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劳苦用心劝道,“我儿,哀家知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只是朝堂之上,世家相连,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执意追究到底,深挖到底,满堂文武又有谁能撇清?难道你非得无官可用方能罢休?”
皇上猛然站起身。
神色阴沉地盯着她,良久,他一字一句道:“这事,儿臣心中自有忖度,后宫不得干政,母后就不必操劳了,另,外祖那边,母后最好告诫他们树正自身,别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否则,便是亲外祖亲舅舅,朕亦绝不姑息。”
说罢,他狠狠一甩袖,走了。
皇太后愕然,望着皇上脚步匆匆的背影,她慌张起身,“皇帝!”
自永昌宫出来,来到一处高台,眺望远处模糊不清的景致,许久,皇上轻声开口,“便是母后都这么想,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朕在大动干戈?”
他身旁除了荣盛没有任何人,这话,乍一看,好似在跟荣盛对话,但只有从小跟在皇上身边的荣盛知道,皇上这是在跟自己对话,或者说,他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只需恭敬立在皇上身后,静候他的吩咐,不需任何回话。
皇上的确在跟自己对话,想到朝堂,以及母后的永昌宫,他冷冷一笑。
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他知晓,所有人也在朝他灌输这个观点,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这事糊弄过去。
但是他坚信一个道理,有些事,的确水至清则无鱼,但有些事,涉及到底线和民生的事,一点道理不能讲。
更何况,此次这件事,不是水清不清的问题,这次的水分明已经腐烂,发臭,毒气蔓延,若不早早治理拔除,甭说鱼,便是一根海草都不可能存活。
心情不好的皇上回去一连给数封请求他再考虑看看的奏折画上了几道又红又大的红叉,末了,他干脆将奏折一推,全部推到了地上。
神武卫陆统领便是在这个时机进来回禀事情的。
进来瞧见皇上阴沉的脸色,他心里咯噔一下,但想及调查出来的这件事,以及皇上从不将自己的愤怒迁怒旁人的好习惯,他深深吸了口气,到底上前一步开始禀告。
皇上让他调查的是当年镇国公府发生过什么事,准确来说,当年皇后和陈为识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陈为识说是皇后打醒的他?
他突然对这个感兴趣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陈为识的确变化不小。
当年的陈为识可是个遛马逗狗,不学无术,跟方景山不相上下的纨绔浪荡子,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浪子回头,开始勤奋进学了。
直觉告诉皇上,此事定然跟皇后有关。
听到陆统领说事情有了些眉目,皇上舒口气,身子靠在椅背上,微挑下巴让他开始讲。
陆统领缓缓道来。
此事,还要从几年前的淮南洪灾说起。
那个时候,陈家一家独大,朝堂还是“陈半朝”的天下,皇上亲政不久,在朝堂上根本没办法跟陈家分庭抗礼。
这个时候,淮南突然闹了洪灾,且是百年难遇的大洪灾,不过一/夜间,淮南地野哀鸿遍地,百姓流离失所,哀哀枯骨层层叠叠,但就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神武卫来报,朝廷发过去的赈灾银到百姓手里居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
一时之间,举国震怒。
皇上立即手段凌厉地着手调查,一改之前温吞谨慎的印象,不过几日,神武卫便将事情真相调查了出来。
可在进一步调查与捉拿凶犯的时候遇到了难题。
原来罪魁祸首之一搭上了镇国公府的二公子,陈为识,也就是皇后的亲弟弟,当朝皇上的小舅子。
有陈为识护着,谁敢以下犯上,强行动手。
一时间,事情陷入了胶着之中。
陆统领说完,皇上眼睛微眯,陷入了回忆之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当年的事依稀就发生在昨日,当年那次淮南洪灾贪污案,他自然印象深刻,一为那次事件世所罕见,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官场沉疴,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二就是,他记得,当时那件事磨难横生,牵扯之深难以言述,他还以为无法干脆彻底地将朝廷的毒瘤拔了,结果,后面事情急流转下,瞬息万变,转眼间,事情居然以极其突兀意外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当时他还意外许久,但后面其他事接踵而来,他也就没来得及沉思此事。
陆统领垂下脑袋,沉声道:“据卑职调查,当年是皇后娘娘盛装回到先镇国公府,命底下太监将国舅爷抓回来,二话不说按到了凳子上,一连打了将近八十大板,直至国舅爷连连哀叫不敢了,再不勾结外臣,荒唐行事方才罢手。”
顿住,他抬头望了怔住的皇上一眼,补充道:“传闻,当时先镇国公惊得中途骑马赶了回来,他扬声让皇后娘娘住手,但皇后娘娘巍然不动,身后太监宫女侍卫一字排开,便是先镇国公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后娘娘将国舅爷打了个半死。”
皇上怔怔地待立在窗边,不知怎么,眼前突兀浮现当时的场景。
那时候,陈以祯虽看起来低调内敛,但却是个说到做到,干脆利落的性子,她接到弟弟荒唐犯下大错的消息,定然心急若焚,痛心疾首,当即什么都不顾了,带上一溜侍卫太监,一马当先出了宫。
闯回家,在一众家中侍卫和奴才惊诧的目光下,厉声吩咐将二少爷捉回来,而后不管不顾吩咐人先将二少爷打上六十大板。
老太太和大夫人闻声急切赶回来,一边着急涕泪地拦她,一边吩咐奴才赶紧去将陈秉光找回来。
整个过程,陈以祯必然面冷如霜,巍然不动,薄薄的嘴唇只轻轻一掀:“打!”
过了会,陈秉光赶回来,着急愤怒地喝住她,让她住手,而她只冷冷撇过去一眼,对身边侍卫道:“请老夫人和镇国公坐下。”
那边,叫人打陈为识的板子却不曾停。
老夫人和陈秉光心急若焚,却无可奈何,于公,陈以祯是堂堂皇后,陈家日后的靠山,他们干预不得,于公,陈以祯是陈为识的亲姐姐,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心无旁骛,全心全意为他好,那陈以祯必然是其中之一。
她总不会打死自己亲弟弟。
眼前一幕幕场景漂流而过,好似他亲眼看见过一样,不知不觉,皇上怔住了。
这时候,陆统领说出最后结语,“当时,国舅爷被打得奄奄一息,皇后娘娘当即命院判给国舅爷看治,珍贵药材源源不断流入国舅爷院子里,国舅爷那一命因此才保下来。等国舅爷好了些,皇后娘娘将所有人赶出去,自个单独留在了屋子里。”
“没人知道皇后娘娘跟国舅爷说了什么,只是传闻皇后娘娘出来时,眼眶红肿,似乎痛哭了一场,而后来,后来……”
陆统领犹犹豫豫望皇上一眼。
皇上神色看起来平静无波澜,内心却波澜壮阔,久久无法平息。
他缓缓为陆统领补充完最后一句话。
后来,陈为识找到他,上交了罪魁祸首的罪责及证据,他自己则跪在了那里,坦荡了自己的罪行。
此后,闹市走马看花,遛马逗狗,飞扬跋扈的镇国公府二少爷消失了,变成了今日上进奋进,奋发图强的陈家二公子。
殿门缓缓打开,发出一声沉闷而庄重的翁响。
陆统领走出来,遇到迎面走上来的荣盛。
荣盛笑眯着眼跟他打招呼,“陆统领,事情禀报完了?”
陆统领“嗯”一声,对他道:“荣总管,皇上估摸着一会儿会叫你进去。”
“哎?”荣盛不解。
陆统领却笑笑,摇头不语。
他理了理身上的腰带,抬脚朝宫外走去,将要走出宫门,突然回头,遥望远处的钟粹宫,想到调查出来的那件事,他心间唏嘘不已,没想到,陈家那个富贵窝,却出来皇后娘娘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秉性女子。
怪不得,皇上迟迟不舍得废后。
依他看,这日后,废后一事也不会再提了。
陆统领走后,荣盛满脑不明所以,陆统领在跟他打什么哑谜?
突然,内里传出皇上的传唤声。
荣盛浑身一凛,忙不矢走了进去。
皇上:“备轿撵,去钟粹宫。”
荣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又去钟粹宫?
钟粹宫,陈以祯出来迎接皇上的时候,心里也在偷偷数手指,这个月皇上来这边的次数好似有些多。
三次还是四次来着……
迎上去,陈以祯恭敬给他行礼,“参见皇上,皇……”
“不必多礼。”没等她行完礼,皇上便伸出手,让她站了起来。
他背着手站在原地,见陈以祯欲要吩咐双姝上茶,率先开口,“不用上茶了,其他人侯在外面,皇后跟朕进去。”
说罢,他背着手,一马当先进了殿里。
陈以祯诧异,不过思虑一瞬,便应了皇上的吩咐,让所有人都守在门外,她自己,跟着皇上进了里头。
皇上已经自觉在榻上坐好了。
陈以祯无声咕哝,她也想坐着啊。
“坐吧。”
陈以祯猛然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皇上平淡地眼示另一边,虽说不甚明显,但的确是让她坐下的意思。
陈以祯当即欣喜,欢快地道了声谢便赶过去坐了下来。
皇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还记得两年前的淮南贪污案吗?”
陈以祯愣住,她想了想,问他:“皇上是指淮南水患那次?”
“对。”
“臣妾自然记得。”她不仅记得,还记得很深刻。
“你,朕记得那时候你率先提出要说服你伯父,要彻查那次水患贪污案,你,为什么那么做?”
陈以祯茫然不解地看他,不懂他为什么将老几年的事情翻出来了,“难道,臣妾做错了?”
“没有,朕只是很疑惑,你应当知道,当年那场大案,你陈家也有许多近系官员落马,你可曾想过?”
“臣妾当时没有想那么多,也没必要想那么多,那是事关一方苍生的大事,不是一方的利害荣辱可以囊括的,臣妾只知道,任何的政坛倾轧都不该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陈以祯老实回答。
皇上眼神渐渐温柔下来,他望着她,许久许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朕还记得,当时陈为识主动进宫面见朕请罪,你为什么让陈为识来找朕?”
他是镇国公府二公子,地位何曾崇高,别说认罪,便是不认罪又有谁敢说什么,何况他当时身体没好,便被陈以祯逼着来进宫面圣,亲自交代罪责,还说,任由他惩罚,她当真以为,他顾忌着陈家的势力,不会对他做什么?
虽说,他的确对他轻拿轻放了。
陈以祯瞪大眼睛看着他,许久,她轻扯嘴角,艰难道:“皇上,您怎么将老黄历翻出来翻来覆去地问?”
“何况,这个问题,您当年不就问过臣妾吗?”
是吗?皇上怔住,当年的记忆一片混乱,他早已忘了有没有追问过这个问题。
所以,“你当时怎么回答朕的?”
陈以祯低下头,轻声道:“没什么,做错事就要受惩罚,天经地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皇上凝神望着她,眼神认真,抿唇不语,她垂着眉梢,额头光洁,睫毛纤细浓密,鼻头一滴汗珠晶莹剔透。
“如此,朕知道了。”皇上站起身,偏头望她,“你好好休息。”
皇上离开了钟粹宫,回到了御书房。
他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回忆当年,虽说陈以祯回答了,但他却直觉当年她的回答不是这个。
但究竟是什么……他想不出来。
怀揣着这个疑惑的皇上晚上入睡后,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当年。
当时,他回到后宫,事情有了眉目,心情十分痛快开怀,在御花园闲逛的时候,遇到了带着一众奴婢和篓子出来捉知了的皇后。
看到他,她身形纤然地过来请安。
皇上好奇地望着她身后大大小小的工具,问她:“这是做什么?”
陈以祯皱起鼻头,懊恼道:“睡个午觉,那些知了斯拉斯拉地叫,烦死了,我要将它们捉下来,烹炒着吃。”
皇上惊奇,“那个东西还能吃?”
“那是自然,皇上不知道吧。”她得意地昂起脑袋,阳光下,眼角眉梢瓷白得直晃人眼。
皇上老实摇头,“不知道。”
“那等我捉下来,我请皇上一块品尝。”
“好。”
“皇上,要不要跟我一块去捉?”她跃跃欲试地邀请他。
皇上犹豫了会,缓缓摇头,“大庭广众,有失体统,算了。”
陈以祯无奈地对他翻白眼,旋即,她摆摆手,叹气道:“算了算了,那我自己去了。”
她转身往那边走,皇上却跟在了她身后。
陈以祯转头看他,疑惑问:“你不是不捉吗?跟过来做什么?”
“朕来观望皇后捉知了的英姿。”
“哈哈,那你等着瞧吧。”
他跟着她,眼看着她来到一处树木繁多,树荫荫凉处,摆弄身后一溜串大大小小的工具,同时将身后太监宫女使唤得团团转。
皇上坐在亭子里,身前放置一壶茶,他端起来,慢慢品尝,嘴角笑意不知不觉盈了满面。
过了会,跑来跑去的陈以祯出了一身汗,累得跑过来,趴在亭子周围的围栏上,仰头对他说:“皇上,给我倒杯茶呗。”
皇上应声给她倒了杯茶。
陈以祯一边喝茶,一边同他说话,凉凉夏日,水面处陡然掀起一阵缭绕的暖风,飘飘袅袅地环绕过来,撩起她身上的玫红色衣衫,她胳膊放在围栏上,脑袋趴在上头,莹白的小脸泛着红光。
皇上盯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陈以祯,你为什么让陈为识来找朕认错?”
你不怕朕大肆惩罚他吗?
陈以祯愣了愣,倏忽,眼睛弯成两只月牙,她放下茶盏,磕在围栏上,发出“蹭”的一声脆响。
暖暖熏风吹拂下,青丝在她身前缭绕,她的脸蛋上印染斑驳琐碎的阳光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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