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点犹豫,他看向蒋钊,“请蒋兄带路,我去接她回家。”
沈寰做了个顶漫长的梦,头一直发沉,身上没什么气力,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揉了揉重重的眼皮,映入视线的,居然是顾承含笑的脸。
再揉揉眼,不像是发梦,他的眼神殷殷切切的,跟重逢时那晚一样,望着她,好似在望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你醒了,”好久不见,他一时不知道开如何开场,明摆着说了句废话,之后才又笑道,“还有不舒服么?回头把药喝了就没事了,吃点东西,略歇一歇,咱们回家去。”
她纳罕,盯着他问,“蒋钊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为什么来,是不是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
他连忙说没有,怕她多想,先抓住她的手。她还是有些迟疑,半推半就总算没一把甩开他。
低头笑笑,他抬眼,慢慢说,“我来接你,你有身孕了。”
带着丝丝的颤音儿,应该是强忍着喜不自胜,怎么听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沈寰怔忡着,半晌才低低道,“我有身孕了?你不是在骗我罢?”
他一脸深情,见她眼里全是措手不及的迷茫,忙笑着点头,“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反应过来,转而望向他,咕哝着,“当然有,前阵子不就是,这会儿还好意思说大话。”
知道她善于记仇,他摸着鼻翼讪讪笑起来,“哪儿有,我那不是骗,顶多算是瞒,这回不一样,千真万确的,我才刚给你把过脉了。”
真的有了孩子?她总算醒过神来,目光灼灼,一阵悸动。
他顺势扶她起来,预备喂她喝温好的药。送了一勺到嘴边,她眉头一拧,“这是什么?有身子的人也能乱吃药?”
他笑,是不忍责怪的疼爱,“安胎的,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害你不成?之前喝了那么多酒,幸亏咱们的孩子结实,这么个折腾法儿也还是没事儿。”
她想到那一番宿醉,微微有些脸红,倒是很乖巧的喝起药来,半日才讷讷说,“怎么偏生这时候有了,这孩子不会挑时候。”
他听了皱眉,放下汤匙,“怎么不是时候?我瞧刚刚好。”说完有些警惕的盯着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想头?”
多少有点,报仇的事刚刚上了正轨,一切有条不紊,这里又少不了她和良泽私下的勾兑。原本是这么计划,现在怕是有点困难了。顾承一定不想让她再插手,会顺理成章的兜揽起整件事,到时候她也还是力不从心,只能干看着没奈何。
不过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干脆走一步算一步罢,谁让这孩子来得这么快,或许这就是天意呢?
双手顺着胸骨往下摩挲,轻轻的搭在小腹上,一片平坦,没有任何动静,可不知为什么,她抚摸着,寸寸肝肠竟都变得柔软起来,心底有平静安然的喜悦。
他欣慰于她此刻的乖顺,一面耐心细致的继续喂汤药,一面诚恳的道歉,“这阵子让你吃苦了,是我不够大气。今天接你回去,咱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打今儿起我都好好陪着你。”
她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不对,侧头问他,“你是冲着孩子才来的?”
一脸狐疑,面色比先前严肃许多,她仔细打量他,“合着你对我也就那么回子事儿了,有没有我这号人,你反正照样过得如鱼得水。这会儿听说我怀了身子,才想起不能叫顾家的孩子流落在外,假模三道说来接我,其实是为接你们老顾家的人罢了。”
他一阵尴尬,苦笑着应她,“我是想等你气儿消了再来找你。大家冷静冷静,过后才能心平气和的把事情说开。我也知道,蒋钊一直陪在你身边,心里多少能踏实些。你看,我至少是绝对相信你的,不像你,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盯梢儿查看我……不说这些了,我是真心接你回去,孩子是一个原因,也是一个契机,是老天爷赏赐的,连他都看不得咱们再这样闹下去。”
她默默听着,咂巴出一丝用心良苦、小心翼翼的滋味儿,心里早就软了,只垂着眼,数落了一句,“学得油嘴滑舌,谁有兴致跟着你,左不过是和那些官员一道吃喝,没些正经模样。”
他承认,笑着点头,这件事就算是翻过篇去。过后觑着她的面色,缓缓说着他的计较,“我想过了,你如今的情形该要好生作养,不能操太多心,也不能授人以柄。回家稍作收拾,我送你去上回咱们住过的庄子。蒋大哥夫妻愿意跟着一道过去,正好也能照应。我把稳婆和伺候的人配齐,你就踏实的住在那儿。其余的事不用管,我一定替你办好。你从忠王眼前彻底消失,我心里才能踏实。”
愣了一下,她望着他笃定的眼神,试探着问,“非要这样么?远远儿的避开,把所有的事儿都搁在你身上……”
“有什么关系,你还怕我做不好么?”他笑着,平和而自信,“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力不让你挂怀,你只管放宽心就好。”
看来也不是和她商量,他一早就决定了的。是他的风格,不强硬却有难以抗拒的力量。那就都听他的罢,这会子她的脑子也不大灵光,其余的想不来,好像满心都只在惦念他。
“我是不是又要和你分开?你每天会来看我么?路途怪远的,你那么忙,我岂不是十天半月才能见着你?”
她突然间变得柔脆娇弱,是因为初为人母的兴奋和不安。
他握着她的手,紧紧的贴在他心口,“我哪儿舍得十天半月不见你,我会争取,每天都赶去看你,也能陪你住些时日。”
说做就做,顾承安排妥当,庄子收拾齐整,她们一行人悄没声息的搬了过去。他又特地找了个极有经验的老嬷嬷,服侍孕妇得心应手,还可以身兼稳婆。
八月底城里还闹秋老虎,城外早晚已经有些凉意。沈寰日子过得舒心,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听着马车的声响停在小院门前,她会开门迎出去,整个人像只小鸟一样扑到他怀里。
他看见,脸上的笑容越发宠溺,一个步子便窜上去,抱着她柔声叮嘱,“别跑,小心颠着孩子。”
她听见这话,总是不免有些吃味,不依不饶的追问他,到底是来看孩子,还是来看她?一向那么自信的人,忽然间生出满满的不确定,有些像和孩子抢夺他的关爱,说起来真是让人汗颜。
他都懂得,拥着她,额头抵在一起,“无论我们有多少个孩子,你永远都是我最爱,最在意的人。”
蒋铎和白音在一旁看得直笑,连蒋钊眼里都有了淡淡的歆羡。
可惜顾承不能天天陪她住在庄子里,偶尔住上几日便要回去处理一堆杂事。彼此都无奈,闲下来的时间,她只好和白音一道,做做针线打法时间。
听人说怀孕的时候,脑子会变笨,她这会儿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心里存着事,可思维跟不上。想着要打听良泽进展如何,到底不好直接问顾承——他说过的,再不教她操一点心。
蒋钊就成了她的内应,他如今陪着顾承,每每一起出城来看她,他为人警醒,可以帮忙甩掉那些可能跟着的尾巴。他对外头的事一清二楚,没过多久便告诉她,良泽不负她的期望,果真成了御前的红人,碍于身份先封了个御马监秉笔,风头一时无两,皇帝连修道坐禅都不忘带上他。眼下京里官场都传遍了,御前的良秉笔等闲不能得罪,那可是会跟皇上吹枕头风的人物儿。
沈寰隐隐觉得不踏实,良泽是个有心眼的孩子,他对顾承能否信服还未可知,终究还是她自己操控更稳妥。背着顾承偷偷进行,用她不甚清明的头脑想着,或许也只剩下信鸽传书这一个办法了。
她侍弄鸽子,惹得老嬷嬷满口抱怨,“那些个扁毛畜生东飞西走的,指不定带着什么病,哪有怀了身子的人摆弄这些个的,奶奶也忒不爱惜自个儿,回头让爷知道了,我可没法交代。”
她使银子封她的嘴,恩威并施的嘱咐,“我成日闲着,闷得都发毛了,再不找点事儿做,人就憋死了。你想看着我郁郁寡欢,就去和三爷告状。”说完又缓和了语气,“其实不碍的,见天儿给它们洗澡,鸽子爱干净,不是一般的蠢鸟。你看它们多机灵,甭管飞多远都知道晚上回窝来。出不了大事,我会仔细的。”
老嬷嬷拿她没办法,嘴里咕唧,“天爷菩萨保佑,奶奶这一胎可要顺顺当当才好。要我说啊,您就是心太重了,好好作养不比什么都强,将来养下个哥儿,您的后福还长着呢,不怕家里正头奶奶磋磨,好赖还有爷们儿给撑腰。不是我说嘴,多少大户人家我都经过的,还没见过三爷这么重情的主子,他待您是一千一万个好,您要星星,他不敢给月亮,凡事儿都替您想着。这女人呐,一辈子能遇上真心待自己的人,是上辈子积来的福气,可得好好珍惜才行。”
这是把她当成顾承养的外室了?她柳眉倒竖,直觉好笑。可转念一思量,目下的情形也难怪人家会做如是想,反正她对旁人的眼光从不在意,被编排一道也不值当生气,过后各走各的路,谁还认得谁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入冬前可算训出一批来,撒出去几只,坐在家里等着听信儿。
蒋钊却先于鸽子带来京里的消息。他独自一人策马前来,面色稍许凝重,开口先安抚起来,“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出了点小岔子,三爷叫我过来看看,你这儿近日还缺什么,我一并预备下就是。”
“什么岔子?”她只关心顾承,“他没什么罢?是铺子里的事儿?”
蒋钊摇头,欲言又止了一刻,见她催促得紧,只好说道,“那位良小爷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在皇上跟前进言,说外头供奉药材的好些年没变换过了,究竟吃着也是不疼不痒,宫里娘娘们该养不下孩子还是养不下,不如索性调换几家,也免得一家做大。皇上旁的事儿还都有限,良小爷的吩咐的话,执行起来倒是极快,赶着催着让常太监把这事办了。”
她脸色沉了下来,忖度着良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从没教他这么做,往好里想是要把顾承从泥潭里拽出来,省得日后麻烦。可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她总觉得事发突然,兴许还有她没想到的缘由。
“你也别多想了,未必是坏事。”蒋钊无意教她思虑过重,平静宽慰道,“三爷的意思是,往后他能陪你的时候更多了,可不是好事么。至于良泽,且先不忙下定论,或许真是一片好心,咱们也不便曲解人家的意思。”
她点头,愈发觉得良泽这个人,还得亲自调理才行。正沉吟间,听见蒋钊再道,“不过你心里要有数,良泽未必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一颗棋子有了活络心思,再说到全心全意效命的话,恐怕就得打个折扣了。”
第101章
<赴汤蹈火>
外头的情形不知怎么样,顾承倒是有日子没露过面了。
他心里必然惦记,所以打法蒋钊时不常过来看看。蒋钊也不避讳,对着沈寰实话实说。
“户部和内务府都忙翻天了,皇帝老爷一句话,说要排查皇商,借此整顿吏治。底下人忖度圣意,没事也得翻腾出点事儿来。光是官员们也罢了,内廷太监也要插手,说是从前皇商都瞧着司礼监的眼色行事,这会儿既是整治,就该有自查的决心。司礼监该避讳,就派了御马监的人来。乱哄哄乌泱泱的,三爷成日答对这帮阴阳怪气的家伙,我看着也觉得心累。”
她半晌不出声,之后一语中的,“又是良泽的主意?想不到他不光能入皇帝的眼,还入得这么深。皇帝那个人,平日里连军国大事都懒得过问,忽然关心起皇商来了,真是新文……既这么说,那起子宦官有没有难为纯钧?”
说一点没有怎么可能?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何况挨宰的全是富得流油的巨贾,谁不想从中捞上一笔,和这帮人周旋,简直得有斗不完的心眼子。
好在顾承稳得住,不急不躁,话说得体面周到。蒋钊让她放心,“三爷心里早有计较,借着这股风,陆续盘出去不少店面,安置了人,只留下最得力最信得过的几个。连带田产地契一并兑了银票。日后只要说一声走,立刻就能开拔,不必有后顾之忧。”
他越是这样,沈寰心里越是打鼓,坐下来和蒋钊仔细分析,她问他,“良泽这么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眼下他是唯一知道我和纯钧关系的人,当真是要把纯钧彻底从里头摘出来,以便日后有人清算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蒋钊不说话,半天儿过去才缓缓点头,嘴上却说也不尽然。
她追问,“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我从没授意过他,他这会儿明面上,还该算是忠王引荐的人,这么公然和常全义叫板,除了彰显他恃宠生骄,似乎并没有特别意义,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何况常全义自有法子控制他,他又何必做得这么嚣张?”
她说着,眼前浮现出良泽怯懦的模样,那个柔顺的仿佛随时都会颤栗发抖的少年,或许并不像他那张秀美的面容显示的那般,纯净无害。
“还有一种可能,”蒋钊蹙眉沉思,摇头道,“欲扬先抑。你说过,忠王让良泽和三爷见过面,你又在那位王爷面前直言信不过三爷。良泽故意打击三爷的举动因此倒也算说得过去,可要是再细想呢?可就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倘若不是为了打击,竟是为了保全呢?忠王心思诡诈,又素来疑心重,如果良泽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让他心里猜忌,只怕这会儿,忠王也该在思量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完,两人双双陷入沉默。良久,蒋钊先舒了一口气,“但愿是我小人之心了,保不齐也真没那么复杂。良泽这人我没见过,但据你说至少还算听话。倒不妨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一方面让他有盼头,一方面也得让他有点惧怕。”
是这话不错,一个能惑主的人,心思岂会单纯的了!沈寰这些日子正心急于信鸽不起作用,不想忽然在一个清晨收到了回音。
良泽询问她住址,请她能赐见一面。想了想,她把地点约在城西香山山腰间,不带任何人,独自驱车前往。
他负手站在山间凉亭里,一身御赐蟒服,未戴幞头,只以玉冠束发。一张脸秀丽无匹,身姿昂然风流。山风拂过时,衣袂翻飞,很有几分仙人的况味。
和当日栖霞观中受尽欺凌,畏缩不敢言的那个少年相比,俨然已是判若两人。
然而只是站立了一刻,看到沈寰近前,他人已俯身拜倒,诚惶诚恐一如往昔。
沈寰不出声,他就连头都不敢抬起,一味谦卑的匍匐在地。
“锦衣玉食伺候着,怎么小身板还是那么清瘦羸弱,也没见长个二两肉。”她轻松调笑,状似关怀,“这阵子在皇上身边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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