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应下。
金明池有些担忧:“陛下是觉得大人会有危险?”
“不然呢?陈稷恨文旌入骨,若是想报复他,直接杀了任遥就是,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绑她?这不就是想用她把文旌引出来。”
金明池的神色一瞬变得古怪,看看赵煦,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煦却有所察觉,“难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眼珠一转,不甚肯定地猜测:“难道陈稷对任遥……”
金明池视线垂落,什么都不答,只端袖揖礼道:“臣告退。”
赵煦的脑子一阵发愣,半晌才彻底明白过来:“难怪陈稷要冒着生命危险滞留京中,他对任遥的执念竟到了这个地步……”
……
快要出琼州地界的一家客栈,小二算着时辰,马上就要宵禁了,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正要关门落钥,却见一队人马从灰蒙蒙的夜路里走近,为首的跳下马,直走了过来。
“十五间上房。”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一块银锞子。
小二接过来,心中却颇为胆颤。
刚刚来人掏银子的时候,他看见那宽大袍袖下隐着的长剑,又见那些人陆续下了马,各个人高马大,满含戾气,心里犯起了嘀咕,心道这兵荒马乱的,该不是遇上土匪了吧……
瞧这架势,总归不是善茬。
小二正害怕,却见前面的马车帘子拂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穿玉色襦裙的年轻女子。眉目温婉秀丽,腰身纤细如柳,先出来的男子极为珍重小心地扶着她下车,走近,温和地冲小二道:“烦请挑一间安静干净些的厢房,夫人身体抱恙,经不得烦扰。”
小二见这两人衣着华贵,举止温雅,而跟着的人见了他们都面露恭顺,想来这才是主人家。
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大体是世道乱,所以才多了些人出来,身上带着剑大约是为了防身,总没见过哪家土匪会带着夫人出来打家劫舍……
他脑筋一转,忙侧身让开路,堆起笑道:“客官放心,快请进吧,小的这就去安排。”
客栈有上下两层,修了一圈回廊,厢房鳞次排在东西两面,陈稷推开了最里面一间的门,端着药盅进去,见任遥坐在窗前的绣榻上,轩窗半开,望着外面的清冷孤月,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烛光甚暗,柔柔的落在她的半面侧颊上,勾勒出精致绝美的侧颜。
鼻翼高挺,下颌尖尖,颈线纤长优美,皮肤白皙如玉,这样安静坐着,看上去像是一尊美极却易碎的瓷器,稍稍不留意,就会失去。
陈稷强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挑起一抹温和的笑,走进去,将药盅放在任遥面前的桌上,道:“阿遥,这是我让郎中煎的安胎药,快趁热喝了吧。”
任遥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都没有看陈稷一眼,安静地端起药盅,一饮而尽。这药太苦了,任遥喝得太急,苦得舌头发麻,秀眉微微蹙起,却见陈稷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蓝色螺钿小圆钵,揭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渍梅子,递给任遥。
任遥掠了一眼,没接,重又歪头看向窗外。
陈稷未见愠色,只是默默将梅子收起来,坐到任遥身边,轻轻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温柔道:“阿遥,明天我们就出琼州了,大约半日就能到铁勒,我可以带你去殷家,看看你母亲出生的地方,你还没有去过吧?”
任遥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陈稷不觉得有什么,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温言在任遥的耳边说着自己对于他们的未来的畅想。
自然得不到任遥的半分回应。
这一路她都是这样。
冷如冰霜,眼神空洞,半分他的影子都落不进她的眼里。若是往常,依照任遥的刚烈性子,被这样掳了出来,肯定早就闹开了,可她没有,安静至极,连话都很少说。
陈稷知道她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郎中为她把过脉,这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她胎像不稳,又多思忧虑,连带着身体都虚弱了许多,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是闭着眼睛,唇色发白,额角冒着冷汗。
陈稷甚至有些感谢这个孩子的到来。
若非有他,他们之间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段安静平和的独处尘光。
他在任遥耳边娓娓诉说着自己的一片衷肠,说到情动处,嗅着她颈间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不禁情丝荡漾,将手覆上了她的衣襟,半分挚情,半分恳求道:“阿遥,我会温柔的,你温顺些,我只要你一次,不会伤到孩子,好不好?”
他嘴上在征询着任遥的意见,可手间动作不止,已将那片玉色衣襟扯下了半寸,香衫滑落肩头,露出了雪腻如凝脂的香肩。
任遥倏然握住了他的手。
“陈稷。”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压抑着巨大的耻辱,强扯出平静泛着微微冷意的嗓音:“你说你喜欢我,你究竟喜欢我哪里呢?”
陈稷没料到她会主动与自己说话,心中大喜,只觉满腹心肠像是快要融化了,拢着她,目光执惘,温声道:“我喜欢你的善良聪颖、灵动明媚,从在国子监时我就喜欢了,那时的你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灰暗的人生里,那时我就发誓,你一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我是一道光?”任遥仿佛觉得好笑,她转身看向陈稷,将他覆在自己衣襟上手扫落,把半褪的衣衫拉回去,含着讥诮道:“那时的我在父兄身边,被好好的保护着,远离这尘世的一切污垢,我能不善良?能不明媚吗?”
“可是今晚,你要是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是,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会反抗,你倒快活了,那我呢?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任遥了,善良聪颖?灵动明媚?我凭什么要善良?凭什么要明媚?”任遥露出了扭曲的笑意,看向陈稷的眼底:“你就要亲手毁了你心里的光了,高兴吗?”
陈稷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冷却。
默然片刻,他松开了任遥,缓慢后退,黯然伤慨的脸上勉强堆砌出一抹温和的笑:“你……你好好休息,别怕,我就在你的隔壁。”
说罢,他转身推门出去了。
门被重新关上的一瞬,任遥像是耗尽了所以力气一般,抚着胸口跌坐在绣榻上。她单手搭在木几上支撑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瑟瑟发抖,胸前起伏不定,泪水浸湿了睫宇,一滴滴跌碎在红漆桌面上。
无声地哭了许久,她咬紧了牙,哽咽着、恨恨呢喃:“南弦,你这个混蛋!我说过不想离开你,我说过让我陪在你的身边,你不肯!你为什么不肯……你在哪里?怎么……还不来救我……”
任遥哭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忙抬起手背擦干脸上的泪,低头捂住肚子,轻声道:“别怕,不会有事,你爹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她一遍遍地轻喃,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安慰自己。
安慰过后,她起身检查了门,将铜闩拴紧,上榻睡觉。
大约睡到了后半夜,外面回廊传进一阵喧闹声,任遥怀着心事,本就眠浅,猛地惊醒过来,却也不敢出去看,只能坐在床榻上竖耳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隐约听见了陈稷说话的声音,除了那些随从偶尔的应和,还有一人的声音,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能听到那人的声音格外尖细,却又不似女子,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诡异至极。
后面他们似乎起了争执,那个尖细嗓音嚷嚷了几句,被陈稷温言哄劝了下来,而后便逐渐安静,再无闹声。
任遥自是不敢出去探听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夜自是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陈稷一大早就来了,他看着任遥吃了朝食,便将她扶到了马车上,指挥左右收拾妥当赶路。
临上马车时,任遥见到了一个陌生的人。
那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有些年岁,可下腮却诡异的光滑,不见髯须,眼窝凹陷,面部紧绷,阴鸷地盯着任遥,眼睛中流露出怨毒的神色。
单是被她这么看着,就觉阴森森的,一股冷意从脊背往上窜。
任遥心事重重地坐进马车,陈稷只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任遥身边,也不管她给没给他好颜色,温和柔眷地说了好些话:“我带你去殷家看一看,然后再去看一眼铁勒草原,过后我们便出韶关往北狄去。”
任遥心里一咯噔,那就彻底出了大端疆土……
原来这就是陈稷规划好的前路。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心中默默道:南弦,你一定能想到的,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一日忐忑,日落时分,马车又停下了。
任遥特意留意着周遭景致,见屋舍越来越脱去了中原特色,向着草原游牧一带靠近,陈稷道:“已到北疆了,殷家近在眼前,明日我便陪你去,听说殷家给你母亲立了一个衣冠冢,我们去拜一拜。”
任遥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径直绕开他,进了屋。
有了昨天的教训,她自然是要将门锁得牢牢的,可锁……根本是没用的。半夜,任遥迷迷糊糊醒来,陡觉阴风悱悱,翻了个身,却觉一股凌锐寒风擦着自己的后背猛砸向床榻,利刃裂帛的声响响在身侧,她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半天那个似男非女的人举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匕首,恶狠狠盯着她,视线从她的脸上慢慢下移,落到了她的肚子上。
近乎于咬牙切齿道:“这里边是文旌的种儿吧,我把他剖出来,送给文旌,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任遥只觉置身于冷冽寒潭里,手脚冰凉,瑟缩着躲开扎下来的匕首,想要下榻跑出去。
手刚触到床沿,脚腕一紧,被人又拖了回去。
任遥连日来恶心得厉害,又兼马车颠簸,饭食从来是吃多少吐多少,孱弱至极,可这会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双手紧握住那人拿刀的手,饶是徒劳,刀刃寸寸冲着她的肚子下移,她也坚决不放手。
手心里渗出凉腻的汗,滑得厉害,她的心渐渐下沉,蓦然想起在清泉寺里文旌对她说过的话,他说:此事了结了,我们便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南弦,我多想与你永不分离。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来,试探着睁开眼,却见那人瞠圆了眼,神情僵硬,刃尖停在她肚子上一寸的位置,一声闷钝,歪斜着轰然倒地。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任遥才看见他的后背有个血窟窿。
陈稷提着剑奔到榻上,抱住任遥,焦急关切道:“阿遥,你没事吧……”
她惊惧交加,因惊惧而延迟的痛楚也在停歇下来后猛然袭来,痉挛伴着刺痛在腹部翻滚,她冷汗涔涔地捂住腹部,嘴唇青紫微微颤抖:“孩子……”
陈稷脸色大变,忙将她打横抱起,抱出了客栈。
城中已经宵禁,郎中自然都不敢接外客,眼看着任遥疼得气息越来越绵弱,陈稷指使人砸开了一家医馆的门,强硬带着人进了去。
郎中胆战心惊地把完脉,命学徒强行给任遥灌下安胎药,擦着汗,叹道:“怎么能这么不注意?要是晚来一步,不光孩子保不住,连大人都危险了。”
陈稷忙道:“那现在怎么样?大人有没有事?”
郎中道:“暂且无恙,可千万不能再挪动她了,想要保住性命,就得在医馆中静养数日,喝些安胎药,再施几次针,才能再看后效。”
陈稷沉眉未言语,一个随从先沉不住气了:“那不行,我们明天就要出关了。”
“出关?”郎中挑眉道:“你们要是想带着她出关,不如现下一刀给她个痛快的,省得将来受大罪,最后这条命还是保不住。”
随从还要说话,陈稷朝他摆了摆手。
“郎中,我且问你,想要我夫人性命无虞,最快得几天?”
郎中忖度了片刻,道:“最快也得半个月。”
陈稷的脸色沉下去。
随从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性命要紧。把任遥留在这里,咱们走吧,给够了钱,再不济给文旌传些消息,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陈稷低头看向陷入昏迷、脸色惨白的任遥,默然片刻,道:“让我再想想。”
过后几日随从天天来催,长安的通缉令已遍布州县,已经有零散的官兵拿着画像到了北疆,虽然他们把客栈里萧寺的尸体处理好了,但难保哪一日会不会查到这个小医馆里来。
到了第四天,任遥终于醒了。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子,陈稷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担心,孩子没事。”
任遥带着初醒时的迷茫,没有立刻竖起防备,下意识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原本清秀干净的体面公子如今胡子拉碴的,眼圈发黑,看上去满是疲色,像是好几天没睡了。陈稷忙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任遥看到自己这副丑样子,后退了几步,道:“我下去请郎中上来。”
他顺着木梯下去,却见医馆里来了许多陌生人,凑在郎中跟前,低声絮语。
陈稷警惕心大作,忙侧身躲在墙边,竖耳听着下面的动静。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完整的,依稀有几个零散词飘出来:“殷家”“文相”……
陈稷紧贴着墙壁,一直等他们走了,听郎中在楼下念叨:“殷家和文相怎么这么关心北疆的郎中,也是奇了怪了……”他见陈稷下楼,忙噤声,挤出几分尴尬的笑:“公子有事吗?”
陈稷道:“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郎中脸上闪过一丝躲闪,忙道:“没什么人,路过问路的。”
陈稷沉着脸看了他一阵儿,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醒了,劳烦郎中上去看看。”
郎中松了口气,忙拖过药箱,逃似得奔上了楼。
陈稷在前堂站了一会儿,没有跟着上去,而是转身去了随从们的房里。
他将一个不起眼的包袱皮放在下房的桌子上,慢慢将系扣解开,露出了精光烁烁的黄金,“这是我多年来的家私,你们追随我一场,我也给不了你们锦绣前程了,这些黄金你们拿去分了,出关逃命去吧。”
“大人!”随从上前,铿声道:“大人随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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