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爷咳嗽两声,走出来。
顾皎忙收了轻浮的样子,很庄重地站在旁边,叫了一声,“宽爷爷。”
宽爷‘哟’了一下,他看看她,再抬头看看天色,满是皱纹的眼里冒出光,“少夫人,怎地站院门口呢?”
“巧呢。早起散步,散这边来了。宽爷吃早食没有?应是没的吧?灶间那边开火了,咱们不如一起走着,吃点什么?”顾皎十分殷勤,将对李恒使的功夫用了一小半出来。
柳丫儿忙低头,夫人真是爱开玩笑,谁一大早散步散后院来了?
“没吃呢。我也准备出来走走晃晃,散一会儿,等肚肠都空了,再吃早食。”
“那正好啊,咱们一起。”顾皎走前面,“不如绕庄子外墙一圈?”
“好,请少夫人带路。”
顾皎便走在前面,眼角余光留心着老人家的步伐,随时调整自己的。
老人家也是有些固执,从见面起便叫她‘少夫人’,怎么也不肯改口叫‘夫人’。
显然,在他心里,有个‘夫人’在。
早晨的空气极凉,田间升起淡淡的雾气,偶尔有庄人牵着牛往田野中走。
出后院,入夹道,顺着围墙往庄口走。长庚已经抵达,正在门口和看门的小子们说什么。他见了顾皎和宽爷,小跑上来打招呼。听说要转着庄子散步,便也跟着去了。
“绕着庄子的路均是石板铺的,很好走,排水也十分通畅。庄后头原修了两排牲畜的棚子,现改成了民夫们暂住的地方,又开了饭堂,十分嘈杂。”长庚并不十分放心,“有两个庄妇管吃食和打扫,但也忙得不行,可能会有些糟乌。”
“无事。”顾皎很看得开,“都是自己庄上的,没什么可怕的。人和人,最要紧是互相信任。”
宽爷点头,背着手四处看。
高大的围墙下,果然挖出一条半人深的排水沟,沟渠均用鹅卵石砌好,里面有一层浅浅的流水。
转到庄子后面,一大片石头铺出来的平地,立了两排木头房舍。许多民夫刚起床,抱着衣裳出来,或者穿衣,或者洗漱,到处都漫了水;顶头的是一个大敞开间,泥糊了两个大灶,此时火正烧得旺。一锅杂粮粥,一锅中煮了沸水,婆子在扯面皮。
杂粮粥面,放些油盐,再撒几把青菜。
一个民夫一大满碗,顶管饱。
经过一夜,显然都饿了。许多人端着空碗,眼巴巴地等出锅,便有些挤了。
一个黑袍的大兵头按着刀在旁边巡视,不断呵斥,“排队,别挤,都有。谁TM不梳头洗脸洗牙齿就跑出来插队,午食吃屎去。”
那扯面片的婆子便笑,“饭在肚子里全化了,都舍不得出来,哪儿来的屎?吃屎也是没的。”
哄然大笑。
可见,日日早起都有这场戏。
只今日顾皎来了,长庚便很不自在起来。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个大兵头转头来看,见了顾皎和宽爷,忙收起笑脸,正经道,“别TM胡扯了,赶紧给老子排好。夫人来看你们了——”
听说夫人来,全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
顾皎也还是很能撑得住,只挥了挥手,“你们吃,你们吃,我和宽爷出来散步,不打扰你们。”
宽爷站住了,伸头看了看那翻腾的面片儿,“少夫人,来都来了,不如就在这儿吃点?”
“亲爱的延之:
虽然信差没回来,依然没有你的消息,但我又想给你写信了。
我不喜欢压着时间给你写,太仓促了,便平时想到什么都给你写点好了。
二哥带着长生去接宽爷,结果只长生回来,二哥留城里了。据说,志坚交给他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要他和城守大人斡旋,争取尽快将龙牙关口修好。志坚看重二哥当然好,愿意给他机会做事也好,但真信他能搞得定?我挺担心的,本想找志坚来问问,结果他对着我还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延之,你究竟如何吩咐志坚的?为何他避我如避蛇蝎?
对了,上次说用新毛笔写字,字不好看,今次的有没有好点?有没有觉得这般写小字,会省很多纸张?
还有,杨丫儿听我抱怨不会针线,日日拉着我学习,给我分派了一个任务,为你做袜子。对不起,我试了许多回,做出来连自己也不忍看,怎能给你使?所以只好委屈你,暂且穿别人做的吧。等到我会做的那日,只怕咱们孩儿都好大了。
这几日陪着宽爷在庄子里四处转。
第一天和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才第一次见到咱们庄后面居然还有两排木头房子,那些修路的民夫暂安置在那处。吃住都十分简便,志坚派了个人来看管,维持秩序和卫生。这事干得很好,大家看起来都十分精神。特别是做大锅饭的婶娘,手艺很不错,面片儿汤香喷喷的。宽爷看了眼馋,请我陪他一起吃了。大娘特别把碗筷在沸水里过了一遍,给我盛了小半碗。面很有嚼劲,汤头味道也足。大约是为了干活考虑,盐略多了些。
小声说给你听,宽爷吃得很香甜。
而且,总觉得他是在教我,要深入底层,知民之所需。真是好大的学问。
你知不知?自那日在工棚吃过早食后,每每出去,那些婶娘和婆子都对我笑得十分亲热,只当我是自己人。
只长庚和寿伯啰嗦,嫌我和他们太过亲近,会让不好的人生不该有的心思。
我便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是主人家,自当和蔼可亲,可你们是护着我的人,凶一些找补回来便是了。
长庚觉得很对,便再不嫌我,只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头子一般。
后来,我让长庚安排了驴车,先带宽爷爷去山地;沿着山地走,过了好几个林子,然后便是河岸了。那处已经开出来好些的坑洞,有人在挖沙,有人在挖卵石,还有淘金子的。河堤的底子用条石做,幸好河边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就地取材十分容易。
宽爷脾气真好,对着山地说好,对着水田说很好,对着我要弄河塘的地方说好得不行了。
我问他好在何处,他又不肯说。
想是他新来,我也没做出什么让他信赖的事。
不过,他倒是讲了许多延之小时候的事情。说你小的时候很能说话,也很爱说话,只要和他去地里玩耍,便说得没个停。
延之,为何你现在又不爱说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很开心,也不太爱享受生活。我总觉得你有许多的心事,想问一声,却也不知如何问出口。总是有很多烦恼,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我不小心问到你不开心的事呢?如果问出来的是蠢问题呢?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坏你心情?你会不会觉得我蠢?
宽爷是不是你放在万州的家底子?魏先生连你家底也给我了,我一定会好好用,绝对不让你失望。
大约是春日躁动,昨日晚间梦见你了,你骑在白电上,跑得飞快,一路跑很远。我想追上去,可找不到马,也不会骑马,只好肋生双翼。
醒了来,发现是梦,有些好笑哎。
我好想和你多说电话,譬如春天的花多少看,云也很美,听说龙头山里面的瀑布也是好看得不行。你什么时候回来?咱们成亲这么久,还没一起出去玩耍过。不如等夏天的时候,去山里找个小房子,住着消暑?
只是想想罢了,你夏日也该是回不来的吧?”
顾皎写得一半,见又是满满两大页了。她摇着头放下笔来,怎地如此多废话?
长庚却从外面进来,敲了敲窗户。
她起身,“何事?”
“寿伯已经请了几位乡老和顾家最善种田的三爷爷来了,宽爷爷呢?”他问。
“在正房等着呢,咱们直接过去就好了。”
宽爷用了两三天将庄子的地全部转完,又去顾青山自己的大庄子里走了一圈,特别是半山上那些恢弘的茶园。
后,他要请本地种田的能手来,大家开个茶话会,闲聊聊,交流一些心得。
这是好事啊,顾皎简直巴不得。
她立马让长庚和寿伯去办,不一日便将人给弄来了。
作为庄主夫人,虽然不能大摇大摆地参会,但完全可以旁听的呀。
因此,她将写好的信吹干,仔细叠起来放抽屉里,自去正房不提。
第55章 拜神不求神
月下狂奔, 春风如刀。
凉气从鬼面的缝隙里拍在李恒的脸上,他的胸口却一阵火热。
百乘的马蹄全部包了布巾, 打在地面一阵闷响。
快马轻装,只半夜的功夫便抵达十丈城。
马近得几乎能触到城墙壁,这才听见城楼上响起警戒的锣鼓声, 便陆续亮起许多火把照亮。距离足够近, 但仓促间却无法上弓箭手, 黑夜里也瞄不准不断晃动的人马。
他眯眼看了一下城楼上的火光,寥寥几处, 甚至无甚人声。
崔明友虽命人守城, 只怕也未料到他来得如此快,日常的守备松懈了。
他心里道了一声好, 手往前一别, 人马分成了三组, 自去东西南城门,独留北门。
人马贴着城墙壁立,另有几人脱了甲胄,套上绳索后轻快地往城墙上攀爬。十丈城乃小城,城墙不知修筑多少年,到处都是坑洞, 十分利于下脚。只一会儿功夫,那几人便上了墙头。
几声浅浅的呼声, 刀光闪动处, 血喷如泉涌。
须臾, 城中开始有喧哗,是沉睡中的人惊慌起来。
然沉重的木栓头被挪开,城门大敞。
当十丈城的人绝望地站在街边时,李恒已经昂头冲入了城中,血色弥漫了他的双眼。
顾皎梦中惊醒,李恒那双湛蓝的眼睛居然变成了赤红。
她翻身坐起来,后背一片冰凉。
杨丫儿在廊下翻晒冬日的大衣裳,听见声响问了一声,“夫人,怎么了?”
含烟也在,“可是昨日宽爷爷和三爷爷吵起来,你担忧了?”
昨日茶话会,来的时候大家都挺高兴。
特别是见顾皎在旁,个个都十分推辞客气,只说干活儿会,种田的技术谈不上。
宽爷不是那等矫情人,便首先谈及自己在万州如何种田,积累了哪些经验。针对龙口生产的水稻,说了自己的诸多想法。别的都还好,只这种稻子一道,顾家三爷爷算是个行家,一听便有了意见。
两人就两个州府的不同气候条件,稻种,如何发种子,如何培植秧苗,如何下秧,争论了起来。
各不相让,自然便吵起来了。
最后不欢而散,虽然还没到掀桌子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顾皎见此,还真不十分担心。顾青山是生意人性格,纵然对李恒有许多的恨和不甘心,也能做出面上的和气来,这便是腹黑和心机;然当面吵起来的顾家三爷爷却直率了许多,就事论事,完全不带什么其他因素。大约仿佛后世高技术的,智商不低,情商有待修炼。
不过,她既然作为项目负责人,该当要辛苦这些。她先和宽爷告了个罪,自追出去找三爷爷说话,安慰宽解了好一番。
三爷爷也松了口,只道,“咱种了一辈子田,通没听过他说的什么方法。他要是不弄出个究竟来,我是不会听的。一年的收成,只看年头,我不和他胡闹。”
顾皎连连赔罪,只说不胡闹,必然在自己单分出去的几亩地上实验了再来。
“不是。”顾皎下床,披着外袍趴在窗边,“做了个噩梦。对了,此间可有庙宇,求神拜佛那种?”
“这处只有一个龙王庙,求风调雨顺的。”杨丫儿回。
顾皎怔了半晌,“去。”
抓瞎的时候,管不了是哪个方向管什么的神,只要能求,便是好的。
杨丫儿和含烟对看一眼,均感觉有些不对起来。
顾皎心事重重地打扮好,换了外出的装束,全身一点金银也无。
早食只一碗粥,却准备了许多酬神的谢礼。
杨丫儿拎着东西出外院的时候,碰见宽爷爷和寿伯说话。
“去哪儿呢?”宽爷问。
“那处有个龙王庙,我且去拜拜。宽爷爷要不要一起,求个风调雨顺?”顾皎邀请。
宽爷笑了一下,“少夫人,你信神呢?”
顾皎摇头,“一为春游散心,二是找个地方说说心中所想,以坚心智。”
宽爷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笑了一声,“同去,同去。”
去的人多,寿伯不免要准备行头。顾皎和宽爷都拒了,只要了两个驴车,供走不动路的时候歇脚使。寿伯无法,紧急去叫了海婆,让海婆跟着,一路上且伺候着。
龙王庙立在能望江的一处半山上,泥墙青瓦的一个小院,供的是龙江中的某位龙王。
驴车行到山脚下,众人下车步行。
山下小径往上,走了足半个时辰。不是路远,乃是顾皎身体虚弱,多走几步便要歇脚。
“你怎地连个老人家都比不上?”宽爷倒是十分悠哉。
海婆解释,“夫人从小就身体差——”
“那也是你们娇生惯养的。”宽爷嗤之以鼻,“吃得精细,没冻饿过,也没劳作过。人的身体,便是个存魂儿的器物。器物不使,早晚便要糟烂。你们以为是疼她?岂不知是害她?”
海婆被兜头说了一脸,很有些不快。
“你看看,这个丫头脚力就很不错。”宽爷指着杨丫儿,“穷人家的女孩儿吧?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也干活的吧?怎地就长这么好了?”
杨丫儿伸手去拉顾皎,“宽爷爷,我也没饿过肚子呀。”
“那是,少夫人岂会饿肚子?”
海婆有些不服气,指着下面的万亩良田,“我家夫人说不得富冠龙口,但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和她这般的,哪个不是娇养大的?老爷疼爱,只有嫌不够,从来不觉多余。”
宽爷冷笑两声,便不说话了。
顾皎用力呼吸喘气,额头上虚汗连连。
“夫人,我去叫个滑竿上来抬你?”海婆心疼得不行。
她摇头,“不必,慢些就慢些,不着急。本就不信神,偏要来拜它,也只好亲自走上山,方才显得出诚意。”
这个理由,还真就说服了海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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