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想着,自然而然露出笑来。
龙口校场。
一列列新兵, 堆满了平地。
两月前杂乱无章的农夫, 土匪, 浪人,现学会了行走坐卧,实属不易。
受训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从龙口出发,跟着郡城来的管带去郡城。顺便的,和押粮车一道,帮忙运粮和防备山匪或者有可能出现的小股京州军。
周志坚果然带了几个穿着鲜亮衣甲的官来,那些人挑着眉眼,似乎很不满意。确实不满意,现时的这些人,根本还算不上兵,个个穿着自家带来的衣裳,手里也混无兵器,寒酸得很。不过,对方也未多抱怨,收了周志坚递来的名录后,便要带队出发。
辜大收着号,跟在顾琼后面往左边走。
周志坚却落下来,胳膊挡在中间。
辜大歪头,且看着他。
“从这儿开始,包括后面的人,去右边。”
校场左右两个出口,通不同的路。因运粮车拉了好几里地远,因此将新兵们分两头,倒也是正常。
辜大二话没说,冲周志坚拱手,“周大人,来龙口近一年,仰赖你照顾。”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便不必客气。战场上遇见了,说不定还能背靠背一起杀敌。”周志坚道,“辜大,前方非大道坦途,祝你一路走好。”
“周大人也是。”
两人拱手,道别。
辜大自领着兄弟们往右边去,那些民夫踌躇半晌,只好也跟着去了。
顾琼却在站在左边的最前头,久久地盯着辜大看。
周志坚见状,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看甚?东西都送到了,安排人去领吧。”
“周大哥。”顾琼开口,“你呢?”
“明日隔壁县会来一批兵,我给他们紧几天骨头。过几日,再带他们出发。”
说话间,左边出口来了许多大车,牛马的嘶鸣和铁器撞击的声音明显。有几个年轻的小子跑出来,高声道,“顾老爷来了,带了好多衣裳和刀枪,给咱们发东西了。”
周志坚微微一笑,“去吧。”
顾琼似有不放心,但还是去了。
顾青山站在一辆大车前,两鬓斑白。车上堆了一个个的青布包裹,每个裹中一身新衣,一双靴子,一个装了酒精和干净白布的小急救包。走上来一个小子,顾青山便叫出他们的名字,将包袱递过去,说一声,“家里人盼着你平安回来,将军夫人也想你们平安。”
小子抓着包袱,先谢顾老爷,再谢将军夫人;后走去第二辆车,便有个老头子拉开帘子让他们选。里面堆满了匕首,钢钎,枪头,细剑,钉耙等物,一人只能选一样趁手喜欢的。
拿了包袱和兵器的,全挪外面去,重新组成队列。
顾琼走到前面,顾青山皱眉,“你就别要了吧?已经比别人多了马和长刀长剑,长生还将你用的弓和箭头也搬来了,是不?”
顾琼哪儿管得那许多,自己伸手抓了一个包袱,笑嘻嘻离开,又去选了一把匕首插在腰上。他待要走开,却转头道,“爹,你放心,我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顾青山忍不住有些湿了眼眶,却又要撑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假意有些不耐烦,“混账小子,赶紧走吧。”
近千份东西散出去,小子们欢欢喜喜走了,顾青山心头也松了口气。他不知出去这许多人,能有多少回来,那些新衣服和新武器只怕多半都扔水里去了。
可花钱买的是良心,他已尽了人事。
周志坚素来对顾青山是有些意见的,对顾皎态度也很保留。这父女两人的精明,不下魏先生,从来不敢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往往出三分力要说成十分,投一两银子出去,必得收回来十两。将军嘱他好生照看,他只当将军被夫人迷惑,失了心智;魏先生也说,女人天生便是男人的一劫,是能要人命的。因此,他虽会护着顾皎,但却绝不听令于她。
只征兵这一遭,却狠令他刮目相看。
明明自家花了大钱贴给青州王,却一声不吭的。既没趁机跑去邀功,也没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挣名,而是这般不声不响地将事情做了。
虽因顾青山包了全城的铁匠铺子,行为太过。可当听说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和跟着儿子去从军的小子们做兵器,便都是既羡慕又很通情,口中也要赞一声果然是大方的善人。
周志坚便对顾青山点了点头,作揖后,离开。
顾青山默默还礼,也不去说那些客套话。
一眼看不到头的粮车,满地牛马的粪便,几乘前后巡视的青花大马。
辜大将自己的兄弟们分了八组,三人一组,按照往日巡逻的规矩,负责了二十来辆粮车。他们需得来回走,遇见车轮被卡住的,得去平路;车轮陷入泥浆中的,得去推车;车轮崩了的,得想办法修车;火车粮车侧翻,则要规整里面滚落出来的各样粮食。满身尘土,满头大汗,手脚上全是泥浆和粪便的点子。
吃饭倒是简单,就着野外的水,生啃着车上的红薯。
也只有监督的那些小官,能吃上热食。
刚开始一切顺利,行了一天,下面一个兄弟却跑来问辜大,“大哥,有个事你知道不?”
“甚事?”
“我刚在后面找那帮民夫帮忙弄车轴,结果听他们说了。更后面,龙口庄子上那一拨,他们当真得着东西了。”
“甚东西?”
那兄弟十分忿忿,“走的那日,周大人不是让咱们从右边走,上官道和粮队汇合吗?”
“对!”
“庄子上那拨,从左边走,拐了个弯,去的粮队后面,对吧?”
“是。”辜大敲他一下,“你有甚说甚,问我问题,是考我记忆里?”
那人笑一下,这才道,“就是那会儿,听说顾老爷等在左边门口,给他们一人发了个包袱。里面装了许多东西,新衣服,新鞋子,皮甲护心夹板,还让随便选兵器。”他忿忿,“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为甚单把咱们分开,原是为了这个。”
“当真?”
“当真。”兄弟指着后面,“那些民夫里面有很多石匠和木匠啊,还有会修车的。庄子上的小子们太年轻,屁都不懂,车崩坏了只好跑前面来找人帮忙。人家见他们穿的新衣裳,腰上还别了匕首,就问。刚开始还不说,后面混熟了才说,是顾老爷和将军夫人单给的。”
旁边冒了个人头出来,“一样从军,一样卖命,咋得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咱们的命要贱些?之前有庄上的小子来显摆,我还以为是夫人随口哄他们从军的白话,不想居然是真的。”
辜大沉稳道,“咱们前头记录不好,想是还没能得信任。”
“大哥,咱们无论怎么干,他们都不会信的。现在刚上路都不一样了,等后面真上了战场,怎么办?把咱们丢前面当挡箭的炮灰,他们在后头活蹦乱跳呢?”
辜大见前面来一马,低呵道,“闭嘴。”
马来,赫然是一个巡视的小官。他一鞭子打在泥地上,溅起不少灰尘,“怎么不走了?站着嘀咕啥?前面还有多远知道不?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进山坳。快些——”
说完,又去后面催促。
那人看着辜大两眼瞪圆了,道,“大哥,咱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干,咱们就咋干。”
辜大双目如电,“当真?”
四面人猛点头,“大哥,跟着你才保了咱们的命,不听你的听谁的?你说,咋干?”
“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等晚上!”
山里天黑得早,前一刻太阳还挂在半山,后一刻便不知去了那里。
四面漆黑,八方都来着凉风。
所有的粮车团成一个圈,窝在山坳里的一片空地上,圈外有人在巡视,圈里却搭了一些帐篷或直接就地,睡了许多人。
辜大坐在篝火边,往里面一个个的塞红薯。旁边有人来来往往,或者忙炊食,或者准备明日启程的物事。顾琼却从暗影里来,怀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一般。
“嘿,大个子。”顾琼一屁股坐下。
辜大看他一眼,有些戏谑,“二少爷。”
“甚二少爷?叫我顾琼,猜猜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了?”顾琼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油纸包,散发着油脂的香气。他抹了一下鼻子,嘿嘿一笑,“我们后面的车队,发现藏了好几车烤肉。刚崩坏了一辆,我趁机摸了三只烤鸡下来,现给你分一只。”
纸包塞辜大手中,顾琼道,“我对你,好不好?”
辜大低头看看纸包,再看看顾琼光鲜的模样,嗤笑一声,伸手将纸包拨开。那东西落地,散开,果然露出一只烤得焦黄干香的肉鸡来。
顾琼的笑僵住了,“大个子,你甚意思?小爷好不容易得了好吃了,分给你,你怎不识好人心?”
旁边过来一个,捡起地上的油纸包塞还给顾琼,“二少爷,省了你的好心,自个儿回去慢慢吃吧!”
顾琼看看那人,再看看比往日更疏离的辜大,“辜大,你说句话,还是不是兄弟了?”
辜大起身,扯着顾琼的衣襟往前拉,“兄弟?你穿着新衣裳,挎着长剑,来找我这个甚都没的人做兄弟?”
两人这般闹起来,周围的人立刻围了过来。那捡鸡的人马上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无非是顾老爷怎么偏心,怎么只给自己儿子好东西,不顾他们这帮子外来人的死活。
顾琼听得火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辜大,你有没有良心?我妹子怎么对你的?怎么帮你求回来一条命的?要是她不帮你说话,你个土匪——”
辜大一拳揍顾琼的脸上,顾琼惊呆了,待反应过来,整个人也扑了上去。
人多,便是闹事;全是男子,旅途苦闷,好容易来了热闹,自然全瞎起哄了。没得一呼吸,两人扭成一团,滚到篝火边,将火染得到处都是。
“走开,走开——”管事的小官来了,将鞭子甩得山响,“吵什么吵?放开!”
辜大掐着顾琼的脖子,手如铁钳一般将他死死压在地上。顾琼挣扎不开,也不求饶,只胀红了脸瞪他。
那小官见辜大不放,鞭子便上了他的背。他头也不回,撤开手去抓了鞭梢,和那小官对视。半晌才有人怕事情闹大,将几边人拉开,和稀泥一般。
辜大甩开鞭子,起身走别处去,眼见着顾琼被拉起来,又被人弄走了。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旁边的人。
“咱们再回去做山匪,干不干?”
那人吃惊地看着他,他却平静道,“敢不敢?”
是夜,月明星稀,一个无名的火头点燃营帐的一角。
许多人惊醒,扑过去救火。
一队人摸黑爬出粮车围的边墙,顺手拖走了几袋红薯,往深山里去。
又过了大片刻,才有人叫起来,“有人跑啦!”
第107章 但行好事
顾皎是被冻醒的, 实在太TM冷了。
她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出来, 发现窗户上一片雪亮。
才刚入冬而已,居然下了大雪?
杨丫儿推门进来, 肩膀上全是雪花,她道,“夫人醒了?”
“醒了。”她滑出来。
杨丫儿捏了捏她的手, “好冰。夫人真是的, 都这时候了,还挺什么呢?该烧火墙就烧——”
“别人家吃口饭都难,我还浪费柴火,真是罪过。”顾皎说话的声音在抖。
庄户家里的水田种了米粮,一小部分交了年租后, 剩下的要么留种,要么贪图高价卖做军粮。后又加税,送儿子参军的耗费等等, 搞到现在,几乎家家没什么米了, 都开始吃红薯。然红薯这东西,虽能饱人, 但吃得越多越渴肉。别说顾皎,连杨丫儿和含烟也觉得这种日子难过。
再兼前段时间入山,倒是挖着了许多野菜和山货, 但也只等做小菜吃。
肉, 还是很难的。
顾皎估摸着, 所有人的承受力基本到底线了,若王家和柴文茂再出什么幺蛾子,当真要出事了。
杨丫儿见她又开始想事情,便将衣服拿去熏笼上烘,热了后才给她穿上。
顾皎被暖和的衣裳包起来,整个人来好了许多。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里又大了几分的自己左右看,问,“我爹呢?回来没有?”
前几日,都城来信。顾璋和他的先生王允谈得很好,有预料这边情势变化,恐怕会祸延龙口。王先生便在自家买了些粮食,安排了一艘船运上来,请顾青山看着日子去接船。
顾皎和顾青山都知,这船粮食是王允递出来的善意,必然是要用土豆做些什么。他们自然是开心的,开心之余又觉得帮了大忙,毕竟这时候,最要紧的便是粮食。而且王先生当真有本事,在三川道被封锁粮道的时候,居然能搞出来一大船来?想当初为了让寿伯和海婆顺利去都城,耗费了多少功夫?
“还没呢。”杨丫儿也是忧心的。
前半月,突然传了消息来,说被征过去的民夫和巡逻队,在运粮的时候偷跑了。因着民夫是顾青山的人,柴文茂盯着他问了许久。顾青山真是有苦说不出,自家的人被强行弄走了,半道上人跑了,却还被怀疑。他十足晦气地问柴文茂,“那些人本就是流民,因为我给他们活干和饭吃,才愿意来龙口。现在王爷要他们去打仗,能不跑吗?那些人,本就是逃了自个儿老家的兵役,怎么可能来服王爷的役?”
理是这个理,但好歹也是一个把柄,被盯着折腾了好几日,最后还是送钱了事。
至于顾皎这边,倒是简单些。柴文茂稍客气,亲来问了一声。顾皎诧异道,“柴大人,那些人本来就是土匪的。以前是有周大人管着,才像个人样子。这下要去打仗送死,能不跑吗?当日要征这些人的时候,便告知你了,你偏不信。”
柴文茂听了这话,冲她阴阴地笑了两声,自走了。
父女两便知,结仇了,难了。
因此,顾青山没回来,顾皎就担心。
顾皎吃了点简单的粥饭,要出去遛弯。最近天气太冷,工坊那处的活儿要得急,但因动的都是布匹之类容易烧起来的东西,着实不敢烧炭火。她爬上坡,在外面看了几眼,许多庄妇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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