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汤池被石头砌了一条长约十米的边出来,立了一个大水车。水车缓缓转动,带出许多热水入了沟渠,烘得到处暖洋洋的。
唐百工高坐在水车架子顶上,“辜大来了——”
呼啦啦地,七八个半大的小子跑出来。
许星倒是见了许多面熟的人,忍不住兴奋起来,“唐呆子,下来啊。快看我给你带甚了?”
唐百工也不恼,哈哈大笑,“黑炭头,你也被将军抓过来啦?你的差事呢?这下子逍遥不成了吧?”
许星忙不慌地丢下背上近百斤重的大竹筐,双手叉腰,“将军体谅我辛苦,让我来休假的。”
唐百工从架子上爬下来,摆明了不信。
辜大也将自己背上的落下来,对着亲热呼唤自己的小子们,终于露出一些笑来。大约是熟惯了,那些小伙子也不比打招呼,自开了两个竹筐,将里面困扎好的各种烤肉干,稻米,稻种,还有油盐调料等,一一搬出去。
许星这才发现,田地的最上头修了一整排的木头房子。均是用大腿粗细的原木拼装起来的,顶上还盖了厚厚的树皮和稀泥,上头居然长了苔藓,不注意看,当真看不出来。
而那些房子之下,则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几百亩土豆地,
温泉水温暖着,山中肥沃的腐殖土滋养着,能让多少人混过一个冬日?
那个女人,为甚笃定了今冬难熬?竟和魏先生的推断不谋而合?
五指桥下,流水滔滔。
桥的两头,万马峥嵘,铁甲锋寒。
李恒挺直了腰背,视线越过巍峨的巨大石头拱桥,抵达对岸的无边连营。
卢士信手里把着一块饼,嚼了半晌啐一边去,“甚月饼?怎是这样的味道?甜不甜咸不咸的,弟妹怕不是拌馅的时候打瞌睡了吧?”
李恒皱眉看他一眼,“都吃光了,一点不能剩。”
卢士信咕哝两句,还是乖乖将剩下的吃了。毕竟山高水长,人送点东西来不容易。那丫头还真是能干,延之说一声要吃肉,她想方设法弄来了。不是这边吃惯的各种齁咸的风干肉,是烤制过的,各种喷香的肉干和肉松。空口吃香,下酒吃带劲,熬汤各种滋味浓郁。王爷吃了两回,连声叹息,倒不是军粮,乃是美食了。
柴文俊的马有些耐不住了,他道,“看样子,那边还没拿准主意。”
“管他主意定没定,咱们到点儿去递信。他接了咱们就继续等着谈,不接——”卢士信看旁边木牢里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马家小儿子,冷笑两声,“宰了那小子祭旗,咱们直接干。”
“不可,不可。”魏先生端坐在战车上,指着后面的大营,“王爷在后面等着,是要好消息的。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说话间,对面桥头升起了旗帜,一阵旗语交流后,统一递交信函了。
李恒翻身下马,两手执着一个木盒。里面装了密封好的函件,有青州王的印章。
对面也出来一个年轻的将领,黑甲红巾,十分精神。他双目灼灼,直盯着李恒,似有无限的激愤藏在其中。
两人走到,站定,对峙而立。
“你,便是李恒?”那人问。
李恒瞥一眼他手中的卷轴,道,“交换信函吧。”
“李恒,我乃河口马延亮,你记住了。”马延亮捧出卷轴。
李恒伸手,马延亮也伸手,各抓住对方信函的一半。两人同时用力,却又未放手,纷纷感觉到阻力了。
李恒抬眼,道,“我只记死人的名,不记活人的姓。你要求死,我必如你的意。”
马延亮两眼暴睁,李恒猛然放开手,再用力抽出他手中的卷抽。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他拱手,道,“请速将信函交予你家主人吧。”
马延亮憋气,退步回了自家桥头,快步走向后面的大营。营中人接了木盒,查验标记和印章,打开,一目十行。
半晌,那人用力将信函砸在桌面上,“魏明,欺人太甚!青州王,实在可恶。”
马延亮低头,见那信函的嘴末端,依稀有“河口置换,退出二百里地,京州王降,受青州王节制。”字样。
他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君辱,臣死。
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都城。
顾璋着青衣,玉面素冠,将一个峨冠飘带的男子引入自己居住的小院中。
海婆和寿伯合力,搬出两个装满泥土的大箱子来。
那峨冠男子皱眉,“这是甚?”
顾璋笑着将箱子掀起,拨开上面的一层浮土,露出下面黄色的球状作物来,正是土豆。
他捡起一个,恭敬道,“先生,天下如棋盘,万民若棋子。这物,便是能搅动棋局的神物。”
那男子捡起来仔细看,却多疑惑。这物,便能颠倒天下?
不想屏风后走出一白纱覆面的女子,边缘能见着隐约的瘢痕。那女子道,“先生若要验证,只需再等几个月。青州王大营被烧,辎重毁了泰半,三川道又联手封锁了粮道。他本欲和谈,得些许好处便返回青州蛰伏,但却因一物而改了主意,要彻底收复京州马。”
顾璋点了点箱中的土豆,“我爹供应给青州王的,乃是薯。给我送来的这物,却是土豆。土豆虽不及薯产量高,但却胜过现有的粮食十倍有余。连番得着宝物,对顾家乃是祸事;可若在先生手中,却堪大用。”
“先生。”女子道,“明春只需租下几晌土地,三四个月便能见分晓。”
“到那时候——”
峨冠男子叹息,“若当真,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不过。”他转言,“大乱才有大治。”
第101章 祸来
五指桥和谈失败, 盟约撕破,掀起漫天血战。
战报如雪片一般飞往京州和河西各地, 也飞去青州、万州等州府之上。
消息传来,龙口一片哗然, 只觉大祸临头。
顾皎接着信,虽早有准备,但到底是有些惊慌。
连中秋节也过得没滋没味, 吃着勺儿精心烘烤的月饼也不甚开心。
顾青山领着一大帮子人和钱从郡城回龙口,却在城中摆了三日流水席。
他高举酒杯,“贺龙口商行,一日比一日好。”
孙老爷等人应和着, 唯有王老爷冷笑一声。是
顾皎没去席面上露脸, 顾琼便给她搬了许多的杂物和玩意儿回来, 连带着今次分的军粮钱。
顾皎先将钱收拾好,才去看那些玩意儿。
“为了买这些,走得腿都断了。”顾琼表功。
她看他一眼, 道, “二哥, 就没带点什么好吃的吗?”
他一听,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来,“可别说吃了。郡城哪儿像是郡城?根本就是大杂院的集合。除了郡守的府邸和官邸像些样子, 别的都一言难尽。吃, 不是太咸就是太干, 吞下去嗓子眼生痛。我都不吃, 更不用说你了。算了算了,你还是跟勺儿自家捣鼓吧。啊,对了,咱们带过去那些烤肉和肉松,本意是做军粮?你猜现在去哪儿了?”
顾皎想了知道,不过她不说。
“王爷尝了说好吃,分了一半走,剩下的全让大小将领都分了。”
“夸张,军中自有大厨。”
“你就不懂了吧?大部分吃的是大灶,只有偏将以上的才吃小灶。可小灶的东西不甚好,也没拿功夫洗剥烤的,都是弄熟就行了。哪儿像勺儿那般,什么香料放多少,腌多久,还专门跑山上去找香料。不一样的——”
顾皎其实更想听关于李恒的消息,可顾琼这王八蛋什么都说了,偏不提起他。气得她呀,干脆地把人赶走了。
独自生了一会儿气,她出去找顾青山。
顾青山回来后,头件事是去看工坊,安排立刻赶制军衣;二件事是去河堤,要赶在冰封之前将全线的堤坝筑到涨水线以上;三件事,要召开龙口商行第二次会议。
顾皎找到他后,将柴文茂和王家父子的花样说了。顾青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皎皎处理得很好,此事我自有计较。”
既然他有安排,她便不操心了,只问了一声,“这会子,海婆和寿伯该是到都城了吧?”
顾青山点头,“信也该到了。”
静了半晌,顾青山终于忍不住疑惑,道,“皎皎,将黄金交给你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温表姐,我懂。可为甚要连土豆也给他们?咱们红薯运作得如此好,土豆再来一番,岂不更是势大?你若是担忧青州王猜忌将军,咱们可以分出大半的利润——”
现诸侯三分,虽有战事,但基本算势均力敌。顾家眼见得要起飞,若是红薯和土豆双双在握,可不是鲜花着锦的势头?到时候,李恒要什么没有?
顾皎却笑了,道,“爹,一处开花不是花,开得满山才是景。咱们红薯一枝独秀,紧盯着的人太多了。待别处有土豆起来,便不那么招眼了。再则说了,咱们的重头戏乃是木禾。有土豆的掩护,不声不响,更好推广。商行,要货通天下,最好闷声发大财。至于其它——”她看着他道,“这天下,咱们还没有执子的能力。”
李恒在青州王座下,且得熬许多年才能出头。可若是丢点什么出去打破平衡呢?用土豆,养肥许多小诸侯,也灌溉着那些野心。高复治下,该不平静了吧?那么,和南方袁都督的战事,又有几分变数呢?
在那些变数中,李恒,能走多远多快?
父女两人又叫来长庚和几个管事,将日常的许多事务安排了,便提起龙爪岩下面那个烧石灰的窑来。顾皎的意思,请堪舆的师傅去悄悄那附近的岩石如何,储量够不够。若是量大,便值得买来,改造一下窑子,专营烧石灰的。不拘束战事上要用,后面修路筑城等等都用得。
顾青山同意了,长庚即刻便要走。
不想却有小子来回报,说城中的崔妈妈带了好些人来,要见周大人并将军夫人。
顾皎吃惊,崔妈妈守着城中的大营,无事不敢轻离的。她都动了?难道是有甚大事?
顾青山摸了摸下巴,“只怕是打起来了。”
算算日子,中秋已经过了两三天,若当场打起来,快马来信,自然刚好。
既然如此,便拖延不得了。
顾皎立刻换了见客的衣裳,去门口迎崔妈妈。崔妈妈一身劲装,后面跟着三四骑快马,个个黑甲覆面。比顾皎来得快的,是周志坚。
母子两个,许久没见面,见面也只得对看一眼,握着手问了一声好。
“妈妈。”顾皎道,“若有事,送信来,咱们去城中也是一样的。”
崔妈妈摇头,道,“去役所,有要事相商。”
顾青山欲避,不料崔妈妈却道,“天要变了,顾老爷也一道听听,好有个准备。”
一句话,说得顾皎心里沉甸甸的。
她抬头看看山色,辜大和许星进山去了,也该回来了。
周志坚开了一所厅堂的门,着守卫将前后门把死了。他道,“娘,是不是王爷来信了?”
崔妈妈坐下,干着嘴唇点头。
顾皎立刻去旁边找水壶,给她泡茶。她也不客气,接了茶水道谢,一口气喝尽了。
屋中四五人,均盯着她看。她放下杯子,抹了抹水珠,长舒一口气道,“要征兵了。”
征兵?
青州王打京州,号称带了三十万精兵良将,然其中多半是负责各样后勤辎重的民夫,真正上得战场的十万都有得多。
因五牛道失了大营,兵损得不多,但民夫却失了不少。
郡城那边一直在募民夫,因条件不够宽限,还强拉了不少。
这番和京州开打,然京州号称骑兵十万,其实是不怕的。因此,青州王在兵力上的优势并不明显,便要在河西、龙口一带征兵役和加税。另又需民夫若干,工匠不等,营妓也是不可少的。
顾皎坐在角落里,捧着茶杯,吹走浮在表面的渣子。
崔妈妈道,“龙口校场驻的兵,且分一半先去五指桥,入将军的先锋队。剩下的一半,负责训练新兵。新兵从庄户中来,以户为单位,家中但凡年满十五岁的男子,择一人入。若是舍不得,想不去也成,得交买身的钱,一人定下来银二十两。此番征兵和收银子,是城守代行。”
龙口人虽然数万,能凑出来的青壮也只得数千;然龙口之外地广人稀,加上河西各处,只怕也只能堪堪出万人而已。二十两的买身银?看起来仿佛不多,然真正拿得出的有多少人家?只怕又是变相收税而已。
“志坚,你领新兵营,定要在腊月之前入河口去。”崔妈妈看着他。
周志坚皱眉,“龙口这一摊——”
“顾不上了。”崔妈妈叹气。
顾皎手顿了一下,周志坚带着数千青壮从龙口撤走,剩下的均是老弱妇孺。
失去了这一支力量,她几乎无法强力控制关口了。
不想崔妈妈又道,“龙口修筑河堤,从外面找了数百民夫。王爷也说了,那些民夫擅工事,又被训练教育得很好,恰合负责辎重运输和建营地。从中抽选年轻力壮的,一并去了。”
连民夫也不放过。
顾青山的脸色难看起来,一言不发。他从外面招揽了许多流民,选的全是青壮年和年轻妇人。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又请工匠来调|教,个个走出来,比普通士兵也是不弱的。他要壮大商行,必要有私兵,早存了心从里面挑好的自用。不想,居然被盯上了。
“这是其一。”崔妈妈伸出一个手指,“其二,加税。”
“每户需得出麻棉若干,白米若干,白面若干,红薯有定量,另有诸多杂粮。”
“因柴文茂大人在此督粮,一并交由他监督。”
顾皎面上无波,心里却在叹气。虽然早料到打仗不是容易的事情,没想到真压下来的时候,居然这么快。又征兵又加税,等到后面纳粮,只怕还有更多的花头。这中间有多少是王爷的需要,有多少是柴文俊的手笔且不去分了,只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第一个危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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