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灵阿此刻只觉得那天他在乾清宫白跪了一个下午,在明珠面前他犹如白痴。
他突然想到了康熙给明珠的那句批语,他不由脱口而出:“明相,万岁爷说,力有所能,无不为,忠也。”
本来饶有兴致的明珠突然沉下了脸色,他歪着嘴“呵”了一声后,懒懒地不再说话。
“若您愿意为太子……”
“我不愿意。”
明珠断然拒绝,“我不是为大阿哥,我知道你们怎么看,说我要为了大阿哥才去和索额图作对。有大阿哥固然好,没有,我也不愿意。”
明珠气哼哼地端起茶一饮而尽,“满洲再怎么满汉一家,皇帝用母家都是最正常的事情,你就光看佟家人怎么爬起来的就知道了。放顺治朝佟家算个什么?佟家女生了皇上以后现在是什么?索家再不是个东西,太子以后能不用?会不用?我现在放下老脸去跪在太子身边,人家也不愿意收,索额图也不愿意收。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做点自己高兴的事。”
储位到了明珠口中变成了让自己高兴的事,阿灵阿都不知道该哭该笑。
“明相,后面呢?我不信你没算清楚后头。”
明珠朝他看了眼,耸耸肩膀。
“徐乾学做的嘛,那就把人往死里告,先破了南党入阁。”
见阿灵阿还在纠结,明珠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索老贼这个人我了解,伤我夫人绝非他本意。他这个人比我还怕夫人,将心比心都不能把我夫人往绝路上逼。这回呢,就先借着这事把他的翅膀都折了,折干净了,后面瓮中捉鳖就好。”
…
明珠是风轻云淡,说完就把阿灵阿轰走了。
是夜,躺在珍珍病床上的阿灵阿脸色比应该生病的珍珍还差。
珍珍正抱着一套大清律例在打发时光,她转头瞧了眼阿灵阿问:“怎么了?晚膳时候就不爱说话,是案子没头绪?”
“有头绪。”阿灵阿把知道的都告诉了珍珍,“这案不难查,靳辅今日已经被康熙找人从刑部带出来了。徐乾学若是这时候把证人弄死,那他直接就能死了,也不用当什么刑部尚书了。难的是后面啊……”
“后面难什么?难在如何在索党明党里活下去?”
珍珍一语道破,换来阿灵阿翻过身抱着被子的嚎叫。
“朝政好难,我想回去做一条富贵咸鱼。”
珍珍把她的书放下,俯身靠在阿灵阿的身上,揪住他耳朵凑近说:“当年你在这片土地上念大学的时候和我说,社会科学统计学太难考不过去,现在是这门课难还是朝政难?”
社会科学统计学,给社会科学做定量分析,这是让前世朗清死去活来的一门课。
这时候他带着黑眼圈从被子里抬头说:“我想回去上课,要是人心能用统计学,我还难个什么哦!”
“行了,律师给你说个招。”
阿灵阿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继续用绝望脸抱着被子。
珍珍实在想嘲笑他如今吃瘪痛苦的表情,先是咬了下他的脸,然后才说:“人心归人心,法律归法律。按照大清律,雇凶杀人什么罪就给他们什么罪。现在是大清朝,此事祸及宗室罪加一等,惊扰太后大逆无道再加一等,先把这个罪按死了再说。若是他们要狡辩,攸宁还在畅春园里侍疾呢,只要她开口,太后一定能把自己的病弄得更重点,你看看康熙爷的孝心受得受不了这个刺激。”
阿灵阿混乱的脑子“瞪”一下亮了,他看着珍珍问:“律师女士,然后呢?”
“把大罪钉死,再深入一下。为什么查案的人要攀咬靳辅?步军都统和顺天府是不是和案犯私通了?天子脚下最重要的三个执法机构联合案犯诬陷朝中大员是什么罪过?也给他钉死了,这是二。”
阿灵阿轻轻笑了起来,给珍珍竖起大拇指。
“顺天府和步军都统也都是高官,徐乾学不过新任左都御史还没有步军都统麻勒吉树大根深呢,他为什么会听徐乾学的?背后有无人指使?有无人相助?这知情不报或是顺势相助说到底是同流合污朋比为奸,既犯下诬陷之罪也犯下朋党大罪,也必须要治,这是三。”
阿灵阿鼓了掌,然后再问:“要是知情不报还是不咬出索额图怎么办?”
“那就是最后一条,徐乾学人品败坏、罪大恶极,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步步高升进入中枢?这个罪过可不能是我姐伺候的那个好万岁爷担。哪位中央领导提拔的站出来溜两圈,识人不明,推举不利,这罪过不能不议吧?索额图这些年给徐乾学只要说过一句话,挖地三尺也要给他无限放大,这罪名给他扣死了,也够吃一壶了。”
阿灵阿突然胆战心惊起来,看着头头是道的珍珍瑟瑟发抖,“夫人真厉害啊,先是法理再是诛心,高啊……”
珍珍拍拍阿灵阿肩膀沉痛说:“小七爷,我不是白学法的,我当年想做诉讼律师,而且我主攻刑事,专替受害者家属出头。”
然后飞起一个巴掌打在阿灵阿脑袋上,“现在我这个受害者只好替自己想出头的主意了!看看你们大清吏治,怪不得要亡!”
阿灵阿笑起来,拉着珍珍要求红袖添香立即写折子。自后便有春色又笑闹,一夜不宁,惹得巴雅拉氏还来敲门,让他们注意点“重伤”的姿态。
…
阿灵阿当晚拟好了折子,第二天揣着折子便去畅春园面圣。
还没入清溪书屋,就见顾问行朝他说:“阿大人稍后,于成龙大人来了。”
见阿灵阿今日红光满面,顾问行多嘴问候了一声:“公夫人可好?”
“好,挺好的。”还沉浸在昨夜美好里的阿灵阿顺嘴一答后才觉得不对,他又立即补充,“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顾问行也是老江湖,什么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故意漏了口风给阿灵阿,“那便好,德主子也能高兴起来。今儿于成龙大人带了公夫人遇袭的真相来报,很快能还公夫人一个公道了。”
于成龙?他怎么冒出来查真相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阿灵阿很快被康熙宣入殿内。
康熙今日的脸色比那日在乾清宫更加糟糕,他把手里于成龙的折子递给阿灵阿。
“阿灵阿,你瞧瞧吧。”
阿灵阿还揣着自己的折子,康熙也不接他那份,只让他专心看于成龙的。
阿灵阿缓缓打开细细读来,最后用玩味的表情看向于成龙。
于成龙端的一身正气,目不斜视,忽略了阿灵阿看向他的眼神。
阿灵阿合上折子将自己的那份和于成龙的放在一起递给康熙,禀报道:“奴才与于大人不谋而合,求万岁圣裁。”
不止是案犯乃于成龙不谋而合,后面的处理步骤全都不谋而合。
阿灵阿笑着想:于老夫子,牛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清代科举考试中的“商籍”主要就是盐商及其子弟应考科举的籍类标记,且对录取人数,不在故乡在外经商时如何算考区都有规定。
第176章
阿灵阿心里这么叨叨,康熙则一脸高深莫测。
他接过顾问行递回的折子,翻开阿灵阿的那本粗粗略了一眼,前面那些都大差不差,差别只在查案的过程。
阿灵阿贼,他没提自己在索府门口放了暗哨的事,只说有证据是徐乾学所为,求严审在刑部关押的歹徒。
康熙的目光最终是落在阿灵阿所写的最后一条:
察人不清、识人不明。徐乾学曾坐顺天府乡试漏卷之罪在先,后坐其子科举舞弊之罪在后,然仍得人力荐,登刑部之要职,何故?实乃朋党私欲作祟。
于成龙的折子也提了徐乾学先后两次在乡试监考中犯错,可于成龙年长知道这些不奇怪,阿灵阿年纪小却清楚这些,可见他心思细腻、有备而来。
康熙合上折子,神色倒也平和,他问于成龙:“前三条倒是实话,朕也觉得不得不查。只是这第四条,朕倒不知卿想指谁呢?”
于成龙长拜道:“回皇上,察前案时,时任大学士索额图、尚书伊桑阿为其力保,后案时,时任大学士索额图与微臣为其力保。”
于成龙提起自己的名字那叫一个面不改色、大义凛然,让阿灵阿不由侧目之。
只见他挺直背脊、一副坦荡荡之态,连康熙都看得一愣一愣。
阿灵阿觉得,这回的事闹完,本年度大清最佳奥斯卡男主男配都竞争极为激烈,目前于成龙已经是争取最佳男配有力竞争者。
“这……朕倒觉得于卿这是小过失罢了,说来并不严重,徐乾学出身进士、兄弟三人都有大才,过往修书也都勤勉,你们为他保举也属正常。”
听康熙这口气倒很像是要为保举之人开拓,阿灵阿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一时弄不清于成龙把自己抬出来的意义。
究竟是拿自己当肉盾来保索额图不在第四点里被拖下水,还是大公无私要把自己也按进去。
于成龙磕了个头道:“回皇上,古来朋党倾轧极多,可少有以强盗犯人性命,且此番还是犯大臣妻室之性命,尤为下作,其人品之恶可想而知。今日他犯下大过,仔细想来过去两次犯在科举之上,科举乃朝廷选拔人才之要道,乃天下士子之命脉。其错一而再、再而三,可见其藐视朝廷法度、无事百万学子殷切心意。此心臣等未能察觉,未能防范,以至于今日太后震怒、朝臣哗然,万死。”
好吧。阿灵阿无奈摇摇头,这还真把自己捂进去了。
康熙倒也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对于成龙说:“且先下去吧,然后往刑部走一次,先把徐乾学看押起来,由你的都察院来审。”
“嗻。”
于成龙接了活,急匆匆走了,连个眼神也没和阿灵阿对。
阿灵阿也准备告退,可康熙却不肯。
“国公爷啊。”
阿灵阿刚刚往后挪了一步的腿停了下来。
不同的叫人方式总会各含些不同的意味,比如珍珍叫他“夫君”,若人不清醒那便是春意到了,若人清醒那便是要和他算账;揆叙呢一般都叫他“阿灵阿”,若是今天尊称一句“小七爷”,那大概就是有事相求。只有鄂伦岱是从始如一,每次都是一句“死阿灵阿”,无论心情好坏都不会变。
而康熙嘛……
他有好多种叫阿灵阿的方式,朝臣们都在是普通版“阿灵阿”,没有感情色彩;调侃的时候叫声诨号“小七爷”;不开心的时候随鄂伦岱也叫“死阿灵阿”。
今天这声国公爷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阿灵阿心里抖三抖,思考着康熙这是想干什么。
“国公爷愣着干什么啊?”
完了,来者不善。
每句话后面还加一个拖长语调的“啊”。这是要和他过不去啊!
阿灵阿谄媚一笑问:“万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奴才万死不辞。”
“别,你可别死,你死了朕更不消停。”
阿灵阿尴尬笑了几下,赔笑说:“万岁爷说什么呢,愧煞奴才了。”
“你先和朕说实话,这事你怎么查出来的。”
阿灵阿反应很快,道:“和于大人一样。”
“呸!”
随之而来的就是康熙扔过来的一支毛笔,笔尖上还带着朱砂,弄得阿灵阿瞬间就上了妆。
阿灵阿捂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还带了点泪花看着康熙爷。
康熙嫌弃地说:“那儿有水和西洋镜,赶紧擦一擦。”
阿灵阿跑到铜盆旁取了块新布,过了水赶紧再到西洋镜前擦擦脸。
康熙在他身后说:“于成龙是用都察院去刑部提的犯人,重刑之下才审问出来的,你去哪儿审?睁眼说瞎话。”
康熙拍着桌子吼:“赶紧说实话,不然国公给你撸了去。”
“万岁爷,奴才答了您可不能生气,不然您还是把奴才的国公撸了去吧。奴才前些日子点了点家财,不做国公也足够,奴才再去做点儿生意下半辈子肯定衣食无忧。”
他轻轻嘟哝了句:“总比在朝廷里悬着脑袋好。”
“畜生!”
康熙还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但是口嫌体直地说:“恕你无罪,赶紧说。”
“奴才在索家门口有个暗哨。”
康熙瞬间又把桌子上的折子往阿灵阿脑袋上砸去,阿灵阿用手一挡,这折子就牺牲在了旁边的水盆里。
“好的不学,整天搞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儿,你瞧瞧你!”
康熙缓过气,朝他骂道:“朕就应该再拖你去布库场揍一顿,让你整天没个正行。”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康熙一挥手,“行了,你脸上那是有罪的样子吗?朕再问你,索家门口你也没查出来这事和索额图有关系吧?”
“徐乾学出了事儿,去索家门外等了很久,闹着要进去。”
康熙听完没说话,抬眼自己发了会儿呆。
最终说:“朕知道了。”
他也没说让阿灵阿退下,阿灵阿就缩着肩膀候在那儿等候发落。
又过了不知多久,康熙才说:“朕会照你们所奏来办。”
闹了这么多天,阿灵阿这才真的松了口气。
可随即他的心又为于成龙吊起,他试着为于成龙求情道:“万岁爷,奴才还有一事要说。于大人并非同流合污之人,奴才听说当年您夸为清官第一的另一位于成龙大人甚是看中他,老于成龙大人前几年去世,身后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衣食、饭舍、灵堂无人操办,最后都是小于成龙大人亲自为他主理,亲自为他送丧。他说冰清玉洁两于公,他与老于成龙大人的情谊足见其人品。”
康熙睨了他一眼说:“你知道的倒多。”
“好人好事,奴才总要多知道点,免得自己分不清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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