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正门打开,影壁那边传来闹嚷嚷的声音,是灯送了来。
龙口城中,许多户制灯的名家,做的就是几次节日的生意。此处的灯和别处不同,在照明的功能之外,还兼了装饰和美观。特别是挂到灯楼去的,必得挑好木头,细细的劈成条,组装成一个个主题的灯笼。其上人物、百兽、鲜花或者果子,均活灵活现。再点上火,昏黄的光芒照射,如同行走在暮色中的缩小世界。
对于灯的最高荣誉,便是龙口城守官,从数百盏中,点选出十盏来,叫做点彩。凡被点彩选中的挂灯人家,据说来年运道无匹,而制作的人更是会工价翻倍。
崔妈妈虽早听说了龙口灯楼的名头,但还是第一次见。因此,将工匠们抬进来一个个大箱子,取出里面的各种构建开始组装,成品堪比人高的时候,她还是被惊住了。
“你刚念那个啥?高什么堂,引什么水——”她问魏明。
魏明小声,“是不是觉得奢靡太过了?”
“确实过了。”
魏明喝一口茶水,长吁气道,“此间年年风调雨顺,百年间从未遭遇过大旱大涝,豪强们又善经营,自然户户都积累了万贯家资。咱们青州说起来算是中原大地,土地丰饶,但也架不住连年征战。两相比较,是不是觉得不如人了?”
闲话间,有守卫来报,“夫人来了,想见先生。”
崔妈妈抬头看魏明一眼,他似乎很开心,轻轻拍了桌面一下,露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这样的表情,她见过好几次。第一次是劝说十四岁的将军离开万州,投奔青州王;第二次是让将军拜青州王为义父;后面的无数次却是每次战前,苦心地排兵布阵。她道,“你在等夫人来?”
魏明点头,“咱们夫人可是真聪明人,绝对不会在将军那儿吃苦头。”
崔妈妈呵一声,信他鬼话。她和他想法不同,希望将军能够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那些恩怨情仇,惊天的功业和富贵,只不过是浮云而已。
“对了,将军呢?”她问。
“早间收到志坚送来的一封信,他拿去校场那边看了。”魏明起身,对守卫道,“我亲去接夫人,走吧。”
顾皎和柳丫儿只在前院门口等了不到两分钟,魏先生便笑着出来了。
“夫人来得好巧——”他乐呵呵道,“外面刚送了灯来,你崔妈妈看着挑,正准备找人请夫人也来瞧瞧。”
“灯?”她很有兴趣,“是要送去灯楼的吗?”
“是。”魏先生引着她进院子。
“我还从未看过灯楼。”
“怎么会?”
顾皎有点不好意思,“打小身体就不好,特别畏冷。父母亲不愿我过年的时候来回奔波,怕着凉生病。”
“顾兄实在疼爱夫人。也是巧了,我们也是将来第一年,到时候跟夫人一起赏灯,肯定别有一番滋味。”魏先生笑呵呵,提高声音,“清平,夫人来了。”
崔妈妈站在回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工匠们组装灯笼。她侧身,对顾皎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夫人”。
顾皎看看魏先生,再看看崔妈妈,心中衡量一番。恐怕,昨晚上影响到李恒的,是崔妈妈。她道,“崔妈妈,这些是灯吗?怎么如此高大?”
魏先生解释,“夫人年纪小,没看过灯楼。”
“是咧。”崔妈妈点头,“刚送来的,我也吓一大跳,怎么灯做得比房子还好看。你看这雕出来的仙桃,是不是很像?怪不得,匠人们要的工钱高高的。”
顾皎站到一盏灯前,抬手量了量身高,几乎平她的头顶。灯架最上是一轮明月,配了彩云和喜鹊,下方则是仙女捧桃仰望。她看了会儿,道,“我喜欢这一盏。”
崔妈妈翻了下账本,道,“这盏叫追月。”
竟暗合了她的名字。
魏先生摸了摸下巴,自有了主意。
“夫人再看看,可还有喜欢的?”崔妈妈问。
顾皎心中有事,有些着急。她此番来,专程找魏先生,可不是选灯。然欲速则不达,眼角余光里,那老狐狸从没放弃过打量她。她只好收心,认认真真地一盏盏看过去。
几乎每一盏灯,都有不同的主题。
有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的云中君,有保佑五谷丰登的谷神,也有求功名利禄的富贵满堂。
她来回走了几遍,伸出白生生的手指,点在了五谷丰登上。
魏先生笑了,“夫人选得好。”
顾皎也就笑,“先生,我有些不懂的事,需向你请教。”
“诶,请教谈不上。聊聊,大家聊聊而已。”他冲着正房,做了个请的姿势。
崔妈妈晓得魏明又要鬼把戏,只对柳丫儿道,“小柳儿,在外面帮妈妈收东西,好不好?”
顾皎第二次进正书房,感觉又不同。
和第一次的新鲜肃穆不同,这次里面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她坐在巨大的书桌前,看着几个大肚瓶中许多毛笔丛立,如同刀兵一般。
魏先生捧了茶来,“龙茶,借花献佛了。”
她谢了一声。
魏先生坐到对面去,“不知道夫人想聊什么?”
装模作样。
顾皎现代时候的导师,看起来颇有些儒雅的气质,在理工类学校里,算是难得的好容貌。
她刚考上的时候,满心欢喜,只以为选着了个帅哥好老师,学习时光定然十分愉快。哪儿知道,老师看着和气,其实十分鬼畜。关起门来骂学生,那用词儿既文雅含蓄又直指灵魂,被骂的人一边怀疑自己是文盲,一边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走错了路。她被折磨了三年,对如此类型的男人怕得不行。
现下,魏明那笑,那温润眼睛里的光,和导师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看她的样子,都跟看待宰的羊羔一般。
顾皎清了清嗓子,从怀中摸出那本田册来。展开,铺在桌上,占了一小半的面积。
“这是,夫人的田册?”魏先生凑近了看。
她点头,“昨日来找先生,本就是要谈这事,只被打断了。我回去后琢磨了许久,有诸多不解,还要先生赐教。”
“夫人不必客气,请直说。”
“少时,爹爱骑马带我在外奔驰,好几次去过此间。此间既有最肥的一片黑土地,也有最旱的一片山地,临河更有一片不能计入耕地的滩涂。他说,山地和滩涂自不必管,只要种好那片黑土,尽够我的脂粉和衫裙;若是日后有机缘,将滩涂开出来做水淹田,能令土地倍增。”她微微偏头,“若要增产,咱们在两个点上卡住了。一乃良种,二则是土地多少。良种短时日内不可得,但土地——”
魏先生沉吟一下,“你想土地倍增?”
“年初二回平地,想请先生同我去滩涂那边走一遭,应是有法子修堤的。”
“这乃小事,没什么不可说的。”
顾皎微微一笑,“先生,修堤筑渠非一日之工,还需要大量的银钱。”
钱的问题,你得解决了吧?
“夫人,可有什么好办法?”魏先生温和地看着她。
顾皎心塞了一下,这老狐狸,早等着呢。
她有种入套的感觉,但不得不说,道,“不敢说好办法,只是一些粗浅的天真想法。乃是将军,为龙口辛苦剿匪,保一方平安。不如——”她深吸一口气,“与其放任关口,再令土匪困扰,不如在那处命一二十兵丁维持秩序。来往民众如常,但商队和货物则根据多少收取一些费用。收来的钱,一部分用于兵丁的粮饷,一部分用于补贴修筑。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过路费啊。
第22章 好看吗?
顾皎本科和研究所, 读的电气工程。
家长和老师都说好就业,能挣钱,必定过上小康生活。
穿书后, 她夜夜哀叹, 自己的专业在这儿简直就是废。怎么就没多看点儿杂书,学习作肥皂,做□□, 烧红砖,制玻璃,基础建设搞起来。可这地儿农业生产力低下, 无法保障吃饱的前提, 那些挣钱的法子都事空中楼阁。
因此, 她只好略学点儿现代取巧的模式。譬如说, 收过路费。先将发展生产的费用解决点儿。
主意是她婉转提出, 但如何落实和执行, 却要魏先生和李恒去干。毕竟吧, 人家手握重兵,又实实在在帮忙剿匪了。论如何收拾本地豪强,跟恶人打交道, 比她经验丰富。
买路钱,意思意思,出点儿。
魏先生当即便称赞她, “夫人秀外慧中, 真乃将军的福气。”
“先生才是将军的福气。”顾皎趁势示好, “顾皎若能得先生指点一二,受用终生。”
那老狐狸,就笑,完全不接着话茬。
顾皎十分想呸他一声,这种王八蛋,若要是碰上个更适合李恒的女子,他能立刻面不改色劝他娶二房。
顾皎领着柳丫儿回家,路上问,“你和崔妈妈怎么玩的?”
“妈妈带我点灯笼,数钱给那些匠人。我数错了一回,少给了人家一千钱,妈妈发现后追上去补了。我吓死了,以为要挨骂,结果妈妈给了我一把糖。”柳丫儿亮给她看,“这是珰珰糖。”
珰珰糖,一大整块,需要货郎用刀敲散,发出玎珰的声音。因此而得名。
顾皎选了块小的放口中,比麦芽糖清甜好吃许多。这崔妈妈,确是个正派人,比魏先生实诚太多了。
“崔妈妈真好。”她道,“又周到,又和气,连对咱们柳丫儿都很大方,对不对?”
柳丫儿点头,自己也吃了一块糖,“剩下的和姐姐们分着吃。”
入得院子,海婆在门边观望,急切地问,“夫人,如何?”
她摆手,道,“夫人出马,当然没问题了。”
柳丫儿骄傲道,“崔妈妈和魏先生对夫人可好了,用了夫人选的灯去点彩,本来还要留我们吃午食的。”
“怎么没留下来?”海婆忙问。
“回来让勺儿做好吃的啊。”顾皎道,“身体好了,胃口好了,趁过年的功夫多做些吃的。我看先生那处陈设,看起来十分简单,其实全都是好东西。如此想来,他对吃应该也颇有心得,琢磨琢磨给他做点好吃的——”
海婆略有点遗憾,但明显放松了很多。她愧疚道,“夫人,老婆子知道错了,以后定不擅作主张。”
“含烟呢?”她看了看回廊,问道。杨丫儿和勺儿在厨房里忙,含烟不见踪影。
海婆面色难堪,答不出来。
“怎么了?”顾皎拉开披风的绳索,“她没事吧?”
海婆骂了一声,半晌才道,“夫人和柳丫儿刚走,她就要死要活的。一错眼没注意,吊窗户上了。”
顾皎惊得半死,上吊了?她‘啊’了一声,立刻道,“救回来没?”
“当然救回来了。”海婆看看不错眼盯着她的柳丫儿,道,“柳丫儿,我和夫人说话,你去那边吃糖。”
柳丫儿吃得脸鼓鼓的,又担忧又好奇,但还是跑走了。
海婆这才道,“将军那个事,我私下提点了她。她只垂头说听我安排,怎么都可以。今晨将军恼了老婆子,她在外面也听着了,晓得攀附将军无望,立刻躲被子里哭起来。她就是故意的,其实不敢死,晓得将军那边靠不上了,来讨好你。也是仗着年轻好看,不闹腾一番,显不出她高洁来。”
顾皎没吭声,也没阻止海婆往下说。她在此间生活了近五十年,本就是当做下人培养,也早习惯了这般生存模式。
“夫人,你睬她,是给她脸了。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自己身份的东西。且先晾着她,若过了今儿还不起来干活,干脆就送走。反正,将军也厌恶她——”
“生来的下贱胎子,还痴心妄想起来。当自己是个人?”
这就有点刺耳了,顾皎觉得难受。
含烟年纪还小,没彻底成逆来顺受的样子,内心还有些或许叫做“贪念”的美好希望,也还有残存的自尊。她这般,即便是故意上吊做个姿态,只怕也是给自己求个生存的机会。
若真按海婆所言,把人给弄出去了,她还能活?
顾皎不是圣母,但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人儿凋零也不忍心。
她想了想,道,“海婆别这么说,我留着她还有用。”
大约是经了这一遭,海婆多少有些信她的能耐,“按理不该多问,但夫人如何用她——”
“毕竟是个美人。”她笑一笑。
这世上,美,难求啊。
顾皎既然决定了药让含烟活下来,那就得管到底。海婆是个标准的下人,她全心全意维护主人的利益,为主人调理下人,打压自尊心和意志力,使之成为彻底的奴隶。
那么,她必定会在小事上为难含烟,磨损她的心智。譬如,罚跪,当面责骂,不给吃饭,或者其它龌龊之事。
因此,她先回房换了大衣裳,又拆了簪环,早早出去等着吃午食。
果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海婆已经回厢房,里面隐约传出她责骂的声音。
她略皱了皱眉,得想个办法把她弄外面院子去才行。她走过去,隔着窗子问,“海婆,我想给将军做几套衣衫,前儿从箱子间找了些布料出来,感觉还不太够。你去开一下库房,再找些出来。初二回平地,咱们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正好做起来。”
海婆立刻应了一声,开门出来。
尔后,里面极安静,似乎听不见含烟的哭声。
顾皎站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极不容易地憋出一声抽泣。她摇摇头,很干脆地推门进去。
含烟的小隔间在最里面,她原本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后立刻坐起来抹眼泪,见是顾皎后更是脸发青。
“夫人——”可怜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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