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内。
司机联想到自己年龄相仿的儿子,看着后视镜里少年站在烈日下,身影越来越远,一阵于心不忍。不过车里小丫头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一张嫩生生的小脸上嵌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转,看得人只想捏她脸一把,哪里忍心苛责,司机不自觉放柔了声音,询问:“小朋友,你要去哪里呀?”
傅明灼把两个手肘搁到座位间的置物台上,双手托腮,一派天真无邪:
“嘉蓝高中。”
第2章
“中考是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角逐,在座各位能坐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实力,你们在初中时代,想必都是学校里名列前茅的优等生。但是来到这里,你们需要面临更残酷更激烈的竞争,对手的强劲甚至会超出你们的想象,强中自有强中手,终将有人会位列中下游,甚至还有人会成为最后一名,这个人......会不会是你?”
高一7班的班主任叫徐忠亮,虽然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但也许是为了教育事业太过殚精竭虑的缘故,他的发量十分堪忧,形成了典型的地中海地形,光秃秃的不好看,他将外圈其中一边养长了,横着梳到另一侧去,盖住中间秃的部分。
原本学生们还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头发上,但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后,台下一片噤若寒蝉——除了极个别借读生,谁不是在家长和老师的引以为傲下顶着学霸光环长大的,这“最后一名”四个字,牢牢抓住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徐忠亮目光扫过这群半大的孩子,十分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继续道:“新生一共14个班,校领导对我们高一七班寄予了格外的厚望。为什么我强调‘格外’两个字,因为我们班其实拥有一对双状元。”
可是,众所周知,今年锦城的状元只有一位,并不是双黄蛋。
徐忠亮制止了学生们因为好奇而渐起的交头接耳,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出现一道人影,将其生生打断,门外的男生抬头确认教室上方悬挂的牌子,淡声喊道:“报告。”
全班的视线下意识朝门口聚集。
片刻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各异的眼神在空气中相互碰撞,细碎又微弱的嘈杂蔓延开来。
逆光中,门口少年精致得宛如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只简单穿了一身没有任何图案的修身黑色t恤和墨绿色工装裤,松松垮垮的裤型把那双长腿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头发似是有些时日没有修剪了,几绺略长的额发垂下来,睫毛被压得微塌,堪堪为那双漆黑幽深的眼抵御了发梢的侵袭。眼角,鼻梁,下巴,下颌,一张脸上到处都是锋利的角度,但他的唇色很红,被冷白色的皮肤一衬,越发显眼,将脸部过分凌厉的线条中和得恰到好处。
是能轻易让别人一见钟情的类型。
起码有四分之三的女生瞬间眼前一亮,惊艳晕开;而徐忠亮则是心里猛地一个咯噔——班里有男同学长成这样,怕是得惹得不少女生分心了。
他得多操多少心啊?
面对三四十号人的观望,男生视若无睹,面上不曾表现出半分暖意,眼皮不经意地那么一掀,便充斥着生人勿进的冷淡。
很不好惹的样子。
彼此陌生的众人都观望得很矜持,某个角落突然却传来一声轻佻而悠长的口哨,在一派暗流涌动中,格外明目张胆。
吹口哨的女生染了一头粉红色的头发,长相不是符合三庭五眼标准的美女,但偏生有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特别感,她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神态慵懒,透着一股子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早熟。
嘉蓝是锦城数一数二的高中,入学门槛相当高,但是再好的学校总有那么几颗背景强大到学校无法拒绝的老鼠屎,学校管不了他们,也懒得管他们,反正他们的学籍不在嘉蓝,不管考成什么样都和嘉蓝没有关系,只要不影响真正的嘉蓝学子上课学习,学校和老师会尽量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放过学生,也放过自己,双赢的好事。人生已经这么苦,何必还要自找苦吃呢?
但是徐忠亮不会,只要到了他的手下,他就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他先是用眼神警告粉发女生安分点,女生懒懒一笑后闭了嘴。然后徐忠亮扭头冲门口男生冷声道:“第一天上课就迟到!迟到多久,就给我在外面站多久。”
话音刚落,门外吹来一阵风,将他的头发高高吹起,露出头发掩盖的锃亮头皮来,班里顿时一阵骚动,遍布窃笑声。
徐忠亮一手把头发按下去,另一手一拍桌子,凶道:“笑什么?都安静!”
不管是粉发女生的大胆示意,亦或班主任的突发状况,都没能引起男生半分情绪波动,他的表情始终疏离又冷淡,一声不吭看了一眼教室后方悬挂的钟。
十分钟。
他二话不说,往旁边挪了一步,背对着教室外门边的墙站立。
一到夏日,锦城宛如火炉,今日最高温将突破四十,男生颊边汗珠滚落,顺着脖颈流进他的t恤衫里。
虽然第一天上学就迟到、还悠哉悠哉晃来教室的行为很嚣张,但好歹对惩罚措施还算配合,没有挑战老师的威严。
徐忠亮很欣慰,捡起被打断的话题:“今年锦城第一数学科学双满分,总分达到了590分,距离满分只有30分之差,直接和榜眼拉开了12分的差距——要不是有点偏科,差距会更大,今年理科的难度是近十年之最,这个成绩可以说非常惊人了。倪名决同学是哪一位?来,站起来大家认识一下,大家要多多向他学习。”
没有人起身。
徐忠亮环顾四周,重复一遍:“倪名决同学是哪一位?”
教室里依然没有人站起来。
徐忠亮以为哪里出了错,低头检查学生名单。
此时,一声疏淡的“到”在教室门口响开,其效果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徐忠亮感到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中央似乎冒汗了。
真是造了孽了。
状元怎么没点状元的样子?
这真的不是谁家不学无术的公子哥走了后门来嘉蓝借读吗?
师生俩对视数秒。
氛围逐渐凝重……
倪名决率先收回视线转过头,继续他的罚站。
徐忠亮勉强接受了门口的小子就是状元郎而自己还罚了他的站的事实,众目睽睽下,身为教师当然不能收回成命出尔反尔,但是转念一想,俗话说得好,杀鸡给猴看,这简直是杀猴给鸡看,效果一定更好。徐忠亮内心平复下来,义正言辞地强行挽尊:“安静,都安静!大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要学习倪名决同学的学习成绩,但千万不能学他上课迟到。”
倪名决将背靠到身后墙上。
教室内,班主任按照学号依次点名,陌生的名字、声色各异的喊“到”声和外头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在炎炎夏日奏响一曲全新的篇章。
他兴致寥寥,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朦胧山脉,任由那些声音走马观花地经过他的耳朵。
接下来的两名学生,徐忠亮只叫了声名字认了一遍长相,到第四的时候,又有了着重的介绍。倪名决半开着小差,在蝉鸣中,断断续续地接收教室里传来的动静:“大家一定非常好奇,今年明明只有一位第一名,哪来的双状元?......同学的总分是572,各科成绩非常均匀,但是体育只拿了12分,如果ta的体育也像倪名决同学一样是满分的话,今年中考状元就是双黄蛋。”
锦城的中考包含了三十分的体育分,实心球、跳远和长跑各十分,中考战场上容不下半分一分的差距,所有人都铆足了劲,近半数的学生都能拿到满分,即便是非常瘦弱的女生也会在考场上展现惊人的爆发力,拿个二十六七分不在话下。
12分,就是换个小孩都能拿。
倪名决扭头朝教室里望去。
并非因为他对这位差点和他成为双黄蛋、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同班同学感兴趣,而是他突然捕捉到了后背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
这道目光炽热非常,强烈到根本无法忽视。
顺着这道目光,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源头所在。
那个抢他车、一口咬定和他不顺路、害他迟到并害得他在这么热的天罚站、看起来还是个小学生的丫头片子,正在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透过窗户趾高气昂、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而且,她还是教室内除了班主任之外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就是所谓双黄蛋的另一个蛋黄。
倪名决的心里路程经历了从愣怔到怀疑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到啼笑皆非的漫长变数。
这一瞬间,他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她熟悉了。
丫头片子不但不讲道理,还记仇。
倪名决不想给她继续洋洋得意看他热闹的机会,只此一眼,他又重新扭回了头眺望远方。
他能感觉到,那家伙存在感强烈的视线依然不停围着他打转。
点完名,徐忠亮开始强调嘉蓝的校纪校规:
“咱们学校严禁烫发染发化妆……”不用多说,这是针对粉发女生的。
“男生禁止养超过耳朵的头发……”不用多说,这是针对倪名决的。
“今天放学都给我去理发店理一个高中生应该剪的头发。中午生活委员去把校服校徽领来,明天开始,每人每天都必须穿校服戴校徽……”
“报告。”
徐忠亮又一次在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被同一个人打断。
倪名决站到教室门口,还是那副不慌不乱的表情,还是那道波澜无惊的声线。
徐忠亮抬眸看了看钟,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心累地摆摆手,示意倪名决进来。
一打岔,徐忠亮都忘了自己说到哪了,干瞪着眼沉默地看着倪名决进教室,内心充满矛盾,一面是为人师长对成绩优异的学生本能的偏爱,另一面则是恨铁不成钢,权衡之下,不痛不痒地损了一句:“这个时候挺有时间观念啊,早上上学怎么不见你守时?”
徐忠亮说这句话的时候,倪名决正好走到某个罪魁祸首旁边。
傅明灼当他不存在,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看着徐忠亮,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后排还剩两个空位置,一个跟她同桌;另一个跟她隔了条过道,同桌的是那个粉发女生,大胆冲他挑了挑眉,无声说了声“嗨”。
倪名决没有犹豫,长臂越过傅明灼的脑袋,把书包搁到了她旁边的桌上。
第3章
傅明灼哪里知道倪名决打的什么算盘,他竟然选她当同桌的决定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没绷住,忍不住一探究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求知欲,视线一瞬不瞬地跟着他走进靠里的位置然后拖开椅子坐下。
倪名决视若无睹,开始往桌肚塞书包。
书包里装的书太多了些,高过了抽屉,他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一些来。
过程中,他回忆了方才不经意的视线略过,她桌肚里空空如也,确实没带书包。
讲台上,徐忠亮已经记起自己方才说到了哪里,当不曾发生过插曲地接了下去:“衔接班每天八点上课,下午只有三节课,放学很早,但我希望不要有人拿补课的眼光来看待它,请记住这就是真正的开学,你们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大半个月的衔接班过后,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团结的集体,为军训打下良好的团队氛围。”
“徐老师,出来一下。”有老师在窗外冲徐忠亮招手。
开学第一天,诸事繁忙,徐忠亮走出教室和那名老师聊了几句,匆匆跟学生们留下一句“我有点事,大家看看书,也可以认识一下自己的同桌”就离开了。
徐忠亮一走远,教室里的嘈杂迅速由小至大,在五秒钟之内达到了喧闹的水平。
傅明灼立刻越过了两张桌子之间的三八线,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倪名决的领地。
十分自来熟的架势,完全没有撒谎被抓包的心虚和害别人迟到罚站的内疚。动作太迅疾,带起一阵不小的风,倪名决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味道。
类似奶香和痱子粉的味道,很小朋友的稚嫩气息,淡之又淡地拨动嗅觉的弦。
可当你试图仔细去辨认的时候,却无从寻觅了,然后等下次不经意的呼吸,它又轻轻飘过鼻尖。
捉迷藏的高手。
“我也迟到了。”大眼瞪小眼数秒,傅明灼说,“我迟到了两分钟。”
倪名决沉默,思索着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她似乎是在委婉地向他道歉。
她长得白白嫩嫩,唇红齿白,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睫毛又卷翘又浓密,长得夸张,头发很长很厚,脸上有婴儿肥,满满的胶原蛋白,属于男女老少通杀的长相。
倪名决在烈日下又等了十分钟车的懊恼是真的,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还得罚站的烦躁也是真的。
但是面对这么个家伙,撒不出火更是真的。
不然你会有欺负小孩的负罪感。
周围同学已经耐不住对傅明灼的好奇,转头的转头,转身的转身,后来方圆两三排开外都有人拖着凳子聚拢过来。
“小朋友,你几岁啊?”
“你是不是上学很早呀?”
“你有多高啊?”
“好像个洋娃娃啊,啊啊啊也太可爱了吧!”
有个女生情不自禁捏了一把她的脸,惊呼:“好嫩好滑哦,跟块豆腐一样!”
亲亲摸摸是人类表达喜爱的本能反应,从小到大,有数不胜数的人如此这般表达过对傅明灼的喜欢,搞得她很排斥这种方式。被摸第一下是因为事发突然防不胜防,当再有两只手朝她伸来的时候,她如临大敌,皱着眉头躲避。
三面环人的处境,唯一的安全地带就是倪名决那边。
倪名决才进教室不久,身上还没凉快下来,被人群围绕的感觉从生理和心理上双重加重了他的燥热,更别逞那近在耳旁的七嘴八舌,聒噪异常,吵得他脑壳隐隐作疼,简直是往炎炎夏日上烧了把连绵不绝的山火。
本来一部分女生围过来,除了对傅明灼感兴趣,还因为对倪名决感兴趣,只不过没人敢主动上前,正好围过来的人中有两个女生之前就认识,互相暗笑着撺掇推搡,没掌控好力道,其中一个被同伴推到他椅背上,慌乱之下,双手撑住了他的背勉强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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