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身后是波光粼粼湖色,肩上是皎皎月色,恍如九天之上的谪仙。
李斯年开门见山道:“听闻崔元朗被崔家厌弃后,收了一个名唤艳儿的侍妾。”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看了程彦一眼,方道:“与翁主有几分相似。”
程彦恶心到不行。
何止模样,就连名字都是同音。
李斯年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来崔元朗是欢喜这个死法的。”
程彦眉头微动。
谪仙面孔修罗心又出手了,只是为什么要帮她?
李斯年又道:“我又听闻,今日有人拿了太史令的把柄找了太史令,让太史令向天子觐言,说星象大异,恐有女主之祸。”
程彦道:“这种话舅舅才不会相信。”
李斯年颔首,温和道:“翁主可曾知道,翁主在出生之际,凌虚子察觉紫微星有异,便推衍天命,发觉翁主若为男身,当主天下。”
“天子或许不会信太史令的话,可太史令的话,会让他想起凌虚子说过的话。”
程彦呼吸一滞。
凌虚子是当世活神仙,他的话,从来没有人会去质疑。
李斯年道:“小翁主,你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程彦手指微紧,道:“你告诉我这些,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李斯年眼底映着湖光十色,浅笑道:“我想要什么,旁人不知道,翁主难道不知道?”
第26章
她知道吗?
其实仔细想想, 是能想得到的——李斯年想要的,一直是自由。
这些时日,她从罗十三那里拿了不少李斯年的资料,将李斯年的生平往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李斯年与凌虚子虽无师徒之名, 却得了凌虚子的真传, 也继承了凌虚子独有的情报网,替她杀死崔元朗也好,得知崔家又利用太史令里间她与李泓的关系也罢, 都是凌虚子的人在替他做事。
她也知道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更知道以他的才情, 终生困在一方三清殿实在委屈, 可他想要的东西,她委实不敢给。
毕竟她和他之间有血仇, 他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他现在的一切, 都是伪装,只为取得她的信任, 离开三清殿,恢复自由。
困龙一旦入海,便再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她身后是待她至真至诚的家人, 是风雨飘摇的大夏,她赌不起, 更不敢赌。
程彦摇头道:“你要的东西太重。”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问道:“翁主何时才会信我?”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的脸。
想起了被他害死的那些人。
程彦避而不答, 只是问道:“你我相识已有半年, 不知这半年时间里,你有没有想到第二个心愿。”
“心愿?”
李斯年轻轻念着这两个字,笑了一下,问道:“若翁主不能给我自由,那便送我去一趟梁州罢。”
程彦眉头微动,道:“此事干系重大,不能我能决定的。”
梁州,是李斯年的故乡。
虽说梁王的势力早被剿灭,但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有漏网之鱼留在梁州,趁她送李斯年回梁州的时候将李斯年救走。
如今的大夏,北狄虎视眈眈,朝中世家林立,夺嫡之事再起风波,若这个时候李斯年整合梁王残余势力,趁机作乱,对于大夏来讲,是雪上加霜。
她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李斯年见程彦无意送他去梁州,便道:“翁主一直找的东西,在梁州。”
程彦微微一怔,李斯年继续道:“梁州地势复杂,山川众多,远不比中原之地的土地肥沃。”
“番薯自海外番国传至梁州,我的祖父发觉此物不挑土壤,无论丰年欠年总会丰收,便将此物种在自己的庄子里,寻了贴心之人打理,待收获之后,或磨成粉,或切片分发百姓。”
程彦便明白了。
梁州与大夏是竞争关系,番薯这么好的东西,梁州自然不愿大夏也得了去,从种植到收获,外人无从得知,甚至下发百姓的时候,还会毁去番薯原本的模样,当地的百姓尚且不知是番薯,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华京了。
程彦犹豫片刻,道:“我与母亲商议一下,若她允你去梁州,我便送你过去。”
番薯的诱惑实在太大。
尤其在她母亲准备对北狄用兵的时候。
打仗拼的不止是兵力,更是财力和粮食,可大夏肥沃的土地被世家们掌控着,从他们手里扣粮食,比登天还难,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世家尾大难甩,若再对他们让步,他们会成为比北狄更可怕的存在。
北方有大片瘠薄之地无人耕种,番薯种下去,不需要太多的看护便能丰收,完全可以抑制粮草太过依赖世家的局面。
李斯年笑了起来,道:“我等翁主的好消息。”
夜色越来越深,程彦起身离开,刚走出湖心亭,身后又响起李斯年清润的声音:“翁主。”
程彦脚步微顿,李斯年道:“昭阳宫的薛妃快要生了。”
“她或许能解翁主的困境。”
程彦秀眉微蹙。
她若为男身,当主天下,这句话是凌虚子对大行皇帝说的,是天子最为忌讳的话。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她的母亲才会被先废后谢元打压得极惨。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一旦被舅舅得知,舅舅哪怕待她再亲,心里也会犯嘀咕。
薛妃不过生个孩子,能解她什么困境?
程彦没去问李斯年。
事实上,李斯年明里暗里帮了她很多,也提点了她很多,她不喜欢欠人情,李斯年狠辣的行事作风给她留下了太深阴影,再加上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便不想再承他的情。
程彦回到宫殿,细细思索李斯年在湖心亭说的话。
李斯年的话虽不多,却句句一针见血,都是她急需去解决的事情,且这些事情,她除却母亲外,不能求助任何人。
次日清晨,程彦出宫去找李淑。
李淑在钧山练兵,人多口杂,无暇与程彦细说朝政,过了两三日,她才抽出时间来,问程彦找她何事。
程彦道:“姨丈私养府兵的事情,母亲知道吧?”
李淑点头道:“清源的镇远侯还是跟着阿远挣下的军功,阿远死后,清源性情大变,偷养府兵,不过是想有朝一日再回战场罢了。”
说起镇远侯,李淑面上的摄人威仪淡了几分,道:“阿远不屑于用阴谋手段,带出来的人与他一样,这样的人打仗是一把好手,却不通朝堂政斗。清源如今遭崔家挟持,实在再正常不过。”
程彦听李淑并无怀恨许清源当年没有出兵相助的事情,便试探问道:“娘有没有化解之法?”
“此事你无需去管,我去办便可。”李淑爽快应下,轻笑出声:“我知道你舅舅在担心什么,但阿远带出来的兵,纵然身死,也绝不会背叛大夏,背叛天子。”
程彦心情有些复杂。
李淑对镇远侯的赞赏是发自肺腑,这种推崇,是李淑从未对程仲卿有过的。
在李淑心里,程仲卿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脸了_(:з」∠)_
程彦很快将这种惆怅情绪驱逐出脑海。
眼下正是她与崔莘海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她可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母亲素来厌恶李斯年,未必肯让李斯年回梁州。
程彦道:“李斯年前几日找了我,让我放他自由。”
李淑面上一冷,程彦连忙道:“当然!我没有答应,他便退而求次,说想回故乡梁州看一看。”
“这些时日,他帮了我许多,况番薯也在梁州.......”
李淑凤目微眯,道:“今日底下的人向我说了一件趣事儿,崔元朗那个登徒子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且死状可怖,显然是之前遭遇了非人的折磨,让她的罗生暗卫瞧了,都说残忍至极。
“李斯年是个厉害角色,不可小觑。”
程彦眸光闪了闪。
她当然知道李斯年是个厉害角色,只是番薯在李斯年手里,她只能与他合作。
再者,母亲这般恨谢家人,能容忍李斯年活着已经是看在凌虚子的面子上了,怎么会允许李斯年回梁州?
尽管李斯年以番薯作为交换。
哪曾想,李淑道:“不过,他若是能悄无声息除去崔振波,他回梁州之事,我倒也可以考虑一下。”
程彦大喜:“娘可不许骗我!”
李淑笑道:“你这丫头,我何时骗过你?”
关于番薯的事情,程彦向她提过很多次,她知道番薯的重要性,可为了番薯便放了李斯年,实在让她不甘。
程彦见李淑应允,试探道:“娘要不要见一下李斯年?”
李斯年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便能所向披靡,大夏与北狄的战事迫在眉睫,母亲性子孤冷,无人可用,如果可以,她希望母亲肯放下恩怨启用李斯年。
李淑拒绝道:“你且让他去做这件事。崔振波是京兆尹,掌京师兵马,可不是崔元朗那般好下手的。”
程彦只得放弃。
与此同时,太史令服毒死在家中。
太史令娶的是梦溪林家的女儿,刚成婚不过四五年,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林家女悲伤难以自制,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个没有写完的奏折。
看完奏折,林家女迅速封锁消息,连夜回了自己娘家,将这个奏折报于娘家。
是夜,林家族长拿着奏折在屋里来回渡步,他的周围,坐满了林家在朝为官的儿郎或者女婿。
“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能隐瞒天子,祖父,我们报上去吧!”
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如今的朝中,薛家为御史,杨家为丞相,大将军是天子的发小,崔家占去了太傅,剩下九卿,也以薛、崔、杨为首,兵马实权,尽被三家瓜分。
林家不过掌了大司农,主大夏财政,可世家林立的时代,大司农形同虚设。
若能以这个奏折撕开三家鼎立的局面,林家从朝中分到一些实权,那是最好不过了,可这个奏折上的内容,稍之不甚,便是灭族之祸。
犹豫半晌,林修然攥紧了奏折。
次日清晨,朝会之后,林修然并未离去,找了老黄门,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了独自求见李泓的机会。
林修然躬身把奏折递给老黄门,老黄门呈上给李泓。
李泓看罢,笑道:“此话乃是无稽之谈,做不得数。”
一个太史令,怎及凌虚子知天命?
林修然道:“臣之前听祖父言及,先废后谢元不喜长公主,其实另有他因,只是此因牵扯天家国运,祖父并未与臣细讲,陛下大可看一下先帝的起注录,一探究竟。”
林修然的祖父是先帝心腹,担任当时的太子太傅一职,后来李淑逼宫,林修然的祖父辞官自裁,林家就此一蹶不振。
李泓合上奏折,道:“此事朕知道了。”
其实他也挺好奇,那么多的皇子公主,为何谢元独独容不下他姐姐,对姐姐百般迫害,甚至远超对成年皇子的防备。
第27章
天子起注录写的是关于天子的一切, 吃了什么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为避免天子删改,天子不可查看自己的起注录, 只能由后人查阅。
李泓召来内侍, 翻看先帝的起住录,看到凌虚子向先帝觐言的那一日,手指不可自制地握了起来。
他竟不知, 谢元百般陷害他的姐姐,原来是为了女主之祸。
李泓合上起注录, 半晌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从御案后起身,对身边老黄门道:“凌虚子何时出关?”
前些日子, 凌虚子推衍出自己大限将至, 便开始闭关,算一算时间, 也有小半年了。
老黄门道:“仙长不曾讲。”
李泓皱眉道:“唤他最出色的徒弟过来。”
老黄门应下,让人去三清殿,不多会儿, 便召来凌虚子的高徒玄明。
李泓屏退殿中伺候的人,指着起注录上凌虚子说的话, 问道:“何解?”
玄明脸色微变, 斟酌片刻, 方小心翼翼道:“师父是得证大道之人, 他老人家的话,旁人谁敢胡乱注解?”
李泓眸色微沉:“你是他最为出色的徒弟。”
玄明摇头道:“我虽是师父的徒弟,却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天赋最高的那一个,并未被师父收为弟子。”
此事是道家机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师父不许向外人提起李斯年的存在,但天子问话,终究不比寻常,此事更牵扯到天家国运,他万万隐瞒不得。
李泓狐疑道:“不是你师父的弟子?你师父便把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玄明点了点头,道:“此人名唤李斯年,师父又为他起名为觉非。”
道德通静玄,真常守太清,这才是他们道家的辈分排名,他这一代是玄字辈,师父给李斯年起名字的时候,并未按照辈分来起。
“李斯年?”
李泓饱读诗书,很快便想到了李斯年的名字由来——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这不是普通人会起的名字。”
李泓问道:“他是谁?”
玄明垂眸道:“他的父亲,是宁王,他的母亲,是先废后谢元的嫡幼妹妹。”
李泓面色有些复杂。
他是见过李斯年的母亲的。
那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女子,与他的发妻年龄相仿,是谢元最小的妹妹,也是谢元最喜欢的妹妹。
当年谢元兴师动众为她选婿,多少世家子弟天潢贵胄她都瞧不上眼,最后看上了宁王。
宁王是梁王之后,梁王死后,他的子孙后代在华京颇受打压,更被太常与宗正密切监视,提防他们再起梁王叛乱之心,以至于宁王一脉虽是天家子孙,但在华京城,却是天家不可提起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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