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夜空下只有席文文细微的抽泣声。
第二天毫无疑问,两个人的眼睛都是肿的,席文文说自己眼睛进沙揉的,莫温破天荒地向大家解释自己被虫子咬了。
队伍走到第六天的下午,一家人中最大的孩子叫半月的那个,认出了地平线上绵连连接在一起的小小山包们。
“这里是边沿,再往西北方面走十天,就能到……”
“到目的地?”
“不是,是到西山脚下。在山里还得要走很久。”半月说。
五个人都知道,他说的很久,就真的是很久的意思。按他说的路程算,进山之后就算中间不走岔路浪费时间,到达目的地时,这一家人起码得有四个人老死在路上。
但他们全家似乎都很坦然。
在行走的过程中,半月全程一直都在和弟弟们说着什么,有时候他们的妈妈也会讲很多。
宝林听了一下,跟汤豆讲“是在说自己种族的历史。和自己家族的历史。”
他们活得太短暂,没有文字,流传下去的大部分东西都只是图画。但要保存、制作这些图画,对他们来说,都是耗时不短的巨大工程,有时候甚至为了记载一件事,都花了几个人的一生。
所以只有很重大的事情,才会有图册。其它一切都靠一辈辈地口耳相传。
据半月口中说,他们的种族已经绵延几万年了。对于历史,他知道的都不太多,所讲述的大部分都只是日常生存方面的,比如怎么取火,怎么在野外求生,怎么种粮食,猪可能会发什么病,一般有什么药可以治。
一直闷闷不乐的席文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觉得你们还能出山回家吗?不然还讲这些做什么呢?”
半月说“不到最后也不会知道是怎么结果,等知道的时候,可能就来不及了。所以,不论自己以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放弃传授生存的经验,也不可能以放弃讲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整个族群的故事。这是祖辈的教导。”这也是他们存活延续到现在的基石。
听他说,他们的族群曾有壮举,花费了很长时间创造了文字,但学会需要很久,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多时间,后来因为断代,那些文字也没有流传下来。在这几万年中间,他们已经有很多的历史,因为种种变故而遗失了。
“但如果不去往下传,完全放弃的话。那我们不就变成了,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蜉蝣吗?”半月说“那我们整个种族虽然还活着,但和消失了也没有差别。”
汤豆一时怔怔的。对于生命 、生命延续的意义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太多,可现在,她突然这么直观地认识到,不论多么短暂微小的生命,都在努力的生存,他们每一个个体的一生,都平凡而没有意义,甚至几辈人都耗费在无谓的等待中,但却正是这些平凡和无意义的人生,组成了这个族群的历史,并令这个族群成功地延续了下来。
这令人难受,但震撼油然而生。
到了晚上,他们的妈妈有了剧烈的腹痛。
五人虽然受了很多的教育,但完全没有涉及到如何接生,宝林吓得完全不敢走过去。对这五人而言,世上真的有很多事比渗入物还叫人心颤。
但月半并不慌。他有条不紊地叫弟弟们帮妈妈找地方躺下,又从行囊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器具。
甚至在帮助接生的时候,一边还要传授着自己的经验。他已经参与过一次接生,这里最小的弟弟就是他和他爸爸一起接生的。也就是在当时,他学到了这门‘知识’,现在又将这门知识再次传播下去。
宝林低声说“这传下来的知识还是热的呢。”这些人可能都还来不及因为时间太久而遗忘自己学到的知识,自己的寿命就到了终点。
妇人从发动,到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也没有需要五人伸出援手。
席文文想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物给她,以防止感染,但被汤豆制止了“看上去我们是一样的,但无法确定药物对他们的效果是不是同样。”并且在体型相差这么大的情况下,也很难确定剂量。何况她还要哺乳。
但对方也似乎并不需这些方面的帮助,虽然他们寿命很短暂,但似乎很少生病,在生完孩子只后,只休息了一夜,妇人就已经能跟着一起上路了。
看着巴掌大小的婴儿,大家还是感到十分地新奇。
它还没有睁开眼睛,皮肤薄极了。每天由母亲照顾。
半月说因为大部分的女孩都会在适龄的时候离开家,所以男性一定要懂得接生的方法。而怎么照顾婴儿,女孩们在离开家之前就已经学过了,这个知识又将由到达新家庭的她们再继续传授下去。
席文文觉得奇异,还问“那如果有些人笨呢?”学漏了或者学不懂……
半月说:“那可能这个家庭就很难再延续下去。”——这就是他们的优胜劣汰。
就这样,队伍在行进了九天之后,终于像半月所说的,达到了一座山脚。
这山不知道有多少山峰,绵延无边。
汤豆终于懂得,为什么一定要请知道路的人做为向导了。
半月指着那成片的荒山,说:“这里太荒凉,所以很早就没有人居住了。但我们祖辈,是在这里守山的人,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我们现在也仍然居住在这里。如果这次我们没有成功,但我的弟弟们侥幸活下来并有了子嗣,他们会分成两支,一支住在这里,继承祖宗的意志,一支回去,在那里等着新的仙人到来。这样,也许有一天,我们就能得到长生不死的方法。”
他们虽然活得很短暂,但却一直采用着几辈人或者数十辈人、百辈人一起完成一件事的方式存活着,并对此习以为常。
队伍在山外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清晨,大家便踏上了进山的路程。
虽然一路来都因为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而放松了些,但进山时汤豆提醒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半月曾说过,那个地方必需有‘仙人’带领他们才可以去到。
可五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仙人。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法力无边’,也就是说,大家会面对可能无法应付的危险。
只是汤豆仰视着这巍巍高山,无法想像这里藏着什么。
为什么有两个人想尽办法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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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远离大路隐蔽处的车中,黎川清理着自己从三楼得到的东西。
他拿到的大木盒里面装满了各种照片以及零零碎碎的复印件。粗略看了一下,文字信息很多都是从书里复印下来的,还有一些复印的是手写体,也就是说来自于某人的记录。照片也并没有多少原件,其中多数是难以理解的图画,或者意义不明的物件、场景。
而盒里那本字体娟秀的手扎,是他在桌上拿到之后随手塞到大木盒中的。
应该是屋主人的东西。
在扉页上写着“送给我最爱的二叔。”
他手划过那个实在难以称得上好看的字迹,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第45章 得道
一行人步入西山地界之后,立刻就感觉到气温陡然下降了好几席,不一会儿便让人遍体生寒。
进山之后,汤豆还很怕半月在这里迷失方向,毕竟那是多少辈前传下来的,他并没有亲身来过这里。
但对方只是短暂地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四周观望完,便笃定地举步向着东面的山脉方向去。
汤豆看看四周,这里的地面,全是裸岩石砾。来的路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些动物,而这里,却再看不到任何动物生存的痕迹,天上没有飞鸟,地上连蚂蚁都没有。明明没有风,却时不时能看到凄厉的风声,在哪里呼呼做响。但融合并没有暴起,大家也没有被攻击,所以不是渗入物……
半月显然也感到害怕,一家人束手束脚,努力地尽可能贴近在五人身边。
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五人帮分担了一些行李,汤豆让妇女走在五人中间,她很是感激。
不过汤豆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开始显露出苍老的痕迹。不同于死去老人的缓缓变化,她的衰老更加快速,在生孩子之前,她看着并没有老态,但在生完孩子之后,原本乌黑的头发开始快速地变得斑白。皮肤也越来越松驰,每个小时都在老化。
进山时她身体还不错,在当天在山中驻扎的时候,她已经衰老得如同七八十岁的人似的。
但她的孩子们并不惊讶,似乎这对他们来说,是必然的的规律。
在结束最后一次喂奶之后,她把怀里的孩子依依不舍地递给长子,就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天亮时妇人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
半月背着最小的孩子,带着弟弟们把老妪一样的母亲抬放至平地处,依次叩拜之后,就收起哀容继续赶路。不过对于最小的孩子是女孩这件事,每个人都很高兴。从她出生之后这家人似乎就感觉释去了什么重负。
汤豆询问,半月并不隐瞒。说如果真的在大限内找不到其它女孩,小妹的存在多少也算有个保障。
对于母亲的死,第二天夜里时他已经能非常坦然地提起了。
他们的族人中女性在成年后。就不会再衰老,直到丈夫死去,自己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她们身上的时间才会开始重新流逝。
但这个过程一但开始就会非常的快速。他的妈妈已经算是长寿,活了快近六十天,一生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每个孩子得在母亲的肚子在呆五到八天。
宝林小声嘀咕“大自然也太神奇了吧。”
但看到半月眼角的皱纹,心情也还是有些低落。
听他们一家几辈人为一件事而坚持是一回事,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件事。
半月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老年人的特征每天在他身上都多一些,一直到了十多天,队伍完全沉入山脉腹地的时候,他也已经苍老不堪。
发现自己无力再行走时,他把领队的职责交给了自己最大的弟弟旬月,决定自己不再跟着队伍一起前行了。
旬月想给他留下食物,他没有接受,只是叮嘱弟弟要结省粮食,在队伍出发之前,他都还用那双枯如鸡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跟他讲一些之前还没有来得及说的事。
比如家里的猪已经没有了,如果得返回去,要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有人口较密集的村庄,猪种一般得是什么价钱之类生计的问题。猪长成要很久,所以前几辈人都得多种些土豆。
汤豆原本担心他的弟弟们或许会有反抗的精神,不愿意做这些无谓的努力,更不愿意再继续带这些人入山,但他们并没有任何怨言,在与半月告别之后,就带着这五人又继续往前行。
那种遵循先辈意志的性格似乎深深地刻在他们的骨头上。
但也许,在他们的族群之中,以前也曾有过许多生性更加叛逆的人。只是这些人的基因正因为自己的叛逆而无法往下传,早就断在某处了。
汤豆五人向半月深深地鞠躬,才转身离开,半月似乎根本无法理解她们的行为,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的事有什么特别。他只是虚弱地半靠在路边的巨大石块上,目送着队伍离开。
“感觉他们很无情。”席文文小声说,不论是面对父亲母亲的离世,还是不得不遗弃兄长这样的行为,这些人似乎并没有十分过份的悲痛。如果是她,她可能完全无法承受。须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但很快她又发现自己这么说太没道理,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一生只有五六十天长,却花了半天的哀愁与伤感与亲人告别,已经算是‘很长时间’的悲悸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队伍在旬月的带领下继续深入腹地,终于,在入山平平安安地过完了十多天之后,发生了异动。
先是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远处的平安,突然出现在了队伍方向不远处最高的山坡上,随后,所有人身上的融合物都缓缓地显现出来。但它们对于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那么确定,形体犹犹豫豫,一会儿涨高,一会儿又变得十分浅淡。
旬月和剩下的三个孩子被这个景象惊呆了,他们愣在原地,瞪着那些融合体,紧张地咽口水。
汤豆顾不上他们的目光,让另宁和席文文、莫温保护这些人,叫上宝林跟上自己往前面去,离开时大声勒令那几个孩子“你们不要乱跑。”当先手脚并用地向山坡上爬过去。
当她爬上山坡之后,立刻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
在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坑,坑里堆满了枯骨,看体形应该是旬月的族人。坑的四周有着四根参天的石柱,还有一个过高的祭台。
因为年代久远,到处都显出颓败的意味,但那种萧瑟的肃杀的气氛,却还是存在着。
就在汤豆向前走的一瞬间,她身边宝林身上的融合物突然暴涨起来,直冲天空而去,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搏斗。而在她分神的瞬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风……
这样突如其来的风动,她并不陌生,在那个想独自一人去往工厂调查王明亮死因的夜晚,她就在浓雾中感受到这样的风动。
此时,她下意识地侧头闭眼,但所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发生,一直纹风不动的平安突然躬身急冲上前,做一个干脆利落地动作,似乎是把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接下来一切又平息下去。它侧身闭眼站着,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做过。
汤豆用微微发抖的手,按了按被擦身而过的平安带歪的头盔,努力镇定表情,查看宝林见她没事之后,又向身后看过去。莫温和席文文、另宁三人,每人都是惊魂未定的像样,显然刚才和她一样都受到了突然袭击。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袭击并没有持续,只是在短暂地爆发之后就停止了。
旬中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但也被这诡异的气氛沉沉地影响,一脸惨白僵站在原地。直到汤豆叫继续前行,才敢确认危险已经过去,迈动那双颤颤巍巍的脚往山上爬。
等几个人也上来之后,汤豆让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和宝林一起继续向下先行。
席文文看着她们往葬坑去的背影十分地紧张,手紧紧地按在对讲机上,盯着她们的方向。
直到两个人下到了谷底,对这边挥手示意,对讲机里传来“暂时没有任何发现。”才微微松了口气。
莫温叫她打开对讲机,对汤豆说:“如果是可以自由行动的渗入物,它们早就跑得满世界都是,不会一直呆在没有生命迹象的荒山上。”
不一会儿对话机里便传来汤豆的声音:“刚才遇到的,应该是刻意在这里设置的防卫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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