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遥凉飕飕地瞥向他:“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藏着掖着,我真要受刺激,情绪有大起伏了。”
扶风扭捏了一阵儿,悄悄道:“大人让我们带当年幸存的铁勒旧将入宫,要在宣室殿重审当年之案。我听说,好像涉及先帝,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反对重审此案。大人借着如今这股乱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好些跟魏太后有瓜葛的朝臣生怕被殃及,不敢站出来反对,又有延龄太子的冤案在前,许多老臣正义愤填膺,想给太子伸冤,对先帝也颇有些怨怼。所以,如今是重审旧案的大好时机,稍纵即逝,所以大人才……”
任遥只觉脑子里有一根弦骤然绷紧,沉钝的余音荡开,震荡得她心跳加速,快如擂鼓。她猛地站起来,抚住胸口,声音微微颤抖:“这……这么说,我母亲的案子也能重审了?”
扶风觑着任遥的脸色,有些害怕了:“夫人,你……你别激动,你怀孕了,你现在不能激动。”
“你还知道阿遥怀孕了?”清清凉凉的声音飘过来,任瑾从游廊尽头走过来,狠剜了扶风一眼:“你可真是能耐,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你可倒好,不光说了,还说得这么详细。生怕阿遥动不了胎气是不是?”
扶风被劈头盖脸一顿训,颓丧地低下头,蔫蔫地退到一边。
任遥转身绕到门前推门出来,奔到任瑾面前,趔趄了几步,任瑾忙倾身将她扶住,他听见阿遥那瑟瑟的、生怕惊动了什么的娟弱嗓音:“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对不对?”
任瑾缄默,垂眸看向目含莹泪的妹妹,心中猛然震颤。
这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多年夙愿,苦心筹谋了多年,千回百转,眼看多年心愿终于要一朝得偿,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他凝睇着任遥,轻轻道:“是真的,南弦没有食言,他答应过的都做到了。”
任遥伏在兄长怀里,强自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倏然抬头,“我和你们一起去。”
任瑾道:“昨日郎中来看过,说你忧虑多思,胎像不稳,忌辛劳颠簸,所以……”
“我和你们一起去!”任遥抚着襟前,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却觉一股酸气又开始往上泛,推开任瑾,靠着凭栏俯身干呕。
任瑾怜惜地守着妹妹身边,轻拍她的脊背,一直等她吐完了,才温声道:“当庭审案免不了要把往事揭开,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到时情绪大起大落,万一孩子有个什么差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任遥紧揪着衣襟,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发颤。
站在一边的扶风看着这场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抻了头,试探道:“夫人,要不你别去了,我也不去了,我在家里保护你。”
任瑾欣慰地看了扶风一眼,握住任遥的手腕,温声哄道:“听话,你在家里等着,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回来接你。”
……
艳阳高照,温暖无风,是个和煦的好天色。
任遥送走了父兄,独自坐在雕栏上,看着庭院里那棵桂花树一动不动,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遗落在地上斑驳的光影。
看得久了,有些眼花。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在院子里生火烧水的扶风,有气无力道:“你能去厨房里烧吗?怎么现在生火都改在院子里了?”
扶风被炭熏得满脸花,头也不抬道:“我答应任老爷和任公子了,要对夫人寸步不离。”
冷香端着茶盘出来,闻言,戏谑道:“从前没发现,扶风大人是个实诚人。”她嗓音清亮,落在慵懒幽静的院落里,如石落静潭,很带来几分生气。
任遥从她手里接过瓷瓯,抿了一口,道:“不知为何,父亲和兄长一走,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是不安。”
那头扶风终于把火生起来了,他颇为自得地一笑,随口道:“夫人莫担心,且不说咱们这儿偏僻不好找,大人还派了许多人守在外面保护夫人呢,不会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笑容迅速敛去,脸上表情倏然凝重起来。
“你怎么……”任遥一怔,她好像听见什么声音……是闷钝的跌撞声,本来不甚显耳,可是一声接一声,持续了许久,好像有许多东西或是人倒在了地上。
扶风忙把搁在地上的剑捡起来,快步挡在任遥身前,几乎同时,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了。
阳光微微刺目,投落到那人的身上,青袂飞扬,乌发玉冠,很是潇洒自若。
他将眼神投落到任遥身上,微微一笑:“阿遥。”
任遥咬住了下唇,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耳边一声尖啸,扶风拔剑出鞘,直指着他:“陈稷,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忙着逃命,还敢到这儿来?”
陈稷温和地、好脾气地看了扶风一眼,轻摇折扇,道:“我为什么不敢来?”他将折扇合上,随意地竖指中天,倏然数个黑衣人从门口涌进来,没出几招便将扶风制住了。
他命人绑了冷香,绑了扶风,而后清清淡淡地看向任遥,言语中不尽温柔:“阿遥,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你乖乖地跟我走,要不我杀了他们,绑着你走。”
“小姐!”
“夫人!”
冷香和扶风只喊了一句,便被堵上了嘴,扶风不甘心地挣扎,‘呜呜’地叫。
任遥捂着肚子连连后退,陈稷一步一步缓慢走到她跟前,微微倾身,温柔道:“你可得快点做选择,我今日要赶在天黑前出城。”
……
宣室殿里的案子一直审到酉时,任广贤自赵延龄的尸体被发现后,便秘密联络权春秋和霍都,让他们藏在长安城里,一旦案子重审,便可出来作证。
除此之外,方栩和任广贤多年来自天南海北搜寻了许多当年旧案的证人,逐个审下来,当年的事情已初见其貌。
真相自是令人唏嘘的。
即便文旌早就知晓,可听着证人亲口说出来,还是心如刀绞。
他那光明磊落、一生英雄盖世的父汗,他那仁爱贤德、心系社稷苍生的表哥最终竟是死在了这样腌臜不堪的阴谋里。
这中间还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丧命,殷如眉、哥舒皇后、秦舒氏……一桩桩一件件,血债累累,令人发指。
魏太后已被软禁在了祈康殿,等候天子处置。而昔日党羽皆树倒猢狲散,文旌处置了棘手的,剩下的留给赵煦去慢慢整治吧。
唯一的疏忽,是他当时将精力放在对付城外的二十万大军上,让萧寺和陈稷跑了。
通缉的公文早已发出去了,天南海北,让官府慢慢抓吧。
文旌突然感到了一阵疲累,大军压境时他日夜不眠调兵遣将时没累,朝堂纷争激烈他力排众议重审旧案时没累,可当事情了结了,那股支撑他的精神头也没有了,通体的疲乏报复般的猛然袭来,让他困倦无比。
他很想阿遥,他想和她安静地待着,什么人、什么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哦不,是三个人。
文旌不由得唇角微勾,兄长说她怀孕了,很是辛苦,脾气也很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文旌无比期待看她跟自己发脾气,甚至让她骂一顿、打一顿他都觉得是幸福。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奔向宫门。
刚出了宫门,便见扶风衣着狼狈地从远处奔过来,他哭丧着脸,踉跄着走到文旌跟前,疾声:“大人,你快去救夫人!陈稷把她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了哈,照例是结局篇大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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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结局
凤阁门前的白玉石兽雕静静吐着净水,西斜的阳光镀在上面,勾勒出彩色的光晕。
金明池敛着袍袖快步走进来,刚迈进去就被一人截住了。
他抬头一看,忙躬身揖礼:“陛下。”
赵煦烦躁地摆了摆手:“好了,这个时候就不用多礼了,城门封了吗?守城军有回话了?”
金明池顾虑地往凤阁深处看去,赵煦道:“文旌去内宫了,不在这儿。”
“内宫?”金明池一诧,刚想问他去内宫干什么,却在突然间,反应过来了。
陈稷能在戒备森严的长安城里召集出那么多训练有素的高手,这必定不是他一人的手笔,朝野相斗素来有狡兔三窟、未雨绸缪的做法,魏太后掌朝政这么多年,几经战乱浮沉,不会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保留财赀、人马在宫外,既为了将来不时之需,也是给自己留个后招。
大端国土虽大,但陈稷和萧寺的通缉令早就分发给了各府衙,陈稷想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除非是往有魏太后残留势力的地方跑,这样胜算还大些。
可是……
金明池有些想不通了,魏鸢几乎就是丞相一手拉下马的,她恨丞相入骨,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他抬眼觑看着赵煦的脸色,发觉他倒不担心,那股沉定劲儿,好像认定了只要文旌出马,总不会无功而返。
皇帝陛下揽过袍袖入了凤阁内室,到文旌素日里办公的案桌前坐下,抬手轻抵着下颌,宁肃地问:“守城军是怎么回话的?”
金明池道:“前日酉时,有一队胡商出城,人数、身形和扶风描述的大致无二,只是他们的通关文牒和文书都齐全,守城军赶着城门落钥,没有拦他们。”
赵煦立马道:“那快调神策军,火速出城,凡是长安周边发现胡商踪迹的,立马扣押,严格审查。”
“没用的。”
幽浅的嗓音若一缕青烟,轻飘飘的沉落下来。
赵煦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文旌拖曳着阔袖进来,低声问:“问出来了吗?”
文旌垂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没用?”
文旌从竹筒里拿出了大端舆图,展开,边提笔在上面标注,边道:“陈稷此人城府极深,他但凡敢在扶风面前暴露自己的出城时间,又没有杀他,说明根本不怕我们就着这个线索往下查。”他下笔飞速,不一会儿山河纵横间就多了几十个醒目的朱点,将笔搁回砚上,抬头看向赵煦:“出城前是胡商,出城后就一定也是胡商吗?”
赵煦一愣。
文旌将标注后的舆图推到赵煦跟前,赵煦低头粗略一看,“几乎都集中在南郡……”魏鸢还真是不傻,南郡农耕发达,物阜粮多,将暗桩埋在这里,背靠巨大的粮仓,若真给了她喘息之机,再随便从赵氏宗族里拖出个皇室傀儡,还真不好说能不能东山再起。
想到这儿,赵煦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却听文旌道:“这些交给你了,一个一个拔干净了,剪除后患。”
赵煦怔了怔,道:“要不先留着,监视起来,引蛇出洞。陈稷一旦出现,立刻抓了。”
文旌摇头:“刚才回来的时候,我想通了,他不会到这些地方去,魏太后的势力集中在南郡,那陈稷极有可能会往北走。”他一顿,语气蓦然加重:“陈稷一定会往北走。”
“那他会去哪儿?”
文旌皱着眉宇,思忖了片刻,重新提笔,勾勒出一处。
赵煦抻头过来看,奇道:“韶关?不对,这是……铁勒草原。”
文旌道:“这是陈稷幼年成长的地方,他生命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大概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如今,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本心里一定会想要重新回到这里。”
赵煦听得满腹疑惑,心道那不是铁勒草原吗?按理说应该是文旌幼年待过的地方,怎么又成了陈稷的……
他看向文旌,视线倏然凝住了。
“陛下,我要离京一些日子,我把金明池留给你,朝政纷乱,你们要多加小心。”
文旌嘱咐完了,见赵煦还在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
文旌没有心神再去顾他,从案桌后绕出来,招进扶风,让他送封信给江怜,请殷家帮他一个忙。
做完这些,他取了马鞭,径直要出去。
赵煦飞快上前拦住:“南弦,你是不是要骑马赶往铁勒?大端境内各州县宵禁森严,陈稷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做不到日夜兼程地赶路,你已经比他占了先机,不如乘马车去吧,慢不了多少,你还能在马车上睡一会儿。”
文旌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他推开了。
赵煦跟块牛皮糖似得又缠了回来,紧紧跟着他,开始絮叨:“你两天不吃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要垮了,万一你要是垮了,更没人找任遥了。先说好了,朕可不给你找,那又不是朕的媳妇……”
文旌的肤色本就白皙,平日里如霜如雪、冷颜冷面惯了,但精神头儿还是好的。可如今憔悴惨淡的跟张纸似得,刚才赵煦紧盯着他的脸看,发现几乎能看见白面皮下隐隐浮动的青筋脉络。
被缠得烦了,文旌站住脚步,回头,冷冷道:“我要是找不回阿遥,我就死外边了,还要这身体有什么用?”
“别……别……”赵煦被他吓得舌头直打颤,“想想你义父,任遥失踪的事到现在还瞒着他呢,万一你们两个都……你让老人家怎么活?”
听他提及义父,文旌冷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内侍恰在这时端了漆盘进来,赵煦慌忙把冰瓷碗端到文旌跟前,道:“参汤,喝了再走吧。”
文旌霍然抬手把瓷碗夺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赵煦刚张了口,那个‘烫’字还没说出来,只听‘嘟’的一声闷响,瓷碗已被文旌搁回了漆盘里。
那清莹莹的瓷碗还冒着热气,赵煦蹙了眉,只觉嘴里发涩,好像替文旌烫得慌。可一抬头,见那广袖襕衫的挺拔身影已走出了凤阁,顺着石阶快步而下,迅速朝宫门走去。
赵煦端着臂袖,远远瞧着那如墨缀画的背影,突然脑筋清醒起来,他转身冲内侍道:“派人偷偷跟着文相,途中有任何意外变动,要及时回来告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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