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寂静无声,只屋角三足兽鼎袅袅燃着安息香。
景元帝翻着手里的折子:“将将炎夏,北部狄族就蠢蠢欲动,青瓦堡来报,说发现了一具女尸,相貌……和朕的废后很是相像。”
突然一阵夏风刮过,屋檐下铃声大作,殿内纱幔齐齐一荡。
窗外阳光渐被乌云遮挡,有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景元帝声音缓慢又优雅:“往事已矣,别人的错是别人,国公仍是朕之股肱之臣,不必多虑,和以往一样直言便是,朕以后,还要仰仗国公襄助成事呢。”
杜国公站起来,激动拱手,眼底似有湿意:“臣惭愧。”
景元帝放下手里折子,看着他,目光平直,似充满诚恳:“你之忠心不必多言,朕都懂,只是这件事于朕有些烦恼,实不得解,想要问一问国公——这具女尸,你说朕应该惋惜还是庆幸?”
屋角铃声清脆。
又是风起。
伴着鸣蝉,催的人心慌。
杜国公并未思考太久,直接拱手,面容严肃:“臣以为,皇上该高兴。臣女性左,固执不懂事,一念之差犯下大错,皇上仍念少年情分,留了她一条性命,可见吾皇乃仁善之君。天子仁善,是社稷之福,是百姓之福,却不该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就差直说这女人死的好了。
“这样啊……”景元帝话音里带着笑意。
杜国公垂眉束手,后背似乎松了一分。
景元帝轻轻叹气,看向杜国公的目光充满了满意和期许:“国公果然高瞻远瞩与众不同,朕只是介意这具女尸同废后肖似,恐处理不好会有麻烦,万没想过,她会是别人用来对付朕的工具。”
杜国公只顿了一刻,就掀袍下跪:“臣不才,定为皇上找出这恶行源头!”
景元帝微笑:“那就麻烦杜国公了。”
……
从大殿出来,一步一步,杜砺风的脚步越来越稳,脊背也渐渐挺直,不见半分可怜老态。
这小皇帝越来越厉害了。
他转身看着刚刚离开的宫殿,以前还能看清,现在竟也慢慢看不透了,方才那些话,看似诚恳,又似引导,皇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知道多少?还是都知道了,故意表现的不知道看他态度?如果他反驳,找理由躲避,是否失了先机,一切无可挽回?
杜砺风从不觉得小皇帝是好人,真的为民谋福不顾自己,可帝王心术,首要考虑从来不是正直仁慈,而是保住自己的位置。
真正的威慑不是暴戾杀戮,那只会一时让人生惧,长久定会失民心,真正的威慑是让所有人看不清,你以为他在笑,实则他笑里藏刀,笑里有坑,他是最精明的猎人,知晓一切,做下足够陷阱,让你提防都不知道从哪里提防,一旦失手,便是身死滑消。
以后的路,怕是要好好想想了。
杜国公慢慢转过长廊,远远看到青瓦船坞,突然想起来,这是皇上亲为新后选的住处。
对焦氏,小皇帝真心不知有几分,宠爱却是做在明白面上的。
听闻焦氏近来过的有些不好……
杜国公皱眉:“刘器的女儿是不是经常找焦家麻烦?”
长随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恭敬拱手应是。
杜国公不满:“叫刘器管管女儿,手别伸的太早,太长。”
“是。”
“还有咱们的人——”杜国公眯眼,“得紧紧弦了。”
……
今日天气很怪,早上晴空万里,近午乌云密布,几阵风来,乌云竟又散了,一滴雨都没下,阳光依然耀眼灿烂。
行宫里气氛也很奇怪。
晨起,焦娇听说死了那么多人,直接就吓到了。
怎么就……杀了那么多人?
她不确定天子为何大怒杀人,但其中肯定有她有一份顶撞,她没法不害怕,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运气好躲过了,还是后悔不该那么顶撞,否则或许他不会那么生气,大开杀戒。
她不安,别人也惶惶,到处,所有人都在躲她。这一次连私语小话都没有,大家看到她就跑,好像他是什么不祥瘟疫,沾之即死。
焦娇知道,这些人是怕她告状。天子怒火,没人敢也没人那么好奇想要沾一沾撞一撞。
她本身不怎么合群,可自己不喜欢,和被别人嫌弃孤立避之不及,是另一回事……
焦娇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待到午后,随着天气转晴,四外内侍突然活泼起来,脚步轻快,打招呼都带着笑,各夫人小姐们也是,见人大方从容,就像早上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焦娇感觉无比神奇。
虽然不懂为什么,心里还是轻松了很多。
看望完祖父,回去的路上,焦娇远远看到了予璋。
她左右看看,脚尖转了个方向。
决定做下就不会更改,这件事上她不会后悔。可远远看着,她就发现予璋嘴唇很干,似乎走了很久的路,有很多烦恼悬而未决,很久都没有喝水,或者想不起来喝水。
焦娇想了想,招手叫甘露过来,冲了壶淡蜜水,留在予璋必经之路。
没有记号的壶盏,没有痕迹的行为,她并不觉得对方会猜到是她。
可她不知道,予璋这个身份,景元帝只在她面前用过,纵使什么痕迹都无,他又怎会不知?
修长手指拿起长颈细壶,倒在杯中的密水浅浅莹莹,波光粼粼,一如她清透的眼睛。
“小傻瓜。”
天子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容坐下,捧着纯白小盏,静静的喝完了一壶蜜水。
入夜,换上玄衣的景元帝气的跳脚。
小皇后给那个人备了蜜水!
“啪”一声踹掉龙案上折子,景元帝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朕的事你凭什么插手!朕杀的所有人都该死,没一个无辜,用得着你当好人收拾残局?好事都是你做的是吧,别人都应该感激你是吧?呸——”
听到动静,外面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来:“皇上……今夜要召皇后前来么?”
“不召,滚!”
他才不占那人的便宜!
坏朕的事是吧?老子也坏你的事!
景元帝唇角斜勾,打了个响指,露出一个非常邪气非常恶意的笑。
待到天亮,你没办法在人面前保持优雅从容,会怎样?
如果——这个人是小皇后呢?
第13章 我想折枝花,送给一个人
穿着玄衣的景元帝考虑了很久,决定先不那么残忍,‘他’识趣的话,他也可以大度一点的。
他制造时机,撇开明里暗里所有护卫,独自一人乘着夜色跑了很远,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下。想着到行宫虽然不用早朝,每日小朝还是有的,一早书房就有大臣们等着,如果他不出现……
不成想即便是在野外,穿着白衫的天子也一如既往优雅,记号留下,指令一条条发出,坐等金甲卫来接,十分从容。回到行宫,给出的理由也很光明正大,说什么微服私访,要看看各处最真实的样子,也试一下行宫护卫,随扈官员,看应急反应是否有待改善。他不希望发生任何刺驾之事,更不希望有意外出现时自己人应对不给力。
所有人:……
好吧,你是天子你说了算。
优雅天子再一次用从容强大又不失亲切的态度能力,将形势气氛扳到正轨。
晚上的天子披着玄衣,眉眼满是恼怒。
你行是吧?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这一次,他故意藏起了很多折子。
没想到自己聪明绝顶,已经看过批过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再看,全都在脑子里,小朝会根本没发生任何意外,进行的十分顺利,全无波澜。
好像应该要骄傲……
夜里景元帝两脚架在龙案上,瞪着被他撕烂的白衣裳,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就是他,就是这么厉害!不聪明怎么配坐这个位置?
可那个人不教训也不行!
怎么办才好呢?
视线掠过殿内屏风,投向窗外,景元帝有些怔忡,明明没折腾怎么一会儿,怎么好像天要亮了?
天亮了……也好啊。
是你逼我的!
看着小皇后院子的方向,景元帝笑容邪气,伸手打了个响指:“来人!”
……
焦娇这几日没有被召唤,一度认定天子在生气,故意晾着她,因为她之前不逊的顶撞。可这几日身边气氛环境明显变好,是谁做的……她怎会不明白?
她又不傻。
那位天子未婚夫性格有点狗,说话不中听,却也有自己的小温柔。接触这几次,皇上只是欺负她,各种吓唬她,就像在逗着她玩,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不但不伤害,还时不时注意关照,偶尔撑腰帮忙,让她日子不要那么难过。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猜不透,也不明白,总之不会喜欢她,也不想杀她就是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接触不算多,也不算深,她就是有一种感觉,他好像经历过很不好的事,浑身长满了刺,孤独了很久,渴望别人靠近,又害怕别人靠近……
焦娇不知道,也不想打探,知道太多了不一定就是好事,只是想,他年幼登基,身在高位,见到的听到的与普通人不一样,大概不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那作为将来要站在他身边的人,她应该学会谅解他的行为,体贴他的用心。
当然,他故意欺负她,该生气还是要生气的,她又不是圣母。
一码是一码,他帮了她,该谢也要谢。
焦娇想,要不要下次见面时送个礼物给他?
可他性格那么别扭,那么凶,大抵什么东西落在他手里都得不了好,不会被好好珍惜对待。
送什么好呢……
心里想着这个事,夜里睡得有些不好,将要天亮之时,听到祖父院落方向似乎有动静,她立刻起身穿衣,准备过去看看。
天边泛出鱼肚白,启明星在东方闪耀,夜色仍然很浓,可离天亮,也只差一点点了。
庑廊悠长。
风中送来淡香,不知是什么花,清清甜甜,闻着很舒服。
焦娇手提着裙边,走的很快。
景元帝从墨阳殿出来,直直走向花廊,没走几步,眼前就有些黑。
天边……泛白了。
他的脚缩了回来。
他讨厌所有光线,尤其阳光,金色的,那么热那么烫那么耀眼,扎在身上生疼,看一下眼睛都快瞎了,人们为什么非要承受这种折磨,非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都在晚上不好么?
天边泛白,太阳要出来了。
他紧紧抿着唇,用力往前落下脚,一嘴牙几乎咬碎。
“撑住……你给我撑住!”
这一脚下去,喉头直犯恶心,太阳穴突突的跳,茫茫视野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住,想要退回来,可又不想输给‘他’,硬生生顶着一脑门冷汗,闭着眼往前走。
很难受,很疼,就像行走在火焰里,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
“呕——”
景元帝吐了。
“近了……朕听到了……”
他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细小,温柔,是她,他的小皇后。
“呵……”
景元帝闭着眼睛猛地往前蹿出几步,整个人难受到爆炸的的时候,晕了过去。
不过片刻,他又醒了过来。
睁眼看到头顶缠着花枝的庑廊,第一动作就是按住领口,整理衣襟。
闭眸缓了片刻,他伸手抚额,长长叹气。
“这么折磨自己……有意思么?”
可时间已来不及他多想,焦娇的脚步声近在耳畔。
景元帝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色衣衫,怎么办?她知道他是予璋,却不知道他也是天子,她没在夜里见过天子正脸,对这身玄滚金边衣服却再熟悉不过。
跑?也不是不行,他的速度一定可以,但小姑娘心软,纯善,见他跑一定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不跑,他会穿着这身衣服见到她,跑,她会担心并追上来。
景元帝陷入两难。
这一次,‘他’是真的难到他了。
小姑娘的脚步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拐弯,景元帝四下一看,眼睛微亮,毫不犹豫跳下庑廊,掀袍跑到一颗树边,抬脚重重一踹——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树,这个季节开了满树白花,颜色很正,他这一踹,树影重重一摇,白花簌簌洒落,掉了他一身,头发都变成了‘白发’。
焦娇猝不及防,一个转弯,就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披着一身花瓣,眉眼依然清润俊美,带着说不出的优雅贵气,眼神阔朗,却因形状带出几抹锋利,硬生生凸出了距离感,可远观,不可靠近。
“你……”
景元帝稳稳站着,手负在背后,不往前也不退后:“你怎么不跑?”
焦娇瞬间脸热。
他……果然都知道。
‘你怎么在这里’一句话没说完,也不想再说,她转身就走。
景元帝缓缓呼了口气。
可他还没动,焦娇转了头。
天还未亮,光线仍然很暗,男人站在树边,身侧有暗色大石相映,她其实看不到他身上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又是怎样的站姿,只白花颜色太过明亮,映衬之下,她看到了男人的眼睛。
他在看她。
向来明润清朗的目光这一刻变的极为幽深,似乎藏了千山万水,又似隐了万千流年,不再是皎皎湖光,有些似边关苍月,看起来很近,实则那么那么远。
焦娇不大懂这道目光,只心底重重一跳。
明明他并没有做什么,明明他一如以往,君子优雅又克制,她却感受到了一种不应该的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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