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一惊,忙后退。
那人却伸手箍住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的退路,语气愈加笃定:“在任府门口,又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你肯定是任遥!”
说话间,街衢上传来马车轮子辘辘的声响。
是文旌的那匹紫鬃骏马。
扶风放下垫阶,将文旌扶了下来。
任遥只觉一阵大力拖着她上前走,身旁的人声音清朗,掷地有声:“文南弦,你不是逼朕立后吗?好,朕今儿跟你说,不用费心选什么名门闺秀了,朕已自己选定皇后了,就是朕手里握着的这个。”
第5章 姻缘
这大半夜找上门,一脸官司冲文旌喊打喊杀的正是新冕登基,嘉熙皇帝赵煦。
文旌下垫阶的脚步滞了滞,迈下最后一阶,冷眸扫了一眼赵煦握着任遥的手,“松开。”
声音如冰雪清雨,一点温度都没有。
赵煦一哆嗦,下意识就要松开。可抬头扫了一圈,见文旌身后跟了金明池等人,正齐刷刷地看着,再看了看自己身边一脸发懵的任遥,那点微妙的天子尊严窜上来,将要松开的手倏然又紧握住任遥,抻脖子:“不……不松,朕乃天子,九五至尊,金口玉……”
还未说完,就被文旌劈手掀到了一边。
赵煦趔趄着连连后退,勉强站稳了,却见文旌已自然地伸手拉住了任遥的手,要和她一起进府。
“大人……”江怜在身后低低叫了他一声,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看向马车。
马车的幔子轻轻颤动,自缝隙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半挑起幔子,露出一张秀致的素面,她梳着极简单的发髻,点缀着茉莉簪子,眉梢眼角透出清新冷艳的气质。
文旌飞快地偷掠了任遥一眼,见她脸上除了好奇再无其他情绪,心中不快,脸色略沉,松开了她的手,冲江怜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舒姑娘下马车,请她入府。”
她口中的舒姑娘只低头看了看江怜的手,便略过,径直撩起前袂动作伶俐地自己跳下了马车。
赵煦悄悄地靠近,在文旌身后探出个脑袋,低声问:“这又是谁啊?南弦,你才回来几天,就要左拥右抱了,可以啊你……”
被文旌冷然斜睨了一眼,他讪讪住口。
赵煦和文旌当年也是在北疆共患过难的,在寒风凛冽里历尽艰辛才拉扯起一支队伍,文旌总揽全局,兼当主帅和军师,赵煦则以龙嗣皇子的身份当这队伍的招牌幡旗。
后来在多方的打压下辛苦壮大,再熬到代王谋逆,康帝薨逝,两人入主长安,短短三年之间,经历了旁人一生都未必会经历的风浪波折。
在这些风浪里两人自然形成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及十分固定的相处模式。
那就是,赵煦怕文旌,怕得要死。
赵煦随着文旌他们去了任府后院的梅园,一进书房,便颇具气势地占了主座,十分威严、神情冷淡地上下扫了文旌一圈,默默地把江怜拖到身边挡住自己。
江怜:……
赵煦从江怜身侧探出个头来,道:“姜国公的夫人,镇远将军的夫人领着各自的千金现下都在魏太后的祈康殿里等着,魏太后把朕的母后也叫去了,两人达成了一致,非逼着朕在那两位千金里选一个当朕的正宫皇后。南弦,这事是你挑起的头儿,你不能不管吧。”
赵煦口中的魏太后就是已故康帝的生母。
当年赵煦的父皇世宗皇帝在位时,已册立了魏氏为继后,故而赵煦一登位,便理所应当地要奉嫡母魏氏为东宫太后,而自己的生母林氏只能为西宫太后。
魏氏当了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又善玩弄权术,在长安的根基不可谓不深,文武朝臣中几乎半数都是她的心腹。
这次赵煦要立后,最热门的两户,姜国公和镇远将军便都是魏太后的人。
文旌敛过冗长的衣袖,斟了两杯茶,让扶风递给赵煦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抿了一口,道:“咱们初来乍到,时局不明,总得想个法儿摸一摸各方各派的脉络,有什么比立后更直接有效的?”
赵煦眨了眨眼,垂头丧气道:“你的法子是好用,这不,各路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可……”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襟,羞涩且幽怨地看着文旌:“总不能假戏真做,把朕卖了吧?”
文旌面不改色道:“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你这年岁若是正常的皇家子弟孩子都该有好几个了。”
赵煦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腔调,怒从心来,咬了牙瞪他:“好呀,朕立后就立后。什么姜国公千金,镇远将军千金,朕统统都不喜欢,朕喜欢的可是任家大小姐,朕对任遥一见倾心,非她不娶,朕想和文丞相亲上加亲。”
文旌清冷冷道:“你做梦。”
“朕还就做了!任遥是你的义妹,又不是你的夫人,你凭什么霸着她不让旁人喜欢?”
文旌心里被他撩拨起几许火星,正想发作,但见赵煦一脸得色,好像是要故意激怒他,便强自按捺下火气,沉冷道:“不用担心,他们都不会如愿,我是不会让魏太后的亲信成为大端皇后的。”
只要是文旌的保证,便定会做到。
赵煦长舒了口气,默了默,瞳眸中又漾开了意味不明的柔隽浅光,他试探着问:“那……能不能让朕自己选?”
文旌到了这会儿才品出些味来。
他将手中茶瓯放下,饶有兴致地看向赵煦:“哦?你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赵煦霍得站起身。
然而皇帝陛下的否认显得很没有说服力,因为他那俊秀的脸颊悄悄爬上了可以的红晕,且一双明眸目光闪烁,再也不敢直视文旌。
文旌好奇心大盛,调整了坐姿正要刨根问底,赵煦先一步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去了,朕知道丞相盛情,想留朕吃饭,但朕吃不惯外面的饭,所以,不必客气了。”
听他这样说,江怜和扶风默默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觅到了鄙夷的神色。
还吃不惯外面的饭?从前在北疆时,他比谁吃得都多,吃得都香,才入京几天,就飘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他们只敢自己偷着腹诽,不敢明着讽刺,因他们谁也不是文旌……
文旌哪肯放过他,早一个眼神让金明池堵住门,正想严词逼供,扇窗外飘进侍女的声音:“二公子,晚膳好了,大公子请您去前堂。”
文旌蓬勃的求知欲只得暂且收起来,嘱咐了金明池亲自送赵煦回宫,他整理了衣襟,领着江怜和扶风去前堂。
那位被文旌带回来的姑娘早早地托付给了任瑾,任瑾极周到地让侍女带姑娘下去沐浴更衣,又以上宾之礼把她请去了前堂。
任广贤知道是文旌带回来的,颇为新奇,因那小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冰山铁壁,拿刀子都未必能凿出花来,更别说能带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回来。
因此他拿出了操碎心老父亲的慈祥,跟这位舒姑娘聊起了家常。
被冷落到一边的任瑾和任遥对视了一眼,挪到屏风后,开始商议。
任瑾偷瞄了一眼任遥,故作凝重道:“南弦不会随便把姑娘带回家的,此举定有隐情。”
任遥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蓦得,眼睛一亮:“没准儿是心上人……”
任瑾怪异地看看她:“是心上人……你不担心?”
任遥眉梢满溢着喜色,雀跃道:“如果是心上人就太好了!咱们这就给南弦修园子,让他成亲、生子,等他安顿下来,就不会再走了。”
“等等……”任瑾道:“三年前,你不是和南弦……和他……”他被话憋红了脸,但终是说不出口,唯有颇为含蓄道:“我以为你心里念着南弦,想和他再续秦晋之好。”
任遥闻言一怔,脸上的笑意缓慢收敛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三年前她还小,凡事都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和文旌逾越了兄妹的底线,发展出来那么一段似是而非的男女之情。
可这段情的结果却并不美妙。
两人闹翻了,文旌一气之下远走北疆,整整三年杳无音讯,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任遥的心里很乱,如团絮,但唯一能分辨清楚的,就是她不想让文旌走了,不想再过那种为他牵肠挂肚的日子。天知道,这三年里她既盼着马队能带回他的消息,又害怕,怕带回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她宁愿跟他继续做兄妹,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任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我们还是做兄妹比较好,别把事情弄复杂了。”
任瑾侧着头凝睇着她的面颊,许久,叹了口气:“可怜的南弦……”
话音刚落,便嗅到了一股清冽的罗斛香。
任瑾一凛,忙直起身回头。
果不其然,文旌就站在他们身后,脸色……很是难看。
他们两个面前的屏风本是隔开前堂与外厅的,外厅后便是门,外面勾连着抄手廊,正是进前堂的唯一通道,若是有人从外面来,必然是要经过这道屏风的。
任瑾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暗恼自己想得太不周到,怎么能在这个地方跟任遥谈论这些事。
看文旌的脸色,至少任遥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是听见了。
任瑾兀自发愁,可当事人任遥却是心如浅池,笑吟吟上前勾住文旌的胳膊,道:“二哥,你带回来的姑娘爹可喜欢了,一直拉着人家说话,说个不停,咱们快进去,饭应该快好了。”
文旌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她勾着自己的那只手,只觉胸膛里炙火熊熊,下意识要去摸佩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断手警告!!
阴冷暴戾的男主绝不是说着玩的。
哈哈,我给小说想了个新名字,《冷冽丞相和他的懵懂小娇妻》……
第6章 皎月
但却摸空了,他才想起,刚才来时特意解囊绶换了一身便服,连同佩剑都留在了卧房里。
他这个动作幅度太大,引起了任遥的注意,她低头看文旌虚摁在腰间的手,一脸的疑惑:“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文旌冷着一张脸回头看她。
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那位舒姑娘扶着任广贤出来,任广贤一脸慈爱地望着文旌道:“既然南弦来了,那咱们快入席吧。”
今晚的席面比文旌初初回来的那一晚要排场奢侈了许多,任瑾特意嘱咐了厨房备齐十二道热菜,十二道冷菜,兼干果汤羹,淅淅沥沥摆了满桌。
又拿出了汝窑包金边的瓷器和象牙包银筷箸。
入席时任瑾特意让文旌坐到了任遥的身边,看文旌那副冷面生怕他会拒绝,但好在他只是脸色难看,却极为听话,让他坐那儿他也坐了。
酒过三巡,任广贤望着舒姑娘道:“这既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南弦该早些送舒姑娘认祖归宗才是。”
镇远将军……
任遥听得惊奇,没想到这冷艳文静的姑娘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可……既然是镇远将军家的千金,又怎么会流落在外?
她抬起筷箸,舔了舔筷子尖端蘸着的汤汁,好奇地看向文旌。
文旌依旧是一副端静沉定,八方不动的模样,轻轻将手中杯盏搁到桌上,道:“本来今日就想送舒姑娘回家的,可偏巧镇远将军有公务出城去了,不在家中,而府中是舒夫人当家……”
他略一停顿,有些顾虑地看向舒姑娘,道:“今天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也不迟。”
任遥觉得文旌是在为难,且还有未尽的言外之意,便向任瑾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任瑾正偏了身子靠近任遥要为她解惑,却一下撞上了文旌投注过来的视线,“兄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的话音清清淡淡,在周围一片静谧中掷下来,成功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任瑾的身上。
任瑾看着文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他虽然外表温雅舒静,可心里铁定是不痛快了,瞧那神色,虽然掩饰得极好,还是透出几分要拿谁开刀的戾气。
他捉摸着,反正今晚不是他死,就是任遥阵亡,谁让他两合伙触了文旌的逆鳞。
本着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原则,任瑾未加细想,便冲文旌微微一笑:“哪是我有什么话要说,是阿遥她有事情要问我。”
被点了名的任遥一脸懵,直觉兄长和文旌都怪怪的,尚来不及理顺脑子里的这一团乱麻,便听文旌清清淡淡道:“阿遥有什么问题只管来问我。”他顿了顿,前倾了身子,靠近任遥,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脸颊,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温和:“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明是极温柔和煦的话,却听得任遥一阵寒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想往旁边挪,离他远一些,可腕上一紧,文旌极自然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同时也截断了她想要躲避的意图。
文旌笑意清润,宛如最宠溺妹妹的慈爱兄长,凝睇着任遥:“但古人有训,食不言寝不语,阿遥有惑可饭后去我的书房,我会慢慢为你解。”
任遥愣愣地看向他星星熠熠的双眸,不由得,又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了,这分明就是暴风雨前的征兆。
任遥与任瑾自小和文旌在一处长大,三人对彼此的秉性摸得极透,自然看出了文旌那清风暖阳一般外表的背后,悄然酝酿着狂风骤雨……
可任广贤却丝毫未察觉,他见文旌主动亲近任遥,忙道:“对对对,南弦说得对,食不言,等吃完了饭你们兄妹两再好好聊。”
剩下的时间,任遥自然是食不知味的。
等到宴席散时,任广贤嘱咐了侍女带舒姑娘去厢房安歇,任遥想趁机也开溜,刚迈出了一步,就听背后传来文旌那清凉如水的嗓音。
“阿遥,我在这儿。”
她不得不停下,垂头丧气地回头。
文旌敛起水波一般的臂袖,站起身,秀眸中满是关切,将任遥紧紧盯住:“跟着我走,这园子大得很,可别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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