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张口便咬。
柴文俊半信半疑,卢士信见他们露出复杂的表情,也跟着吃。
“嘿——”卢士信道,“还真能吃啊,味道挺不错,比咱们啃过的那些又苦又涩的野菜好多了。”
顾青山趁机道,“山中有一味野菜名叫根菜,只在一小片地方长了,且在过年左近才有的吃。那根菜便是脆嫩如玉,口感爽脆新鲜,年节上能卖一两银子一根。咱们得了薯后,嫌它味道干涩不中吃,便想法子和根菜嫁接过,稍微中和了一些。”
朱襄来了兴趣,“根菜?一两银子一根?当真有这般贵的?”
李恒开口,“有的。先生刚来那会儿,夫人招待她,便上了这个菜。”
“先生很喜欢吃。”顾皎接口。
在场人都知魏先生那嘴挑剔,便不得不信了。特别是柴文俊,点头道,“地方志上,倒是有提过。只说那菜长在悬崖高处的一小块黑泥地里,十分难采摘。”
顾皎见火候酝酿得差不多了,便道,“爹,勺儿那边的灶既然已经起了,不如赶紧送过去,让她先做了吧。咱们今儿中午,便在这边吃一个全薯宴,也很有野趣的呀。”
顾青山连声答应,便要去传信。不料,朱世杰冲柴文俊一个眼神,柴文俊开口,“顾老爷,请留步。”
顾青山停步,恭敬道,“郡马有何吩咐?”
柴文俊指了指下面,“那许多的薯,可能称重?”
顾青山脸笑得烂开了,“能,自然是能的。”
“那便去了,赶紧称了来。”
顾皎抿嘴一笑,冲着朱襄,仿佛好朋友那般求表扬的意思。朱襄回了她一个笑,见顾青山走了,才道,“怪不得小嫂子来的时候跟我说小话,想将这薯入军粮。没想到,是个这般东西。”
李恒挑了挑眉,“入军粮?”
顾皎点头,“对呀。你不是心忧军粮不够吗?我跟爹想了好多办法,实在没招儿了,只能将它弄出来试试。因我自己试吃了几次,觉得还好,但不知世子和郡主如何说。”
卢士信丢了筷子爽快道,“没问题。这玩意我能吃的呀。天天吃肯定不爽快,但要饿半死的时候来一个,死不了的哇。”
他应得太快,场中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
傻叉。
柴文俊笑道,“好好好,既然有这般好东西,那咱们且先看看它究竟如何好。”
说完,拉着人回座,等着下面的人报产量。
顾青山下得木台,满面春风。
台阶下,已经等了好几个迫不及待的地主老爷,特别是孙家的,上来便拽着他的胳膊,“顾兄,这事咱们得好好聊聊。”
聊,当然得好好聊,但不是现在呀。
“顾大哥,来来来,这片地凉快。咱们过来坐,你也歇会儿。”
顾青山在龙□□了几十年,没被这样热情对待过。他脸上带着笑,心里却越发的冷。
“那东西,叫甚?”孙老爷坐好,立刻发问,“我让我家小子去帮你家老二了,他咬着一个小的回来,直说甜,好吃。”
“看看,看看,真是一片红。”王老爷爷凑过来,“多少年,没见过这般丰收的景象了。”
顾青山落座,伸手要去拿茶杯。孙老爷忙给他端,发觉茶水凉了后,赶紧换了一杯新茶上来。顾青山也不推辞,受了他这番殷勤,吹着新泡茶,待凉了后才缓缓喝一口。
众人等着他解密,也不催促,只保持无限的耐心。
顾青山一口茶落肚,这才道,“薯,因其外皮是红的,所以叫红薯。在山里寻见的,又费了许多功夫嫁接扦插,弄出来的新玩意。生吃也得,煮熟也更香甜,既可做饭,也能当菜。”他放下茶杯,瞧了瞧头顶上的木台子,“已经给世子和郡主看过了,他们要留下来吃全薯宴呢。”
“咱们也要的呀。”孙老爷表态,“王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王老爷兴奋得眼红,“那物端地十分神奇,是如何栽种的呢?下面的庄户说,用藤来压也可,用那果子直接培芽儿——”
顾青山呵呵,一群豺狼虎豹啊,人刚把肉端出来,他直接就想把锅子抢走了。
他不吭声,孙老爷碰了碰王老爷,王老爷尴尬一笑,打着哈哈说别的去了。
顾青山见气氛差不多了,才道,“我弄这物,费了七八年,丢进去多少银子,你们可知?”
不知。
“从万州请了善种田的人来,千方百计做良种,又花了多少钱,你们可知?”
自然是不知的,只听庄中人提起,还嘲笑过他放任女儿乱来。
“我搞这些,担了多大的风险,你们想过没有?”
别人的冒险,其实也关系不大。
“家里那位劝了我许多次,通说要被搞得精穷了。我说没办法,这事一旦开了头,便不能放弃。老祖宗既然能弄出龙茶来,我怎么就不能弄出龙薯了?这般坚持,好几次看不到希望,最终还是成了。这些年,也就只得这一片种地。”顾青山艰难地摇头,配着那痛苦的表情,生生蒙蔽了不少人。
“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刚去世子和郡主面前站了站,好容易才将薯的名字打出去了。现他们在考虑,要不要入军粮。这东西若能管饱,但要世子那边点头了,才有大利可图。”顾青山双目精光闪耀,伸出一个手指,“今年,还能再种一季。要时间控制得好,一年可种三季。”
三季?老爷们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凉气。
正说得热闹,顾琼那边将挖出来的红薯全装竹筐里了,用杆秤称出重量来。小伙子激动,跑在田埂上,歪歪斜斜的,甚至还摔了跤。他也顾不得许多,爬起来继续跑,对顾青山道,“爹,称出来了。”
顾青山起身,大声问,“多少?”
顾琼喊得高声,“现掏出来三垄地了,二千五百多斤呢。”
三垄地,二千五百多斤?同样大小的稻田,收上来够二百斤已经是高产了!
话音落,刚才倒吸的那口凉气没呼得出来,全都咳上了。
“当真?”顾青山再问。
“当真!”顾琼从地里跳上来,衣衫上全是黄泥,“我亲自称的,怕错了,称了两回。”
“好。”顾青山大喝一声。
尔后,他转头对孙老爷道,“孙兄,我欲将薯纳入咱们商会的第一桩商品。怎么种,怎么卖,咱们须得仔仔细细定下来计策来。此乃咱们龙口兴起的大事,你可愿与我一道共担风险?”
“二千五百斤?”柴文俊重复了一声。
顾皎腼腆一笑,“郡马,可是有甚不对?”
柴文俊拍了拍木头栏杆,“没甚不对,真是太好也不过了。”
这般神物,若验证了人吃后无事,何愁大事不成?王爷得河西郡城,一则是李恒卖力,将士族和郡守的胆气杀没了;一则是城中的粮食吃尽了。若是打守城的仗,坚守不出,粮尽,便该吃人。人吃没了,仗也就败了,城也便到手了。史书上,多少的守城战,最后演变成人伦的悲剧?
若要有了这东西,攻城尽可从容,守城也无须害怕。
他看一眼笑得仿佛什么也不知的顾皎,再看看旁边沉默无语的李恒。李恒眼睛微微眯起,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只剩一抹幽蓝。他胸口颤了一颤,脊背发凉。
不远处,山坡的对面的一个小丘上,立了几个人。
宽爷俯视着下方的热闹,那一大片铺在泥地上的红色收成物,良久无语。
唐百工扶着他,却见他眼中逐渐起了泪水。他有些不明白,问道,“宽爷,你放心,夫人这番待客,肯定不会忘了咱们的功劳。”
宽爷抹了抹眼睛,斥责道,“少夫人当然不会忘。我这是开心的,咱们弄出来的这些好玩意,终于也有能见天日的时候了。别跟我在这儿站着了,咱们赶紧赶路。辜大呢?还需得走多久?”
辜大在队伍的最后面,手中执着一根铁棒。他抬头看看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那山峰下边有一片像样的黑土地,有个温泉口子常年冒热水。去那处,一年四季都可种植,正是夫人所说做种子研究所的好去处,也是他在山中混日子时发现的。
“还需得走一天,咱们得快些。”他蹲在宽爷身前,“宽爷,我背你走会儿,路还远着呢。”
第86章 恐惧
全薯宴的菜单, 是顾皎请了勺儿和几个做厨的师傅, 精心商定了又试做过好几次的。
小菜、冷盘、热炒、主菜、汤水、甜点还有主食, 一应俱全。
她发挥了自己作为吃货的全部记忆力和能动性,几乎打开了美食界的另一个次元。
红薯磨碎打浆,洗出淀粉做各样的粉丝粉条;或者将红薯混入其他奶、肉等等进行烤、烧、煮;再有,将红薯煮熟后洗出其中的糖分,做糖果;最美妙的,是合着本地产的优质糯米做红薯米花糖。
花样百出得很。
朱襄吃惊地看着写得满满的菜单,夸奖道, “小嫂子,这真是——”
早有准备啊。
顾皎笑得有些腼腆,客气道, “都是一些乡下的吃食,吃个新鲜有趣。要上大的席面,其实还是有点不能的。”
便见了台上台下摆开了十来桌, 当真开起了宴席。
当头的是冷盘六个, 色彩丰富得很。既有给朱襄吃过的蜜汁红薯干, 也有红薯切片了进烤炉烤得干脆的薯片, 还有外表焦香内里甜糯的烤红薯,红薯嫩尖叶儿焯水后凉拌的小菜,以及水牛奶红薯饼。
冷盘上完, 席面上就香气四溢了。
卢士信自然又捧出了酒坛子, 冲顾皎道, “小嫂子, 全是小菜没法子下酒啊,得上肉。”
“肉尽有,你放心。”
果然便上了许多的肉,红薯蒸肉饼,碎肉粉丝也就是蚂蚁上树,滑溜肉片儿等等。
因人手紧俏,木台上伺候的人要讲究些,杨丫儿和含烟便帮着走菜。杨丫儿来去风风火火,一贯风格;含烟不知为何,却有些缩手缩脚的样子。好几次捧着菜上来,特意绕到顾皎的后面去上,似乎在躲什么一般。
顾皎刚开始还不觉得,多来几次便留心了。她跟着看了几眼,却发现每次含烟来,坐在主位上的朱世杰嘴角便吟着笑,目光灼灼地打量含烟。或者是盯着她的脸,或者是扫视她的腰,那情状,着实有些难堪。
她见了,李恒自然也见了。她不好说什么,李恒却故意举起酒杯冲着朱世杰,挡了一挡。朱世杰端起酒杯和李恒碰了一下,看着他‘哈哈’一笑,大概心知肚明的意思,并不以为怪。
顾皎见此,心中有很不妙的预感,但此间还要讨好朱世杰,便先给李恒布菜,要他吃了做个示范。李恒当真喝了第一杯酒,吃下那些花样百出的菜。
柴文俊见李恒吃得无事,也试探着伸出筷子。他颇研究了一番碎肉粉丝,好奇道,“这长条细滑之物,叫甚呢?和薯又有什么关系?”
问得太好了。
顾皎立刻将准备好的说辞往外放,“我叫它粉丝。是将红薯打碎成泥状放入清水中搓洗,然后捞出残渣,清水静置后得许多粉。那些粉入漏勺拍打成条状,下水烫熟便是这般粉丝了。口感很是细滑,我很喜欢吃。”
朱襄道,“此般做法,和豆腐倒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然也。
柴文俊便取了一些吃,大约是口感特别陌生,没显出十分喜欢的样子。
朱襄看来看去,只见那肉片中无薯,便取了一片肉来吃。几乎是立刻,很有些喜欢的模样,“这个肉,口感好嫩。小嫂子,如何做的?”
卢士信见状,也去取了些来吃,跟着点头。
顾皎道,“因肉片上裹了一层浆水。那浆水,便是红薯中洗出来的粉,裹在肉片上,会令肉顺滑细嫩。”
这就有些惊奇了。
朱世杰将两样一一尝试过,不断点头。
恰此时,杨丫儿端了一大海碗的肉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油烹的香气。白生生的汤水中,浮着一层碎碎的豌豆和黄色的团状物。
“这又是甚?”朱襄来了兴趣,想听顾皎搞出来的花样。
顾皎取碗,单独盛了一碗,底下是熬得烂掉的豌豆,上面是一块儿黄色的肉团,白汤里点缀了几片绿色的小葱。
“豚骨汤。只做法换了一下,取豚小排骨剁成小块儿,裹上浆水,再裹一层晒干的红薯粉,入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然后再熬的汤。”
朱襄浅浅喝了一口,比白水熬的汤滋味厚了许多。她吃着,对李恒道,“恒哥,你真是找个了再贤惠不过的娘子。”
李恒答了一句,“她呢,倒是说得一口好菜。”
顾皎笑了,两颊的涡更深。
“别说了,咱们赶紧吃。”卢士信尝了一两口,吃出好来,“今儿这些菜,一大半我还当真没吃过。”
柴文俊也尝了好几样,以他那挑剔的程度,居然也吃下肚了。
朱世杰和李恒对酒,喝汤,半晌道,“如何做主食呢?”
顾皎便立刻上人上了几样主食,或者红薯干饭,或者红薯稀饭,或者红薯饼。顺带的,她还说了,“其实红薯汤也管饱的,偶尔饿了,随意吃些红薯米花糖也可以,或者直接生啃——”
当真是,想怎么吃都是可以的。
朱世杰到这会儿才认认真真地看了顾皎,虽然不如那个丫头含烟角色,但也算是难得的小美人了。惹眼的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甜味儿的笑涡,浑身上下的灵气。他再看一眼李恒,小两口并排而坐,虽然并没有像朱襄和柴文俊那般多话自在,但也看得出来十分恩爱。
他心中有数,缓缓点了点头。
顾青山等再台阶边,好几次追问含烟,“如何?”
含烟垂头,道,“世子和郡主在吃,面上都在笑,看起来是满意的。”
他点头,“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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