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种境地,想都不想也明白,这是别人要拿她逼他。渐渐的,有人声靠近,兵器交鸣,有景元帝提高声音的只字片语随风飘来,她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她曾想,她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陪他治病,她相信他能好,可是现在好像来不及了。
他如果困在病因里走不出去,不能朝她走来,她恐怕会死……而他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若她也死了,他恐怕再不会愿意往前走,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耳边声音嘈杂,她知道外面有很多很多人,所有人都在看着,这种时刻,他不能退缩,不能混过去。之前那一场流言之乱,有焦家力挺帮忙解释,也有他铁手镇压,没出任何乱子,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能自证,就是隐患。
天子身边无小事,每个小小动作都可能使形势陡转,皇权巩固还是倾覆,都在他一念之间。
焦娇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哭得无声无息,久久不能停。
她心疼他受过的苦,体贴他现在的难,也敢赌他可以!纵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她也要相信!
既然时也命也,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下浴火重生,向所有人展示他根本就没有‘病’,根本就不害怕黄昏时分,把这件事砸实钉死!
她相信他的强大足以承受,她也会乖乖的等待……他会来!一定会!
可还是好害怕。
这里好高,视野太黑,她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她听到风声呼啸,冬天的风好大好寒,她感觉困着自己的长盒子在轻轻摆动……
是和马车行在地面完全不一样的晃动感,不只会左右摆,还会上下晃动,没有着力点,没有规律,失重感让她感觉极不安全,她好怕……
予璋……予璋……
你再不来,我好像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这一刻似乎所有声音住驻,景元帝视野一片黑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脚步停住了。
杜国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皇上这是怎么了?怎么走不动,需要臣找个轿子抬您么?”
景元帝微微阖眸,深呼吸。
杜国公:“前面可是皇后呢,您放在心尖上,马上要娶的人,怎么可以停下来?”
他一边说这话挑衅,一边挥手让人小动作,但在对方层层重兵包围之下,他能做的实在有限,金甲卫副首领易寒看到他的小动作,立刻挥手分兵,不管皇上那边怎么样,他的任务必须要做好,不能让杜国公跑了,也不能他伤到皇上一分一毫!
与此同时,德公公带着小谭子并数位身手灵活的内侍,从另一个方向绕进皇城,试图绕到大门背后,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解决掉杜国公的护卫,爬上去救了皇后,只要皇后得救,皇上就不会有事……
所有人都在努力。
暮色一点点盖下,从脚尖到手指,一点点披到身上,有血腥味涌入喉头,景元帝面色不改咽了下去。
味道一点都不好。
很多年前,无数个夜晚,他总是伴着这样恶心的味道入睡,头疼肚子疼身上疼,哪哪都疼。
没有人知道,九五至尊的天子晚上也会挨揍,有时是板子,有时是鞭子,有时是太后身边任何顺手的东西。他的脸没事,身上其它地方体无完肤,没有任何人怀疑,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所以他才想保护自己。
他想练武,想要长大,想成为一个厉害的,谁都伤害不了的人。他太弱小,所以有了晚上那个‘他’。
可那个‘他’太暴躁,太强横,能帮他躲掉杀机,甚至能反杀别人,却不能帮他在白天装模作样经营一切稳固人心,所以他必须还得保有这样的自己。
多年过去,‘他们’配合良好,终于太后死了,皇后废了,所有一切抓到了自己手里,他知道是时候改变了,可就是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他也曾问过自己,还在害怕什么?明明一切目标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你拥有至高权利,再无人可以掣肘,你可以决定一切,所有的人的生死,可以随手拨弄臣子,让政事尽皆随你心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已经是个出色的帝王,强大到足以支撑起整个江山,为什么还在害怕?
他曾经想过去死。
不是弱小人人可欺的孩童时期,不是太后在位他步步艰难的时候,那时他为形势所逼,心气所逼,哪怕走的战战兢兢摇摇欲坠,也可以坚强走下去,可一切都结束,太后葬了,皇后废了,他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
所有一切都导入正轨,江山也安全了,他完全可以挑个不错的宗室小辈继承,让自己解脱。
什么时候起,他改变了想法呢?
是遇到她。
他的小皇后,柔软又乖甜,笑着绽放出酒窝的样子让他爱不释手,日夜相思。她这样好,没人护着可怎么行?
他动心了,也害怕了,他害怕她受伤,害怕她离开他。
景元帝挑起唇角,突然笑了。
他想他真是个别扭的人,安稳太平并不能让他斗志,危机感才可以。以前心存目标,一步步坚定,现在……心里有个人,才能活下去。
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变数。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有和她做,还有好多好多的地方没和她去,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路没和她一起走,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放弃!
他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喃喃低吟:“我是不是可以……任性一点?”
呵,要是到现在都不能任性,那这么多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一到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你……”
怎么,又怂了?咱们男人,昂藏挺立,俯仰天地,活要活得潇洒,死要死的够劲,怕个蛋!为了自己的女人,值!
“好粗鲁。”
粗鲁又怎么了?你也不想想,你走到今天,手里到底握住了什么?
景元帝眼眸低垂,脸色苍白。
努力了这么多年,江山说起来是自己的,其实是百姓的,他们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朝政说起来自己在左右,其实还不是各大臣利益集团倾轧,帝王之术,也就是平衡之术。到头来他有什么?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冰冷龙椅,以及这座空旷寂寥的巨大皇宫。
他什么都没有,连回忆都苍白难堪。
“不……我有……”
景元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陡然出现光彩:“我有她。”
她单纯善良,所有野心不过是保住焦家,只要他们能平静生活安乐就好,甚至不需要他特别提拔,他们会走出自己想要的路。她明明那么聪明,可以算计很多事,可她不愿意,她很乖。不管之前被他逼迫,还是后来喜欢上他,她在他面前都是一个样子,满心满眼都是他。
她再凶,再生气,也只敢亮出小牙咬他两口……
她虽然从未说过表白诉情的话,可他都懂。
景元帝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只小白猫。
当时他养不了,没法养,再喜欢都不行,可是现在他可以,这只猫还非常喜欢他,只属于他一个人,以后还会给他生孩子,共度余生……
他看似高高在上,富有四海,实则最终拥有的不过是这个女人。
他是皇帝,天下至尊,所求不过是这个人,就只这个女人而已,为什么别人还要破坏,为什么不能拥有!
对,为什么!想别的都没用,你的东西,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能守护!上啊!
另一道声音在脑海反复炸响,景元帝灵台一清,突然感觉,没什么好怕。
外面的人不可怕,解决就是了,他走过尸山血海,这点阵仗算得了什么?
黑暗也没什么可怕,只不过两个字,适应。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可他还是能看见高高的大门,和大门顶上摇摇欲坠的棺材。
他的小姑娘,就在里面。
他必须救她!
黑暗,他不怕了,未来,他不怕了,他不想再让她担心,他想亲手搭建出一方安全天地,只为她!
夜风呼啸,树枝狂摇,景元帝突然脚尖点地,一个纵跃飞跳了起来!
月光之下,他的身影变得有些不一样,还是那般颀长高大,优雅的连襟口都没变半分,可他的动作狂野至极,霸道之极,充满唯我独尊的气势——
“娇娇 !”
场下战局滞了一瞬,所有人都没有忽略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瞬间。
焦娇听到了声音,眼泪再次汹涌,他来了,是他!他真的——来了!
很快,木盒子被人按稳,有锋利剑尖从边缘刺进,掀开木板,她的视野里有了光线,她看到了星辰,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深邃如海,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里面的优雅和克制,不一样的是掩饰不住的狂野和桀骜。
她怔了一瞬,继而明白了,他是他,也是他,他是她的男人,世上唯一的景元帝!
再也受不了,她呜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出声:“你怎么才来……”
景元帝把头埋在小姑娘发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抱歉。”他嗓音有些哑。
焦娇小手用力拽着他的衣角,眼泪掉的止不住:“我好怕……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以后再不会了。”
怀里的重量温暖而真实,景元帝抱着小姑娘,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知道小姑娘怕高,没让她往下看,直接把身后大氅解下来,罩在小姑娘身上,连头一起裹上。
焦娇:“这样我看不见——”
景元帝:“娇娇只要能看到朕就好。”
他的目光霸道而温柔,充满强烈的占有欲,焦娇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目光,却并没有不舒服,他过来牵她的手她也给牵。
他衣角染血,头发微乱,唯身姿始终笔挺,襟口丝毫不乱,他站在她面前,像高山巍峨,像暖月冷泉,她眼底满满都是他,看的眼睛眨都不眨,心跳越来越快,只觉得……他好像更好看了。
见小姑娘乖乖点了头,他把人护到身后,垂眸看向场下,目光冷肃,身挟湟湟之威:“杀!”
金甲卫带着士兵们,嗷嗷叫着扑向杜国公的人,气势大涨。
可不得涨?
皇上根本没事,哪有什么黄昏清晨不见人的说法,刚刚不就是从天亮到天黑,现在火把都点起来了,皇上可一点都没退后没犹豫!什么疯病,肯定是瞎说的,瞎说的!
景元帝舌绽春雷,气势万钧冰冷无情:“朕之左右,岂容尔等窥伺?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愚蠢!”
底下士兵们更疯了,啊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皇上根本就没病,是故意做样子在诈杜国公!杜国公要真是忠臣,肯定不会大力揭发,私下遍寻名医才是真理,结果他干什么了?他造反啊!
皇上何等英明!简直神机妙算,什么都知道!
试图从大门后爬上去的德公公小谭子等人抹了把汗,从爬了半截的柱子上滑下去,个个袖子擦过眼角,眼睛微红。
苦了这么多年,难了这么多年,皇上终于好了!皇后娘娘也是争气,这以后……只要搞定杜国公,都是太平安宁的好日子了!
内侍们也没歇着,有身手的抄着武器出来,不会武的帮忙策应各种调派后勤,发挥下自己的光和热。
唯有杜国公目眦欲裂,牙齿几乎咬出血,根本不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
这不可能!
景元帝的病是女儿亲自确认过的,他也试探过,景元帝就是有病,可今天明明从黄昏到黑夜,景元帝一点事都没有!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病治好了?为什么他不知道?
可惜属于他的机会已经过去,再没有第二次,他没能打倒景元帝,当然会被景元帝打倒。
长刀架到颈间的一瞬间,他几乎没反应过来,短短的时间里也根本无法回顾自己漫长得意的一生,他只是颈间重重一痛,之后视野陡转,他近距离的看到了自己的鞋子,以及慢慢扑倒的身体。
他的血和别人一样是鲜红的,温热的,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夜,京城变色,官场动荡,景元帝稳稳控制着局势,收编清查所有杜国公势力,没让新的意外发生。本朝最大的蛀虫除掉,官场气氛由上而下肃然一新,焕发出新的生机,数年过去,慢慢有了昌平盛世的风貌。
然而这一刻,景元帝对江山百姓没有那么多的关心,他只关心怀里的小姑娘。
“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
焦娇要走,他拉着不放,似乎不亲自上上下下的检查一遍就不会放心。
大氅也不许她脱:“夜了,天冷。”
焦娇有些无奈:“我没事了,真的。”
“你要呆在朕身边。”景元帝眼眸很深,“今日是,以后亦如是。”
强硬又霸道。
好吧。焦娇体贴他今天经历太多,许是吓着了,点头嗯了一声。
景元帝:“冷?”
焦娇摇摇头,奇怪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她真的一点都不冷。
“看来大氅还是不够厚,”景元帝伸手抱住焦娇,公主抱的那种,“这样会暖一点。”
焦娇:……
她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就是想抱她?
优雅克制的予璋和霸道傲气的狗脾气结合起来……难道就是不动声色的傲娇?
还狡猾狡猾的!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
焦娇用力拽了拽男人袖子:“你放我下来,再往里就是你的寝殿了!”
景元帝声音低沉,透着不容拒绝的味道:“今夜,你在这里睡。”
焦娇发现这个男人变了,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
她惊喜的看着他:“你……没事了?”
他能坚持住,在这种时候亲自去救她,定然是冲破了心防最艰难的存在,她就知道该信他的!
景元帝努力压着微勾唇角:“朕若有事,娇娇准备怎么相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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