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落款。
顾皎气得躺倒在软塌上,老天呀,好不容易收一封信,居然如此?若不是为了献粮,他肯定根本就不会动笔。
献粮啊,必然是五牛道大营真的被烧得很惨,辎重损失严重。
顾皎无精打采,两眼无神,看着窗外的蔷薇花树许久。
含烟在回廊下问了一声,“夫人,要不要喝茶?”
“不要。”她应一声,“我静会儿。”
“四月节要过了,勺儿在做果子,准备分给附近的庄户。夫人要不要尝尝?”
“不要了。”她拒绝。
三四月青黄不接,惯常庄户在这时候是吃两餐稀的,并且没有任何油水。龙口的风俗,地主会在这时候取仓中的陈粮,做些米果子或者面果子分给庄户。
陈粮啊,现下家里有陈粮的,还真只有那些小地主和大地主了。
可能做到献粮的,差不多只有顾青山这等级的。
顾皎思及此,又将那信翻出来再看。
“请岳父放开手脚。”
“献粮。”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可不是交易么。让顾青山准备好献粮,龙口的事情随便他怎么搞,没人敢管了。李恒凭什么能说出这样的大话?他走是因为五牛道大营被烧,难道是事情处理好了,并且取得了某种优势,所以完全不惧城守和豪强们闹事?
她丢开李恒的信,再打开先生的。
魏先生说话就可爱了许多。
“鬼丫头,将军不在,你便当家做主了,感觉如何?别跟先生耍嘴皮子,肯定开心得不行了吧?”
顾皎笑出一声,可不是开心么。想干什么几乎就能干什么,既不必探听李恒的想法,更不用和先生罗唣,简直爽死了。
“好,你已经组了什么巡逻队,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一个,你既然敢在我和将军不在的时候弄鬼,岂有被龙口那些地主拿住手脚的道理?好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将军夫人!胆子大些,步子迈开点儿。否则,我可是不依的。”
短短一封信,写得是洋洋洒洒。
顾皎将信纸盖在脸上,笑得更开心了。可见,先生肯定是知她用辜大了,然不仅不反对,还让她无须顾忌。
她想通此节,高声道,“含烟,找长庚去把我爹请来。”
顾青山便来,父女两人关在书房中谋划许久。直到日暮时候,顾青山才急匆匆离开小庄,去役所找了周志坚说话。
辜大成了所有土匪里面第一个被解开镣铐的人。
那副沉重的镣铐,被送到铁匠坊,变成了一根铁棍,上面还攒了两个字“慎独”。
顾皎亲手将铁棍交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辜大哥,从今日起,你便跟着那些护卫行事。不管外界如何,外人如何看待你,时刻牢记,用这手中的铁棍护卫自己,护卫他人,保一方平安。”
“请别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辜大将棒子捏得死紧,仿佛是握住了未来的半条命。
他知为自己拿下镣铐,令自己归入巡逻队,顾皎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周志坚反对,顾青山不完全支持,周围的乡老和庄户冷眼相待,即便他归队后,那些年轻后生也是眉眼抗拒。
“靠山村被打死的那个阿爷呢?”
“我姨娘婆家有个年轻丫头被弄走,现在都没找回来。”
流言纷纷。
辜大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他的额头上便刻了土匪二字。
每日清晨,辰时便起,跟在周志坚后头跑步练武。
周志坚平日对他话不多,有种漠然,但也不会可以抗拒他的跟随。
绕着小庄跑完几十圈,才是起床的号子。
巡逻队的队员这时候才从各家各户出来,在役所集合列队。队长是顾青山那边的一个护卫,便会训话一番,告诫众人该如何行事,然后领着所有人去庄子后面的食堂吃早食。
早食完毕,分了两队,沿着官道至河岸,来回巡逻。早先的活儿不多,无非是帮人推车,平一平路上的坑洞,若有哪家的秧田要放水,顺带着帮一帮。重点是河岸,需得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跟顾家、王家、周家、孙家等等负责修筑工事的领头人询问一番,可有打架闹事等等。
本来只顾家在修筑河堤,待他家走上趟后,其余几家不知为何也开始动起来。这会儿河岸被割成了好几段,堆了不知多少的民夫的工匠。有本地的庄户,白日上工,晚间便归家,算是好管的;有那起从关口外聘来的,便随意在河岸上搭窝棚,白日夜晚都在,最是难管。更为难的是,几家人非常不配合巡逻队的工作,见他们来便皮笑肉不笑,只说一切都好。
辜大是很能沉得住气,可那些年轻后生便乐得省事,毕竟谁凭白无故愿遭白眼呢?
“若不是一日管三顿饭,才不来。”有个庄户小伙子小声。
队长呵斥一声,那些人却嬉笑道,“队长是拿月钱的,跟咱们不一样。走走走,今日下工了去我家喝酒——”
辜大和他们混不到一起,便站在河岸最高处观察。
只看了片刻,便见得一处有些小骚动起来。
辜大下河岸,对队长道,“需得去那处看看,怕是又要打起来了。”
队长看他一眼,“且等等。”
辜大道,“要不然,我先去?”
“再等等。”那队长又道。
辜大等了片刻,只听得各种呼声,已经有人在喊‘操家伙’了。他有些耐不住,用力握了握铁棒。
“着什么急呀?等他们打得半死了咱们再去收拾——”有个后生道,“这会儿冲人堆里去,人家好几十人呢,咱们只十来个,干不赢的。”
若是这般,便有违夫人成立巡逻队的初衷。
辜大再不管,拎着那根铁棒子,直接往那处去了。
数十个民夫,举棒子的,拿铁钎,带锄头的,冲着一个卵石滩冲。不知谁吼了一声,“孙家那帮孙子,欺负咱们姓王的没人?公用的河滩,石头放空地上谁爱要谁要,凭什么他们先挖,不许咱们动?欺人太甚!”
“打,打死几个来摆起——”
辜大猛喝一声冲入其中,一根铁棒挡住顶头的几个,手上用力往旁边一拨。
“巡逻队在此,不许胡闹。”他道。
可周围都是热血上头的,哪儿能听他的?互相挤着,往前推着,立时又缠在一起。
有人头上挨了,有人腿上被砍了,又有人腰上中了一拳。
“杀人了,孙家要杀人了!”
辜大晓得,自己若不及时决断,只怕也要被缠入其中不得脱身。他眼见得双方各有一个跳得最高的年轻后生,干脆地丢下铁棒子,一手一个抓住。他身高体长,干惯了力气活儿,这一抓,便如铁钳一般挣不脱。
那两人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凄厉,顿时惊呆了两边的人。
辜大举起双手,令两人脚尖离地,他只一声,“论杀人,谁能杀得过土匪?”
那队长远远地看了,笑了一下。
他对一个后生道,“咱家老爷在旁边的路上看人起鱼塘,去叫。就说要打死人了,让老爷快点带人来拦着。”
第60章 拼演技
打成一团。
孙家和王家打得要死, 辜大代表巡逻队进去拦, 顾家的又赶过来将两边人分开。
结果,打架没停,反而闹成一团糟。
拳脚棍棒,包括后来要上的铁器。
眼见要出人命, 周志坚领着二十来匹高头大马来。
装备齐全的黑甲兵士, 在阳光下闪耀冷光的刀锋。
周志坚跨在马上,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些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他只一挥手,道,“把这几家,领头的,管事的,全给我抓起来。”
兵士便行动, 纵马入了打架的场地。马蹄乱踢, 刀背乱砍,瞬间将带头的十几个打翻在地。这回来的是真煞神,立马见血,更有些被打得骨裂或者骨折的,看得实在吓人。
还有拿起子领了几个私兵的少爷, 不甘心的,想和周志坚掰个腕子。
周志坚手起刀落,刀锋沿着少爷的眉头刮过去, 只见得头发在空中飞。
那少爷吓得半死, 跌坐在石头地上瘫软。
不要命的, 见了真要命的,便也就惜命了。
周志坚咧嘴一笑,道,“各自的家人回去通知自家的老爷,亲来役所领人。若有那不来的,我自打上门去。”
一片哀鸿。
顾皎被请到役所去的时候,已有巡逻队的联络员和周围的庄户来报,说河岸上打起来,伤了许多人。又说周大人恼了打架的几家,把那些人全抓起来,又责令各家老爷来说话。现下老爷少爷们被关在役所许久,眼见还不得放人。
孙家和王家的庄户害怕周大人真火起来滥杀无辜,赶紧找顾皎说话。
“夫人,周大人只听你说话。下面人是打得过份了些,可哪儿和老爷们相关?只怕是小题大作了,还请夫人去看一眼。”
奉上了不少的礼物。
顾皎本意要讹人家献粮,不想居然还有礼物,便大着胆子收了。
“我一个小女子,哪儿说话算话?”她客气道,“只去看一眼,让你们放个心。”
她便当真换了一身方便的短打,带着长庚出门。
行到役所门外,便见围了一圈的兵丁和庄户。兵丁在内,戎装□□,威风凛凛;庄户在外,心焦又不敢说话,想上前又怕被抓打,焦虑得很。他们见顾皎来,表情立刻活了起来。
“夫人来了。”有人小声道。
“是将军夫人来了。”紧接着有人跟。
“让将军夫人做主,周大人一定听她的话。”已经有人想到要用头衔压人了。
“是啊,虽然打架了,但不能全都绑起来。太不讲道理了,哪儿有——”
“嘘,别说,跟当兵的讲道理?”
絮絮叨叨的声音,最终汇成一个,“夫人,求你做主。”
顾皎突然发现,自己突然有了声望。
长庚四面拱手,“劳烦大家让条路出来,我家夫人需得进去看看怎么回事,才好说话。”
庄户们立刻往两边散,让出一条大路来。
役所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几个兵丁并那些山匪将打架时候最凶悍的一部分帮在院墙上,几绕着挂了一圈,约有三四十个;饭堂大门敞开,里面的饭桌已经堆叠到一处去了,地上躺了十几个伤者。或是头破血流的,或是胳膊折了的,或者小腿崴了不能走路。另有两个乡里的大夫在帮忙止血和正骨,而灶间却传来浓浓的药味儿。
这些地儿都不合顾皎呆,长庚只将她往正房里引。
本来宽敞的正房,也变得很拥挤,塞了七八家的老爷少爷们又是二三十人。
周志坚坐上首,顾青山在左边,周围或者愤怒或者恐慌的是孙王等家人,只辜大一人却跪在堂下。
顾皎跨入门,清了清嗓子。
周志坚立刻起身,“夫人来了。”
顾青山也道,“来把椅子,请夫人坐。”
顾皎见辜大虽然跪着,脸上胳膊上有伤,但神情自若,显然无碍。她道,“客气了,因事涉巡逻队,我才来听听。周大人,你该当如何处置,便如何。”
便有人将椅子安放在周志坚身边,做了个平分秋色的模样出来。
顾皎跨过众人,越过一张张或犹豫或期待或怀疑的脸,最后在辜大的注视中坐了下去。她轻轻将手落在腰间,道,“开始吧。”
周志坚清了清嗓子,满堂的人才仿佛回神。
顾青山道,“大人,今日事,该如何说?”
周志坚冷笑一声,“如何说?我没问你们如何说,你们倒来问我?将军当日和大家喝酒,酒席上是如何说的,还有谁能记得?”
他双目牛铃一般,将所有人瞪得不可直视。
“你们不知,那我便来问几个问题。”周志坚转眼,看着地上跪下的辜大,“当日龙牙关口发生商队事故,将关口搞得一踏糊涂。夫人为关口人着想,掏钱组建巡逻队。她想着你虽出身土匪,但有向善之心,便给你一条路走。要你跟着巡逻队,做日常巡逻,维护治安,你可做得好了?”
此问一出,辜大即刻垂头。
“没做好。”周志坚自问自答,“你一人深入斗殴,结果不但没把打架的劝下来,还搞得更糟,是也不是?”
“是。”辜大咬牙,硬承了这斥责。
围观的众人见周志坚头一个拿夫人的巡逻队开头,都有点懵逼。他刚才抓人那架势,分明是要以势压人,现在这做派,是甚意思?
周志坚问得辜大哑口,还不停歇,转而向顾青山道,“顾老爷,你乃将军岳丈,按理这话不该我来问。”
顾青山有些愧色,起身道,“大人言重了,更不敢胡乱来,损了将军的名声。”
“胡乱来?损了将军的名声?只怕你是什么也不敢做,才是损了将军的名声!”周志坚声音更响,“龙牙关口,将军要三月用。将军一走,怎地就工事停了?当然,此事与你无关,还多亏你令二少爷带人去帮忙。可是,相比关口,河堤也没好去哪里。你和将军说好了,总揽河堤的工事,必定用最低的价格做出最好的工事来。可现在呢?三天两头便是斗殴,怎么说?”
周志坚一个个看向那些坐着不语,却有些狼狈的各家老爷和少爷,“你管着河堤上的工事,为何和这些老爷少爷打架,却管不了?第一次惊了夫人,是夫人讲情,我且不多话;怎地又接二连三,来了许多次?你是如何管的?开工这许久,为何进度那么慢?待到七八|九月涨水的时候,怎么处?”
顾青山张口欲言,十分为难。
“没得话说?”
顾青山有些犹豫地看向周围那几家的人,那些人却偏开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心里却在大骂。早晓得顾青山和李恒穿的是一条裤子,没成想居然摆这台戏唱?那周志坚,摆明了打自家的孩子,却想要牵出别家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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