很久不知道哭泣是个什么滋味了,盖因她很早就知道,哭泣在恶意面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会惹人嘲笑讥讽。
但现如今实在是忍不住了。
程庭朗这个王八蛋,自己遭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不说来安慰一下,反而自顾自地坐着,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以前不是很贴心的吗?现在呢,贴心难不成是喂了狗吗?
还是说……他到底嫌弃自己跟人拜过了堂,成了二婚?
想到这里,甄素泠心里蓦然一慌,咬着唇不甘地想,这能怪她吗?要不是……要不是……
思绪宛如一团塞进脑袋的棉花,怎么想都只剩下了委屈二字,她泪眼朦胧地看向程庭朗,想知道他不过来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厌了自己,可跟那双温和的眼睛对上的瞬间,脑海里一条细直的线倏忽从晕乎乎的棉花团里被扯了出来,电光火石间,她头脑无比清醒的想,怎么是黑色?眼睛怎么会是黑色?!
程庭朗,可是灰瞳啊!
甄素泠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唯恐自己看错,“程庭朗”见她面露疑惑,竟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冲她微微点头,一晃神,整个人气势一变,就消失了。
甄素泠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一阵温暖的甜香包裹住了自己,熟悉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开口道,“我就出去买了点东西,怎么回来就哭了?”
甄素泠扭头看去,见之前那个便宜夫婿半搂着自己,他顶着一张所谓的李二寡妇家病秧子儿子的脸,声音却是程庭朗的,“要不要吃点东西压压惊?”
说着,他将手上的小吃放到一边,替甄素泠擦了擦眼泪,语气温柔。
甄素泠已经完全呆住了。
半晌,才涩涩然开口,“之前……是你?”
程庭朗弯起眼睛,灰瞳显得很温柔,说出的话却透露出几分霸气狡黠,“当然。”
“除了我,不会是别人。”他十分笃定道。
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甄素泠跟别人拜堂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听他说完,甄素泠突然一把扑进对面人怀中,将头埋在程庭朗的肩膀处,哭了出来。
这回才是真真正正的放松了下来。
她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离开程庭朗的怀抱,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为了赎我,程家花了很多钱财吧?老夫人会不会……”
程庭朗见她眼睛红红,犹如兔子一般,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凑过去碰了碰美人轻颤的眼睫,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甄素泠听罢程庭朗的密言,终于放下了心,愧疚也少了许多,不过她仍是忧心忡忡道,“太子绝非善类,他对程家有意见,若有朝一日天家驾鹤西辞……”
程家的处境将会十分艰难,到时候说不准会——
想到将来不好的可能性,甄素泠不由得蹙起眉头。
程庭朗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动作自然地再次亲了亲美人的额头,见美人还没反应过来,内心美得冒泡泡,表面还是温声而坚定的回复她,“不会的。”
“怎么不会?”
“……”程庭朗瞥了眼上首的酒杯,眼里划过一丝暗芒,面上却语焉不详,“……喝酒的人最喜欢忘事,也许明天他将我们忘记了也说不定呢……”
程庭朗虽说不喜太子做派,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能力能驾驭在别的皇子之上成为一位明君,既然这事已经成为一个死结无法解开,干脆就让这件事“消失”好了。
程家海船探险颇多,难免得到些新奇玩意,明天过后,承元将一切如常,只是会彻底忘记甄素泠与程庭朗两个人,再次听见他们的名字,也只会犹如陌生人一般。
甄素泠还待再问,已被程庭捉住了手,亲自喂了一口酪酥,“好不好吃?”
甄素泠迷糊着点点头,就听程庭朗略微带酸道,“这可是太子殿下打发我这个倒霉的病秧子的钱,能不好吃吗……”
甄素泠闻言,没听出程庭朗话里的醋意,思维却是拐了个弯,想到两人稀里糊涂地居然都已经礼成了,脸色红的要滴血,羞愤之下狠狠掐了身边的男人一把。
程庭朗咬牙受了,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人,苦着脸道,“姑奶奶,你又怎么了?”
甄素泠见程庭朗对自己的态度亲近许多,也觉得新奇,她垂头小声喃喃,“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一样……”
程庭朗没体会到甄素泠的娇羞和无所适从,心下警铃大作,皱起眉头反问,“你不会要反悔吧?”
他们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可是都拜了天地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反悔了。
“……”甄素泠噎了一下:“……不是。”
程庭朗听罢唇角翘起,刚想说什么,又压平了,有些紧张地询问,“那你……那个未婚夫?”
他可是记得的,甄素泠有个未婚夫,还是说好的那种。
一想到这儿,程庭朗心里就咕嘟咕嘟冒酸水。
甄素泠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平静地回道,“不要了。”
“为什么?因为……我比他要好对吗?”程庭朗不依不饶。
她盯着程庭朗因为紧张而吞咽的喉头,不知怎么回事,感觉自己也有点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道,“不……不是,”
“你不单单只比他好,所有人中,你……你最好。”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说出来的。
惴惴不安地说完这番话,甄素泠等了半天也不见程庭朗有所担心,悄悄抬眼,正好跟他深邃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身子一颤,吓了一跳,却被程庭朗稳稳地扶住了肩,程庭朗定了定神,目光热切,“甄……绵绵,”两只通红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他放柔语气说道,“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甄素泠下意识地啊的声,愣愣地问,“什么事?”
“咱们能不能……”似是难以启齿,程庭朗顿了一下,面皮慢慢染上绯红,“先洞房,再成亲啊?”
甄素泠听罢,先是惊讶地看了程庭朗一眼,又连忙低下头,整个人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她本身就生的白,这下连脖颈都蔓延上一片绯红,宛如雪白缎子上染就的迷人烟霞。
程庭朗说完,不等甄素泠回答,又连忙摆手将头扭到一边,“我……我就是昏头了,绵……甄小姐你、你别介意。”
他就是这样的人,对甄素泠永远怂得不行,进一步就喜滋滋地叫人绵绵,退一步就怂哒哒地称呼甄小姐。
甄素泠难得没有揭过去这一页,反而带着些小性子小声地问道,“你那些美人……打算怎么办?”
程庭朗此时难得完美地对上的甄素泠的脑回路,立刻就态度坚决地保证,“搬走,咱们马上搬走。”
“?”甄素泠,“搬去哪里?”
而且为什么是她和程庭朗搬走?难道不该是徐蔻枝那些人搬走吗?
程庭朗低头不好意思道,“那座宅邸作为婚宅不是很好,我有点看不上,咱们理应换一所更好的……”说着,他抬起头,目光深深,“你值得最好的。”
甄素泠心神巨震,所有心结此刻尽数解开,她忍住鼻酸的冲动,伸手贴住程庭朗的面庞,轻声说道,“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
以后日日年年,都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故事自此完结。
我知道自己烂尾,在这里向读者诚恳地道一声歉,这篇文是冲动开文,写到后面因为各种原因有很多次都想坑掉,但是嗷嗷待哺的小天使让我停下了罪恶的脚步,感谢各位的不离不弃,让这篇文有了一个结局。诚然,里面有些支线伏笔我还没写出来,那也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了,再次感谢各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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