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见他们真心为自己着想,便听了这意见。
只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壁,不几日便有流言传了出去——将军夫人,要为自家庄子上从军的后生,白送东西。
孙老爷连连叹气,“顾青山这个女儿,既要买人命,也要买人心啊。”
孙夫人却很是担心,“她放出那样的大话来,到时候满龙口的人都要她养,可养得过来?王家做派着实可恶了,可她这般,岂不更是风险?”
孙老爷连连摇头,“王家气数,尽了。最多只三四个月,你且看着吧。顾家只要熬过了这一遭,就不得了了。真是深恨,他家怎就没多生几个儿女?咱们也得亲家做做。”
那边王老爷却幸灾乐祸起来,“顾皎小女子不懂事,她手上能有多少钱?居然放出这样的豪言,怕不是要收买人心?兑不了现的,都是谎话。去,叫远处那些庄子上的人都去顾家挂号,就说都是为王爷打仗,凭什么我且看她怎么白给人武器衣甲——”
“我就偏要叫他们知道,这龙口,不止一个姓顾的。”
这事,却立刻让柴文茂拦住了。王老爷不明白,柴文茂道,“她虽然是买人心,但毕竟对王爷有利,便且让她先去做了。几百上千人的衣甲和武器,不是小数目,赔上后面送军粮红薯的钱怕也不太够。这会子她气势正盛,你跳出去捣乱,反遭人恨。不如等她做起来,兵士给王爷送过去,她自己也折腾得精穷了——”
王老爷恍然大悟,“再轻轻一推,大厦即倾。”
柴文茂颔首,孺子可教也。这孺子,不知不觉便要入了他的网。只等寒冬腊月来,龙口有数的富户全被一网打尽,这偌大的粮仓,尽归入世子手中。他不禁有些自得,世上有柴文俊那般指点江山的俊才,也要有自己这般能干得出丧良心事的戾才。
顾皎正在书房算银钱,算得头痛。她将大话放了出去,如何实现则要一步步走。
钱已经不是大事,大事是拿着钱也不好买物资。
譬如,生铁和皮子。
顾青山那边囤了一些,然依稀也是不够的。生铁必得省着用,那么设计武器需要一些巧思。
她绞尽脑汁,想着要不要把唐百工偷渡回来帮几天忙。
另有一桩大事,乃是收红薯。因当日红薯的收成惊人,种第二季的时候,大家的热情空前高涨,现在龙口满山遍野的红薯。前几日让庄户试着收了一亩地,果然又是几千斤。若全收了起来,那简直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龙口根本没那么多的人力和运力去处理。且红薯这物也容易沤坏,若没得几日全朽烂了,怎入得口?
不如全制成红薯干?然多耗费的人力又该如何?
一时间焦头烂额,恨不得立时将现代工厂的流水线搬下来一条。
许星却从外面进来,高声道,“夫人,糟糕了啦。”
柳丫儿在门外道,“呸呸呸,会不会说话呢?甚糟糕了?咱们夫人才没糟糕。”
顾皎放下笔,也想活动活动,便开门出去,“甚事?”
许星指了役所的方向,“周志坚半月前走的时候,把役所清出来留给咱们使了,对不?后头衙役来征兵,在那处设了点儿,左近的小伙都去那处录名。”
“是,怎了?”
许星有些幸灾乐祸,“那些衙役刚拿了一张盖了城守印章的纸来,说要征了你家的巡逻队。”
顾皎挑眉,“巡逻队?”
“对。说巡逻队战力强横,军中正缺这般好身手的。”
柳丫儿撇嘴,“好不要脸。白要了咱们顾老爷那许多的工匠,还想要咱们夫人的巡逻队?要真都给弄走了,关口怎么办?税还抽不抽了?河堤还修不修了?有人走私红薯怎么办?根本就是故意的。”
顾皎笑了,可不是故意的么。先调走周志坚,拔了她的爪子;再弄走顾青山的许多民夫,抽了她的靠山;最后动她的巡逻队,这是要打掉她的利齿。一旦她什么都没了,关口岂不是柴文茂和王家的天下?那时候,商会的规定,便是一张白纸了。指不定,还能将随意扩散红薯的罪名,扣顾家头上来。
“夫人,你怎地还笑?”柳丫儿急得很,“城守凭什么胡乱问夫人要东西?”
“凭什么?”许星将拳头冲柳丫儿去,“凭这个呗。”
“可夫人是将军夫人——”
“将军在,她就是将军夫人。将军不在,她就是一块大肥肉。”许星逗着柳丫儿,“你怎地不懂了?”
“等将军回来——”
“哟哟哟,人家不还有世子么?将军能比得上世子?”
“世子不讲道理。”
许星呵呵两声,“道理?谁的道理?他们讲的可不是他们的道理么?”
柳丫儿说不赢许星,便要动手。可动手也打不过,只好用双眼瞪他。他却偏和小孩子斗气,四个眼睛瞪一起了。
顾皎走出去,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儿,见那一大一小,忍不住笑着摇头。
真不知,哪儿养出来的天真性子。
她道,“辜大可知了?”
“知。”许星撇了柳丫儿,正色道,“我头一个就告诉他了。”
“他如何说?”顾皎有些好奇。
“跟周志坚学得一般儿的木头脸,只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带着手下那些土匪巡逻去了。也是有趣得很,一个土匪头子,居然带了一帮子土匪维持秩序。”许星耸肩。
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顾皎有些满意,两手背在身后,视线却落去了不知何方。
许星低头,又要去逗柳丫儿。柳丫儿这会子有些真生气,转身跑走了。许星要去追,顾皎却道,“其实,让他们去,也是无妨的。”
许星大吃一惊,上上下下看她,“你怕不是生病,病得糊涂了,说胡话吧?”
顾皎嘴角含着笑,两眼早恢复了神采,“我这会子清醒得很呐。去,让辜大去,挑他亲手带的那些兄弟,都去。”
疯了。
怕不是被逼疯了?
第104章 舍命
役所人满为患, 辜大排了好久的队才将自己下面二十五号人的名字录上。
当日在龙口,被李恒活捉的有三十来口,但其中七八口如老伯一般,没被选得上。那些老人家, 被安排去工坊, 负责日常事务,也算是有个着落。
站在他旁边的,却是顾青山在河堤上的那些民夫。他们比辜大更激愤些, 怨里面还带了恨,满身上下都是火气。这也可理解, 本是躲兵灾的流民, 千辛万苦找着龙口这个好地方,也有个稳固能吃饱饭的活儿。结果堤修了一大半, 眼见明年还要继续, 工坊的宿舍也给备好,好日子能看见了, 一纸令下,却要他们去战场?心理落差之大,没当场揭竿而起, 已是冷静。
果然,在录名的时候, 衙役多问了两遍‘何处人士’, 一个壮年便恼得要打人。
辜大挤进去, 强力将那人抱住, 给拖一边儿去了。那衙役丢了面子,尤不肯放过,要追着骂,守在一边的顾琼给硬挡住了。只一句话,“差爷,看看你周围。”
那衙役转头环视,却见自家已经被民夫和庄人包围起来。民夫统一穿着堤坝上发的青衣,个个身强力壮,怒目而视,拳头握得死紧;那些庄人却穿什么的都有,有在哭的,有拉着儿子不让走的,还有拖儿带女不忍丈夫去的,唯一相同的,是那眼中的血光。衙役心头一紧,生了怯意,生怕民变起来自己头一个遭殃,立时算了。
顾琼站在人群中央,身边绕了长生和几个护卫,再外面几圈却是自家庄上的庄户小子。
辜大冲他点点头,自去了另一侧。录名是按照名姓和村庄住处分的,一村一庄,各家人各聚在一起。辜大的那几十人,没有家,自然单算;至于那些民夫,更是浪荡人,有的甚至连从何处来都说不清楚。自然而然地,这些未来的新兵分成了两大部分,一边儿是龙口人,一边儿却是原来的土匪和后来的民夫。
泾渭分明。
录名完毕,七八个老兵带着七八百的后生,从役所出发。
队伍稀稀拉拉,拖出去好几里地。
四面八方的乡人赶来,有给儿子塞衣服和鞋子的,有给亲爹送鸡蛋和银子的,场面惨不忍睹。
辜大步行走在路上,有往日好事的人问,“辜大,你那匹乌孙好马呢?怎不骑了去?”
“那是夫人的马。”他沉稳道。
“你去帮将军打仗,她连匹马都不舍得送你?可不是小气?”
辜大看那人一眼,没说话。
“都听说了,但凡是庄上的人,去顾家二少爷那边挂了号的,都能得一身新衣裳和武器。比关外面那些空手去的,好太多了。不过,同乡毕竟是同乡,你们这一群土匪和流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关键时候,可看出来不同的吧?”
几个年轻耐不住的,便要打过去。
辜大张臂,拦住,道,“去打仗,耍的可不是嘴皮子。”
“说不过人,就来横的?”
辜大只笑笑,道,“玩的,是命。”
那人便不再说什么,却感觉有些气势不足地丢了面子,回自家人中去,一阵儿小声。
辜大遥遥地看着越来越远的小庄以及庄后的大山,深吸了一口气。
此行,必不负夫人重托。
顾皎其实最见不得分离的人,每每在网上看些亲情爱情相关的小视频,最后都会热泪盈眶。有时候故事的情节还没开始,只配乐走低,便忍不住了。越长大,越知晓现实,内心脆弱的点便越多,随便碰到哪儿,情感便入溃坝的潮水肆意起来。
可身临其境,她才知那些眼泪都是矫情。
她站在自家的围墙上,只远远地看着,便于心不忍。眼泪不要钱一般从眼眶里落出来,将前襟打得透湿。特别是顾琼那二货坐在高头大马上,冲着小庄的方向用力摇手,她便有些绷不住了。
以往学过读过关于战争的诗词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那些无可奈何的悲怆,满腔热血化为悲凉,将她缠得无法呼吸。
肩头上,沉甸甸地,背上了许多条人命。
顾皎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那些新兵走完,乡民无可奈何地散去。小庄的门敞开,开始有车马出去,这是往郡城去的粮车。
龙口丰收,稻谷收了许多,无法一次运完。
柴文茂骑马,在旁边监督着;王家老爷陪在身边,手执马鞭,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青山也加入其中,甚至有些其乐融融的样子。
至于更远处,则是其它庄上出的粮车。
一片浩浩荡荡,龙口肥腴之地的膏脂正在向外流淌。
便有过路小儿问母亲,“车里装的是甚?”
“稻子。”
“都运走了吗?那咱们吃什么?”
“不是咱们家的,是老爷们家的。”
“要是老爷们家的都运完了呢?”
想着家中送出去的儿子,支出去的米粮,母亲良久无语。
小儿未得到答案,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咱们吃什么呢?”
朱襄翻身下了赤红宝马,缰绳丢给旁边的卫兵,径直往大营里走。
她认准了一顶白色的帐篷,撩开帐子,热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
“关上,冷风窜进来了。”柴文俊的声音。
“这才几月?那般怕冷?”朱襄放下帐子,“十月而已。”
“北边的朔风,刀子一样。”柴文俊缩在皮袍子里,面前放置了一个小火炉,火炉上炖着热热的汤水。白汤中有金黄的肉块翻腾,也有几片新鲜菜叶子。
“快来,咱们开吃了。”朱世杰招呼,“你送信说要回来,我还料是明朝,不想却是今晚。”
朱襄脱下披风,接了侍卫递来的热毛巾擦脸,看了一眼锅子,“吃的甚?”
“烤肉汤锅子。”柴文俊帮她归置披风。
顾皎送来的军粮中夹了许多肉制品,其中大部分是整鸡和豚肉。她的处理方法看起来极简单,便是整个的鸡入烤窑烤得焦黄干香而已,然不知用了何种工艺,却散发异香。取一只或者半只烤得干的鸡入清水清炖,再略放一点她送过来的油脂,汤很快就白稠如奶。下些新鲜的蔬菜,或者红薯粉制成的粉条,撒点点细盐,简单又鲜美。
“不错嘛。”朱襄坐下,“我在前面,三天能吃一顿肉便不错了。”
五指桥和谈崩溃,双方立时摆开阵仗。互相警戒着往后退缩,去了河口摆开阵仗。
河口乃是一片小的冲积平原,有城,有坡,攻守两便。
京州王得了地利,青州王便攻得艰难些。
现下,李恒领着三千的先锋军,正在找机会突袭。青州王和一干谋臣却在后方的大营的,伺机而动。朱襄是闲不住的,便领了些人,两边儿传递消息。
她也是饿得着慌了,拎起筷子便开吃。柴文俊帮她布菜,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自己才开吃。
朱世杰皱着眉,“你若是不惯,便别去前面,在大营里好好呆着。”
“不要。”朱襄放下筷子,“天天见着你帐子里那女人的脸,就难过。你自己想想,回去怎么跟嫂子交待。”
“有甚好交代的?不过是个暖床的丫头!”朱世杰被妹子当面指责,很有些下不来脸。
“暖床的丫头?不是小夫人吗?”朱襄接了柴文俊递过来的汤,热热地喝了一口,“你那亲卫叫的,我都听见啦。”
朱世杰冲柴文俊一个眼神,柴文俊道,“阿朱,延之那处可有甚缺的?”
朱襄不答,一口气将汤水喝完,起身道,“我先回帐睡一觉。明朝去父王那边朝会,下午又走。”
说完,走了。
朱世杰被怄得,指着她的背,“你看看,你看看。知道的说是亲妹,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姐姐。”
柴文俊不评价,只道,“大哥,我也先走了。阿朱要是等得久了,又该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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