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与崔莘海你来我往,斗得好不痛快,如今薛妃产子,解了她的难题,她终于能喘一口气,自然要好好休整一番,以待来日再跟崔莘海斗个你死我活。
程彦的鸾轿刚刚被内侍们架起,尚未走几步,便被李承瑾叫住了。
宫灯盏盏,温暖的灯光将他原本便温和的面容照得越发柔和,他递过来一个匣子,温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东西,怎能轻易舍弃?”
程彦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匣子里用绸布保着的,正是被她剪去的长发。
发上用了上好的桂花油,柔顺地挽作一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程彦眉头微动,合上匣子,让紫苏妥善收起来,问李承瑾道:“多谢五哥费心了。”
她这个五哥,看上去一副好脾气好说话的模样,实则最是执拗,决定的事情,谁也劝说不了。
她把话说的那般明白,还是没能断了他的念想。
程彦道:“五哥怎么没去昭阳殿看望薛妃娘娘生的小弟弟和小妹妹?”
李承瑾道:“锦上添花之人已经够多了,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你,阿彦,今夜之后,你的处境会好很多。”
李承瑾温柔浅笑,如春风和煦温暖。
程彦道:“谢五哥吉言。”
李承瑾颔首,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仿佛他大老远追过来,只为了给程彦一束发,与程彦说上两句话一般。
程彦看着李承璋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他自小便这样,温柔体贴,最怕给人添麻烦,甚至就连喜欢,都怕成为她的负担。
可温柔体贴不是产生感情最主要的原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怕着五哥早日能想明白这件事,莫在她身上花心思。
程彦揉了揉眉心,回到自己的寝殿。
如今北狄虎视眈眈,朝中又世家林立,薛妃生子带有异象的事情,从一定程度可以缓解大夏百姓的惶恐。
这件事很快便传出宫外,被市井百姓津津乐道。
有人说天佑大夏,在这种节骨眼上降下天之子,拯救九州万民。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后宫争宠的小手段而已,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种种言论不一,充斥着华京城的大街小巷。
又过几日,凌虚子的高徒玄明推衍天命,言薛妃之子是祥瑞,是天佑大夏,告示分发贴满各地,说薛妃之子是后宫争宠的话很快没有了声音,各地的诸侯王与世家们纷纷前来华京,恭贺李泓喜得麒麟子。
李泓大喜,大赦天下,九州欢腾。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信件飞马送至华京城。
长公主李淑看完信件上的内容,长眉微微蹙起,让麾下副将点兵督粮。
封地里的粮食只够边关将士吃用三月,这些时日里,程彦知道李淑随时可能会挥师北上,一直在联系世家筹粮。
世家们原是不愿意送粮给李淑当军用,但架不住程彦愿意用新的苗子作为交换,挣扎犹豫一番后,倒也给程彦送去了不少粮草。
副将略点了一下,虽不能支撑军队长期作战,但也够吃用大半年的,至于半年之后,麦子与水稻又该成熟了,到那时,无需去找世家们帮忙,国库和程彦李淑封地的粮食便够用了。
副将将粮草的事宜回报李淑,李淑点头,下令今夜便出发前往边疆。
临出战前,李淑拜别丁太后与李泓。
丁太后年龄大了,拉着李淑的手哭了好一会儿,最后道:“我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如今我年龄大了,经不得大喜大悲之事,你万万要保重身体,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李淑道:“母后放心。”
李泓眼圈微红,掩面唤了一声长姐。
程彦道:“母亲放心去吧,华京有我和舅舅呢。”
李淑笑了笑,拂了拂程彦的发,道:“我与你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
程彦点头。
母亲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知道自己走后,崔莘海必有动作,怕她应付不来,叫她与李斯年去梁州寻番薯,等她寻到了番薯,母亲也该还朝了,还朝之后,再与崔莘海清算。
众人送一身甲衣的李淑出宫殿。
宫道上,李淑翻身上马,丁太后又追了出来,哀声道:“你、你一定要回来,莫与镇远侯一般。”
听到镇远侯三字,李淑眸光骤冷,丁太后抓着她的马缰,泪流满面:“你们当兵的,总是说马革裹尸还才是将军本色,以前我总觉得这句话不吉利,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吉利不吉利了。”
“你纵然回不来,身体也要回来,你若镇远侯一般,我就拖着残躯去边疆寻你,十年,二十年,也要将你的尸骨寻回。”
“只求你可怜可怜你的老母亲,莫叫我一把年龄了,还要去寻你的骸骨。”
丁太后的眼泪止不住,李淑长眉微蹙,看了一旁的程彦。
程彦上前,红着眼睛去拉丁太后。
战场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绞肉机,任你英雄盖世,还是权倾天下,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
谁也不知道,一旦上了战马,还能不能策马还家。
所以每一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
李淑目光扫过丁太后李泓与程彦,一扬马鞭,英气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宫道上,马蹄声如雷震,掩去了丁太后放声大哭的声音。
李淑自上了战场后,哪怕频频有战报传回,丁太后也悬心不下,未出一月,便瘦许多。
李泓为了哄丁太后开心,想尽了办法也是无用,最后只得去找程彦。
程彦原本准备听从母亲的话,与李斯年一同去梁州寻番薯——崔家毕竟掌有兵权,李斯年那里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迟迟没有得手,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在华京多待。
但丁太后这种情况,让她打消了尽快去梁州的念头,每日除了培育新苗外,便陪着丁太后说说笑笑,如今过了半月,丁太后的心情才好上一点,也能吃得下饭了。
李斯年见此,便又催促程彦,让程彦去梁州。
程彦揉着眉心,道:“眼下外祖母根本离不了我。”
月色皎皎,李斯年斜斜看过来,凉凉道:“崔振波很是谨慎,我不敢保证,是我先得手,还是崔家先行动。”
程彦道:“崔振波的生母在清河郡,我给姨丈送了信,让他好生看护。”
李斯年眸光轻转,道:“小翁主颇有长公主风范。”
——一样的狠辣果决。
程彦道:“她在崔家受监视,在我姨丈家也是监视,没甚区别。”
其实也是有区别的,最起码她姨丈不会给崔振波的生母立威立规矩,每日好吃好喝奉养着,比在崔家做个上了年龄用来威胁儿子的妾室好多了。
李斯年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彦看了一眼李斯年。
说来奇怪,之前李斯年对她的事情尽心得很,很多事不用她开口,他便已经提前办妥了,近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在崔振波的事情拖沓也就算了,甚至还叫她查出他隐隐与薛家的人有联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斯年这把剑太锋利,稍不小心,便能反噬用剑之人。
程彦不动声色道:“你晚些得手也没甚么,姨丈并未跟随母亲出征,清河郡与华京不过十日距离,我大可写信给姨丈,让他提前增兵来华京驻防。”
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李泓原本极为忌讳的,经李淑开导之后,才放下对许清源的戒备处罚,甚至还将府兵的事情过了明路,特赐他拥兵勤王之权——用来制衡掌京都兵马的崔家。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道:“从清河郡出兵,即使不眠不休也要十五日,且清河郡的战马耐力足,但速度远不及京师战马,他们的行军速度,可比不得崔家直接从皇城外的钧山调兵围城。”
“小翁主,你让他来增援的主意,怕是不大好用。”
“是不大好用。”
程彦冷眼打量着李斯年,道:“荥泽郑家、武阳薛家、梦溪林家、华阴杨家,你说这些养有私兵的世家,愿不愿意见崔家一手遮天?”
第32章
大夏民风尚武, 全民皆兵,制度与两汉三国相似,贵族豪强们有养私兵与门客的传统,这些私兵门客并不算多, 不过几千人罢了, 单靠一个世家的私兵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故而天子们对这些私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严令禁止。
虽说一家之兵算不得什么, 可几家加起来,数量便可观了。
尤其是, 这些世家互相斗了数百年, 最见不得的,便是一家独大。
前些年, 林家势大, 连天子都要避其三分,这种一手遮天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 被众多世家联手搞了下去,直至今日都没有恢复元气。
再其次是谢家,险些被长公主李淑赶尽杀绝, 如今在朝为官的,已经没有谢家人了。
用世家来制衡世家, 只要筹划得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是非常有效且一针见血的手段。
这个道理程彦明白, 李斯年更明白。
李斯年笑了一下,抬眸看着程彦,道:“小翁主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在警告于我,要好好替翁主做事,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否则不日便会到来的崔家灭门之祸,便是我明日的下场?”
程彦道:“斯年多心了。”
“你我之间,起于交易,也将终于交易,我只是希望,在你我联手的时候,斯年莫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不是她不信任李斯年,而是李斯年这段时间的行为的确有些反常。
以前的李斯年连她想不到的事情都一并做了,现在的李斯年,不仅对崔振波的事情推三阻四,甚至还与旁的世家私下联系,她与李斯年之间有血仇,她不敢肯定,李斯年会不会趁着崔家动手的时机,顺手将她一同算计了去。
李斯年道:“小翁主多虑了。”
“在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我一定是翁主手中最为锋利的那把剑。”
程彦跳了跳眉,瞥了一眼李斯年。
至于这把剑是伤人还是伤己,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就不该对李斯年有任何期待。
程彦道:“你知道便好,你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
哪怕她舅舅是天子,也不可能许李斯年自由,她的母亲更不会,哪怕李斯年聪明有大才,关在三清殿做个道爷委实可惜,他们也不会放李斯年离开。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看得到李斯年的价值,且动了惜才之心。
若她死了,等待着李斯年的,是在三清殿困守终生。
以后无论哪位皇子继位,都会对李斯年严防死打——谢家人给天家子孙们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天家的人是不会让谢家人得势的,毕竟他们曾将谢家屠戮,若谢家人得势,他们的下场,便如七年前的谢家一般。
程彦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她不能再继续依赖李斯年了,尽管听话时的李斯年的确很好用,可不听话的李斯年,又岂是一个可怕说得完的?
欺辱过他的人,死因成谜,死状凄惨,与这样一个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程彦回到自己宫殿,内侍们送来的折子堆在她的案头。
李泓虽不算一个英武果决的皇帝,但胜在宽厚仁和,并不像历代多疑寡恩的天子那般,刻意打压日渐长大的皇子们,甚至还有意培养他们对朝政的看法和敏感度,遇到处理不过来的政务时,时常让几个儿子在一旁历练学习。
可惜李承瑛是个混不吝,不惹事生非便是万幸了,处理起政务,不是报复得罪过他的人,便是凭自己的喜好升官降爵,几日下来,李泓再不敢让他进殿。
太子李承璋做事谨慎可靠,可他生性薄凉,全然不念过往恩情,让性子仁厚的李泓很是不喜,便不愿让他插手朝政。
算来算去,也只有五子李承瑾靠点谱,虽然文弱点,但做起事情来却是井井有条,经他处理过的折子,让人挑不出一丝疏漏。
李泓很是欢喜,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又能抽出时间陪薛妃与薛妃刚生下的一双龙凤胎。
可这种欢喜没有持续多久,北狄来犯,李承瑾请命与李淑一同出征了。
朝政又尽数压在了李泓身上。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中政务繁忙,薛妃又刚刚生产,正需要人陪伴,李泓思来想去,让老黄门把一部分的奏折送给程彦。
这个时代并不禁止女子干政,程彦是他看着长大的,最是喜欢不过的孩子,又颇有才干,时常替他分忧,况又立下了那种毒誓,他没道理再怀疑程彦,只有加倍对程彦好,甚至放一部分权利给程彦。
程彦并没有拒绝李泓的分权。
事实上,在崔家伺机而动的节骨眼上,纵然李泓不许她插手朝政,她也会想办法影响李泓的决策。
李泓此举,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事。
程彦打开案上最上面的奏折。
这个时代的军队制度与西汉颇为相似,将万骑,行障塞,烽火追虏是每年秋冬都会在郡守带领下上演的节目,名唤“都试”,目的是挑选军队中的优良将士,送入华京,以充盈南军与北军。
程彦想把崔家在南北军的势力一网打尽,又不想把这些职位空缺便宜其他世家,再养出一个今日的崔家,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地方送来的将士中挑选家世清白之人任用,借此培养自己的势力与世家们抗衡。
大夏若想走的长远,便不能被世家们把持朝政——汉唐国土广袤,空前强大,这般强盛的朝代尚灭亡于地方豪强与藩镇的手中,她实在不想让大夏也如汉唐一般。
程彦圈了一些自己看中的人的名字,让忍冬拿去细细打听他们的家世。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日。
时光匆匆如流水,李淑出征两月有余,与北狄互有胜负,然而这几日,北狄却一改前两月作战策略,调整了布署,时常仗着马快,夏军追不上他们的军队,抢掠一番便赶紧逃跑。
夏军吃了战马不行的亏,粮草又被胡人劫掠,战事一度处于下风。
军报传至华京城,太极殿的朝臣们很快便因此事争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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