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莞颤了颤肩,捱了许久,再忍不住哭了出来,语中哽咽,泣不成声,“你、你又何苦、何苦这般来迁就我。”
眼泪落进衣襟,打湿了衣裳,头一次见她这样,裴中钰有些无措。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拥着人,轻抚她的肩背,垂下眼帘,微皱了眉头。
抿着唇默然须臾,终是沉声道:“裴夫人,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
宁莞挣开,坐直了看着他,合手捧脸,怔怔道:“我的裴公子啊,你这样,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她亏欠良多,只会在愧疚的泥淖里更加难以挣脱。
裴中钰愣道:“可是你……”
她吻了吻他的唇,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自然惦记着过往,回念着曾经。”
“可如今你就在这里,我心念的自然是未来,想的自然是以后,哪里需要这样活在回忆里?”
裴中钰替她擦掉眼泪,双唇动了动,一时语塞。
宁莞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微哑,却又是轻而柔的,拂如春风,“我说的,你明白吗?”
裴中钰定然凝视,风穿透窗格,烛火摇曳,落在眼里几变光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脊背慢慢松缓下来,终于稍舒了舒眉,轻轻嗯了一声。
宁莞轻咬着唇,这才微抿了点笑意。
……
……
窗外是雪里红梅,灼灼似火,怀里的人却冷冷生寒的,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像一块覆了雪的冰。
他捂了捂她的脸,直到月至中天,手都发了僵,也终究没能暖过血色来。
裴中钰醒来,猛地坐直身,见房中漏刻,不过丑时。
宁莞睡意朦胧间抓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她稍清醒了些,徐徐睁眼,看他扶着额低头不语,忙起身来,一边与他擦汗,一边柔声问道:“是魇着了?”
裴中钰喘了两口气,抬起头,支手捂住她的脸。
宁莞目含疑惑,他却俯下身来。
宁莞倒在软枕间,呼吸急促,根根白皙的手指穿过黑酽酽的长发,缓了一口气,口中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动作稍停,摇摇头,低声道:“没有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
临近卯时,外面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混着泥土的芬芳,散去了多日的燥热。
待到天色大亮,芸枝来敲门,宁莞才将将从床上起来,慢慢套好中衣,这才推了推正四下张望着,要找地方躲藏的裴中钰。
他看过来,她才说道:“去开门呀。”
裴中钰指着自己,“我?”
宁莞弯眸笑了笑,细声道:“我腿酸,不想动的,你跟芸枝说,叫她让厨房送些水来沐浴用。”
裴中钰看了看她,依言慢慢穿好鞋,一路过去,拉开门闩。
芸枝手里抱着宁莞的衣裳,都是专门熏了一夜淡香,今日出门要用的,她听见开门的动静,扬起笑脸,却不想吓了一跳。
看着面前一身白色中衣中裤,外面只罩了件霜色大氅的男人,瞳孔骤然一缩,惊乱之下,忙忙后退了好几步,踉跄着到了石阶下,连手里的衣裳也散在了地上,沾了好些湿泥。
尖声道:“你、你……侯爷?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大清早的,她这是做梦呢?
裴中钰下意识转头往里看,唔了一声,也没回她的话,只拢回视线,说道:“让你叫厨房送水来。”
芸枝跺了跺脚,快步进屋里去,就见宁莞坐在床上,一点也没遮掩衣颈间的那些痕迹。
这、这……
她虽然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但跟着这十四巷里的小媳妇儿们混久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芸枝呼吸一滞,涨得两颊通红,当即是头晕目眩,惊道:“小姐?!你们、你们……”
孝期未过,亲也没成,这是在做什么混事儿啊!
宁莞表情不变,与她说道:“先让厨房送水来吧,之后再与你细说。”
芸枝被她这不咸不淡,不慌不忙的态度一堵,又气又恼,一甩了袖子,腾地跑了出去。
裴中钰将外面地上的衣裳捡了起来,掩上门,近来递给宁莞看了一眼,“都脏了。”
宁莞笑道:“没关系,再换一身儿就是了。”
裴中钰将东西放在圆桌上,坐在一边凳子上,支着他的剑,看着她发呆。
很快有人送了水来,宁莞重新给他拿了一身里衣,两人各洗了,收拾妥当,整好仪容。
宁莞给他合了合外衫,问道:“今日可有事没有?”
裴中钰摇头,回道:“没有。”
没有战事,他平日就没什么事。
宁莞含笑道:“那这样,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去跟芸枝说两句,咱们再一道出去。”
裴中钰眉眼微动,应了一声好。
宁莞径直去了后房,芸枝和宁沛宁暖三人都在。
宁暖咬着肉包子,左看看脸上一片气恼的芸枝,右看看端正了身,面上沉静的宁沛,最后扭头看向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宁莞,小心翼翼叫了一声,“长姐?”
“我们去西屋里说话吧。”
西屋里奉着宁家夫妇的牌位,黑漆长案上放在新鲜的瓜果碟子,左右两侧铜台上剩下的香烛还燃着火。
宁莞站在案前,在扑簌簌将灭未灭的火苗子上点了三炷香,插在正中间的炉子里。
轻烟袅袅,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
她沉声道:“这事说出来也是离奇,但芸枝,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实话实说,其实……”
“我并非你家小姐。”
宁莞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本来她想着暂时不说出来的,但现在想想,全然没有那个必要。
穿越之事也出乎她的意料,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担了原主的身份,她便承了那份为之长姐,教养弟妹的责任。
但其他的,就并非她的义务了。
论亲疏,论意重,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也就只有她的丈夫。
裴公子才是她的责任与义务。
芸枝本来气咻咻的,听见这话愕然不已,“小姐,你在说什么?”
这话怎么听不大懂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宁莞沉吟道:“但你家小姐大概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没道理她穿过来,原主就突然消失了,万物都讲究个守恒,她们俩人交换了个儿,倒是更合情理些。
宁莞微笑道:“兴许,在我家。”
她父母各玩儿各的,不大管她,但该给的从来不少,她自己身家也足,对方在那边,只要好好地不作死,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
芸枝瞪着眼,如遭雷劈,宁暖不大懂得这话里的意思,茫然不知所以,倒是宁沛情绪要好些。
自打痴症好后,他脑子比一般人更灵光些,早前就有些猜想的。
他长姐是会些医术,却没有这样堪称神医的本事,更别说能掐会算的厉害了。
也只是阿暖还小,整日惦记着吃喝,芸枝姐姐向来大大咧咧的,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才会一直毫无所觉。
他一直奇怪的,如今闻言,倒是想通了。
宁沛定神,眼中一片复杂。
宁莞看他们的神色模样,也不多言,再冲着上首牌位拜了拜才回房去。
裴中钰坐在窗边的榻上,垂目翻着手里的书,听见脚步声,他循眼看去,轻声道:“裴夫人。”
宁莞拿了把伞,笑道:“我们先去楼外楼用个早饭,再往宫里去吧。”
裴中钰下榻,接过伞撑了起来,浅青色的油纸面儿挡住檐下的细雨,似塘中莲叶,滚了水珠儿。
他侧眸问道:“去宫里做什么?”
宁莞笑意款款,“当然是带我的丈夫去认认人啊。”
第91章
“偷情”一说也就是个夫妻之间的小小情趣, 但一直偷偷摸摸的, 也实在不是个事儿。
他们三聘六礼,明媒正娶, 哪里又见不得人。
反正都当她是个长生的老妖怪了, 何须多加顾及?
两人在楼外楼简单用了早饭, 径直进了宫去。
明衷皇帝刚打完一套拳法, 穿着一身绀青色的长衣, 在案前静心作画。
太上皇就端了碗参汤, 喝一口夸一句, 马屁拍得震天响。
来请安的太子也在一边温笑着应和, 明明嘴里都快夸出朵彩虹花儿来, 偏偏面上端的是一派纯良和善,好生正经。
兴平帝:“……”果然,这个家, 就他是不谄媚,不逢迎,最刚正不阿了。
老李家的几个男人聚在一起, 就数兴平帝最格格不入。等听到宫人禀报国师到了, 他才总算来了点儿精神,叫请人进来说话。
宫人方才也没说清楚, 原以为只有宁莞,不想身边跟着的还有楚郢。
两人举步进来,并肩而行,一霜衫缎袍, 一月白轻裙,都是极清淡的颜色,身后门槛是淡雾细雨,朦胧不清,便愈衬得这两人形容不俗,气质出尘。
就这么瞧着,不问旁的,任人瞧见差点以为是对哪来的神仙眷侣了。
兴平帝手中发痒,不禁眯了眯眼,说起来,最近光顾着骂那群狗官,他已经好久没给人赐婚了。
只是可惜,这事儿他做不了主。
明衷皇帝已经搁了笔,他在正中上首,比起坐左侧的兴平帝,看得要更清楚些。
讶异的视线落在那二人袖摆下交握的手,他一挑了眉头,“国师?悯之?你们怎么……”
宁莞可没跟这位客气什么,拉着裴中钰到空置的案前坐下,方才回了话,“是这样,当年我二人走失,阴差阳错的,直至最近才得以相认,给几位重新认认。”
太上皇瞬间出声道:“走失?国师,这么说,悯之是你家的孩子?”
他一拍手合计,“难怪你上次来问朕话呢。”
听见你家孩子几个字,裴中钰忍不住看向上方,皱紧了眉头。
宁莞轻捏了捏他的手,“……不,不是孩子。”
她微微笑道:“这是我丈夫,我们是夫妻,拜了堂成了亲的那种。”
太上皇:“嗯???”
兴平帝:“哈哈哈哈……”
太子:“哧……”
这祖孙三代闻言各有失态,明衷皇帝是见过世面的,当下微变了神色,旋即便镇定自若,只稍提高了声音,说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二人,年龄不大能对的上吧?”
当年在兰昉城,悯之不过十岁左右,至今多年,除了几次出征,可从没听说过成亲什么事儿的。
那就只能是……在兰昉城之前了。
太上皇也捋顺了思绪,表情甚是古怪,“国师啊,你是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婿啊?”
宁莞不打算揭开裴中钰的身份,九州一剑本身就是个大杀器,再牵出个长生不死,真摊明了说,万一扯出些什么麻烦,恐又生事端。
她只否认道:“不能这么算,我夫君只是看起来比较显年轻,我们俩也没差多少的。”她微偏头问裴中钰,“是不是?”
裴中钰也看向她,舒眉嗯了一声。
太上皇可不信他们这鬼话,但看这二人坐在一处,即使不说话,也是神意流动的,倒也认可这夫妻一说,他们本来也不清楚悯之的身份,说不出质疑来。
明衷皇帝倒是多问道:“不知悯之原姓什么?”
宁莞:“原姓裴。”
太子接话道:“这么说少傅还真跟裴中钰有些联系了。”嗨,亏得这人以往还到处否认呢。
宁莞笑而不语,明衷皇帝点了点案面,也没再说话。
太上皇最喜欢凑热闹,前探身子,“你们这婚事旁人也不晓得,国师,要不要再办一场?”
宁莞摇头,“这就不必了。”比起再办一场形式上的婚事,叫人来凑热闹,她还不如多花精力在正安书院上,早早办妥当,早早和裴公子离开。
在那之后,每日都做成亲,每日都做新婚又何妨。
裴中钰也应了宁莞的话,婚前三个月不见面,还是算了吧,他天天陪着裴夫人不好吗?
太上皇有些失望,这皇宫里太无聊了,他真的是想找些事儿干的。
此事说完,宁莞去一边与兴平帝说天象之事。
她往哪儿走,裴中钰便往哪儿看,明衷皇帝立在他旁边,见此,一向不怒自威的面上也不禁生出些许感慨。
从宫里出来,宁莞又带着裴中钰去将军府和长公主府转了转。
诸人皆惊,大为震撼。
一个姑祖母,外曾祖姑就已经叫人吃惊,又来个姑祖父,外曾祖姑父,真的让他们这些年轻人很难以承受啊。
师老爷子外出一趟,还没回来,这些小辈们只管行礼问好,哪里会多问内里原由,便也没耽误什么,顺道在将军府吃了个午饭,宁莞就和裴中钰离开了。
两人在马车上,裴中钰没有出声儿,经了昨晚宁莞那一场大哭,他不大再敢如前几日那般时时刻意营造多年前的模样,每当宁莞不与他说话时,一个人便稍微有些沉寂。
宁莞趴在他肩头,附耳轻语了几句,他偏过头,携满了疑惑。
宁莞捏捏他的脸,素来温静的人竟含了几分狡黠,“怎么了?前日还说咱们家都听我的,今天就要变卦了?”
裴中钰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却还是回道:“都听裴夫人的。”
两人说定主意,便叫车夫去了青云馆。
青云馆是城中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地方,也是罗御史得闲时候最喜欢的去处。
要说这京里头最叫人忌惮的是哪一处人家,罗御史夫妇绝对排得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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