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泽没得她许可,仍是不敢起身,半日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垂首。
“许久没得您的消息了,我……我心里着急,也就……也就食不甘味。”
这话说的,快赶上一句甜言蜜语了。她笑笑,接着问,“怎么,三爷没告诉你,我的近况?”
良泽沉默一阵,低声回应,“三爷,似乎不大信得过我。我也不敢多问,怕惹恼了三爷。要不是您想出飞鸽传书这一招,我真是求告无门,不知道怎生才能联络到您。”
话音里捎带着一抿克制的委屈,听着让人心生恻隐。说完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眼望着地下,有那么点子欲语泪先流的哀婉。
“急着找我做什么,你自个儿主意不是挺正的。”她用骄矜的调子,懒洋洋的说着,“你算计了三爷一道,近来也很是风光,皇上跟前儿说得上话,文武百官面前自然也扬眉吐气,良秉笔,我该恭喜你,前途大好!”
良泽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重重磕下头去,“没有,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我……并非算计三爷,您千万别误会我,不然我,我百口莫辩,死无葬身之地。您超脱我,我才敢说实话,求您,求您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她轻哼了一声,叫他起来,慢慢细说。他又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身。面色惶惶的,垂手而立,极是规矩。
他解释的也算合理,“我进了宫,果然如您所料,常全义自有一套办法控制御前服侍的人,况且我还是王爷荐的,他便更加留心我的一举一动。我佯装驯服,可时候长了,王爷那头多少也会有些生疑,毕竟我不是他亲自挑选出的人。他一时没有您的消息,对我愈发不放心,几次三番警告诘问。我实在没办法,才想出个这么计策,一则为显示我得圣宠,傲慢轻浮,不惜开罪常全义,打压和他有私的那些个巨贾;二则确是想就这件事,把三爷从浑水里洗脱出来。我知道您最在意三爷,也不想让他和常全义或是王爷,其中任何一个人过从太密。我不得已动用这么个笨法子,事儿办得实在欠妥当,让三爷没面子,错全在我。您今天就是不责问我,我也该主动请罪的。您要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只求您别不信我,我对您绝无二心,忠诚天地可鉴。”
她听完只是淡笑,缓缓道,“一箭双雕,用得不错,忠王怎么说?”
“王爷暂且信了,尚算满意,只是心里怎么想,良泽愚钝,实在难以猜测得出。”
别说忠王,连沈寰也只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转过话锋,她问他,“你一路前来,有没有常太监的人跟着?”见他摇头,便再问,“忠王呢?”
良泽还是摇头,却说,“王爷确实疑心重,对我谈不上信任,恐怕对您也是。听说,他这阵子都在派人打探岑姨娘的下落,请您务必小心防范些,他到底还是在意那对母子,只不过是真在意,还是怕威胁那就不得而知了。”
沈寰点点头,“这件事他不能让人知道,所以不敢兴师动众,且让他慢慢找罢。只可惜他身边没什么得力能用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叫我钻了空子,藏了那对母子……罢了,今天见你,还是关心你的身体要紧。”她说着,丢给他一卷小册子,“本门功夫,好生练习,对你多有助益。说起来,常全义用以控制你的药物究竟是什么?”
他怔了怔,神情流露嫌恶,“是一种叫烂肺草的毒物,可以教人肠穿肚烂而死。早前他让我亲眼看一个小内侍毒发身死时的样子,倒是和绞肠痧发作时相似。据说,这副药还是他身边的一个江湖人提供的。”
“那你怕不怕呢?”她和煦笑道,“你的幻术还得再练,练好了,早晚有一天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再不用服那毒/药。不过切记,千万不能让人看出你会内功,常太监身边的高手不少,有几个堪称绝顶,可不是一般人那么好糊弄的。”
他连忙答应,恭谨的道是,眼里有无畏的坚定,“您放心,眼下他们还不至要我性命,我会小心,无论如何不辜负您的嘱托。您交办的事就算赴汤蹈火,良泽也一定会完成。”
她欣慰的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可舍不得你赴汤蹈火,千万珍重,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良泽觉得半边身子僵住,不自然的低头笑笑,“您,您现在住在何处?怎么忽然就从三爷那儿,搬了出来?”
沈寰不答,只道,“今后还是以信鸽联系,若无大事,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今日相见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三爷。你要明白,他已远离是非,就不必再牵扯进来。”
良泽垂首,嘴角轻轻一抽,颔首道,“是,我明白,倘或三爷对我有误会,还请您为我稍做解释。”
一番会面下来,良泽依旧恭敬谨慎,沈寰心力却不如从前,也就没再暗中跟踪查探下去。所以她不知,良泽并不是一个人前来,如今他出行,也可谓扈从甚众。山脚下自有皇帝亲卫,御马监内臣们在此候着。
他以替皇帝查看香山行署为由,借故跑这么一趟,那群等候多时的少监一见他下来,忙赶上前去,捧手炉的,擦汗的,递水的,阵势可谓前呼后拥。
良泽由着他们伺候一阵,不耐烦了方挥手让众人退开,登车回宫。
车子在山间缓缓下行,颠荡得让人昏昏欲睡。他闭目养神,脑子里回味得都是她的一颦一笑,她嘴角牵起的弧度,美得让人沉醉。她也对他笑的,虽然那样的微笑带着矜持,远不如面对顾承时那么娇美温柔,但已足够了,这一点施舍般的笑容,将来是要镶嵌在他记忆里,时常翻出来回味的,也是要刻在心上永志不忘的。
“秉笔大人,”帘子外头的少监轻声唤他,“给千岁爷的三万两银票奴婢已兑妥当了,今儿后晌回去,奴婢就去千岁府给他老人家奉上,您还有什么话儿,要奴婢带给千岁的?”
他睁开眼,秀逸的双眉挑了挑,“你办事办老了的,漂亮话儿不用我教了罢?总归是我一片孝心,面上儿归面儿上,根子里头自然是和千岁一条心的,区区三万两,不值什么,请他老人家笑纳也就是了。”
“是是,您这一招高明得紧,既帮千岁爷整治了素日拿大的那帮财主,还让千岁爷落了实惠。外头人瞧着,还当是咱们内廷二十四衙门自个儿内斗,实则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您的老主子忠王殿下,对这事儿也绝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帘子霍地一声拉开一角,露出秀美惊艳的一张脸,可惜面似秋霜,声音冷冽如碎金断玉,“我进宫前是在王府上伺候王爷,怎么,这事儿值当说上个十年八年?我是谁的人,阖宫上下揣摩了好几个月,现如今可算是被你揣摩明白了?”
那少监脸上僵住,哈腰连说不敢,“大人您误会了,奴婢没有这个意思,是奴婢口不择言,一时没个忌讳。您眼下是御马监秉笔,论功绩是为万岁爷在政务上分忧的,该说和千岁,和王爷一样,都是万岁身边的股肱之臣。”
良泽轻嗤一声,笑着戳那少监的幞头,“少拿我开涮,我是个什么东西,自个儿心里还有数!不过有句话你说得不错,千岁爷算不得是我主子,忠王殿下也不过是沾了旧主的名儿。能让我效忠的主子,确凿是另有其人。”
少监瞥着他,只觉得他说到最后一句,满眼流光溢彩,那份神韵很是夺人心魄,不由得轻声问道,“大人您说的这位主子,是……”
良泽眯着眼睛,沉思一刻,转顾他,扬唇一笑,“该说你笨还是蠢呢?我的主子,那自然是万岁爷啊!”
他开怀笑起来,不欲再理会车外人,放下帘子,笑容却渐渐在脸上凝结。手指一点点攀上肩头,抚摸良久,最终停驻在一处地方。
那是她刚刚碰触过的,留着指尖残存的余香。一点点,不多的温存,足以令他心潮起伏,足以成为孤寂无助的深宫岁月里,支持他走下去,唯一的动力。
第102章
<灯火阑珊>
沈寰带蒋钊去怀柔山坳里,告知他岑氏藏身的村子,不远不近的指着那一间小院落。
“如果日后有变数,你一定要记得这里,岑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还能牵制忠王一阵,我说不准,也只能赌,赌李烈尚且虎毒不食子!”
蒋钊目光苍凉,视线跟随着那个小腹隆起,一脸恬然的女人,有些感慨,“她看上去很满足,这个孩子,至少会有一个疼爱他的母亲。”
“希望如此。”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里微微隆起,不细看倒也不大瞧得出。“为人母,真的能为孩子牺牲一切,甚至生命么?”
蒋钊回眸,似带挪揄的笑笑,“你到了这会儿还不确定?果真和一般女子不同,这辈子你最在意的人,怕只有这孩子的父亲罢。”
她一哂,终是不吝于承认,“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只是想得到他,他越是挣扎,我就越是来劲儿。等得手了,却又觉得不过如此,他只是个可以陪伴在身边的人罢了。换成谁不一样呢,这世上谁离开谁活不得?可分开的那一年,才发觉没有一天不在想他,越是私下无人时,越是想得厉害。我才知道,他对我的好,对我的理解和宽容,早就渗透在岁月里,植根在我记忆里。他之于我,不是怦然心动,情潮起伏那么简单,是像阳光,像水,像新鲜的空气。离开他,也许能活,可生命再难有光彩。”
她顿了顿,神思悠然,半晌才解嘲的笑起来,“他真的成了我的执念,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蒋钊静静听着,点了点头,“或者该说他是你的信仰,明知道难以企及,还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因为仁爱,因为善义。”
“你又是什么时候这么懂他的?”她笑问,“莫非也是被他的好处吸引,近乎折服?”
蒋钊一笑,抬首仰望冬日的碧空,高远澄净,令他想起顾承纯澈的眼眸。
“他是个纯粹的好人,我也是慢慢才了解,世上多些好人总不是坏事,如果人人都像你我一样,天下迟早要乱套。”
两个“坏人”说罢,登车离去,好人仍旧在城中忙碌。日子无波无澜,便似流水东去不回头,转眼又迎来新的一年。
沈寰和白音忙着贴对子,剪窗花。白音手巧,动辄就嫌她剪得不够好看,取来纸笔,只叫她安心写对联。
“看着绝顶聪明,偏这点子动手的活计都做不利索。难为你那一双纤纤玉指了,生出来就是为点穴杀人的?”白音嬉笑着打趣,“还是正经写字儿去罢,也就剩那一笔行草还拿得出手。”
可她不耐烦,提起笔又搁下,“还是等二哥和纯钧来,让他们写罢。我这阵子胃口比从前好了,可不知怎么,倒添了嗜睡的毛病。总也歇不过来似的。”
配合着打了个哈欠,她起身,不由自主的捧着五个月的肚子,喃喃自语,“说好了腊月二十八一定回来的,眼看着都快晌午了,非赶在天黑才肯出城,好像他总有办不完的事儿一样。”
拖着步子自顾自回里屋歪着,留下老嬷嬷和白音面面相顾,双双窃笑。
“奶奶这是想三爷了,唉,也难怪,这女人有了身子本就该娇养着,爷们儿家捧在手心里只怕还嫌不够呢。三爷好是好,到底不能放下家里头的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能陪着过年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白音只是笑,知道她还误会沈寰是顾承偷养的外室,倒也不点破。只是这样夫妻分开的日子,到底该怪谁呢?三爷没错,这几个月眼见他这么颠簸折腾,劳心劳力,人都清减了不少。可屋里那位呢,认真说起来也不算错,父仇如山,岂能不报?终究还是世道不好,造化弄人,也只能盼着好人会有好报罢了。
大年下的,城里一派热闹,柳玉清才买了胭脂水米分置办了新衣裳,欢欢喜喜往铺子里赶。才走到后头巷子,就见一乘小轿停在路边,轿帘子掀开,露出一双白皙好看的手,冲着她招了几下。
这是素日常来店里的客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扭着腰,摇摇摆摆上前,看清楚轿子里的人,她笑了,“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
“柳姐姐,”良泽颔首笑道,“有阵子没来看你了,趁着年下,给你拜个早年罢。”
柳玉清倚着轿身,上下打量他,“果真出息了,比从前还好看,看来老话儿说得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现如今出入伴驾,自有一番不同气象。哎呦,瞧我光顾着说嘴了,该请良大人受民女一拜才是。”
她虚虚的蹲身,手臂已被良泽一把扶住,“柳姐姐折煞我了,我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柳姐姐还不清楚么,何苦又来取笑我。”
他含着笑,眼里却有些怅惘,沉默一刻,问道,“三爷,在店里么?”
柳玉清点头,“在呢,你不进去坐坐?这会儿没人,不妨碍的……”
“不了,”他摆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这个,麻烦柳姐姐帮我转交给三爷,是送给师傅贺新年的。姐姐不必说是我送的,只说你去潭柘寺求来的就是。”
柳玉清接过来,顺手拆开,一面奇道,“这又是怎么个意思,你自己不能去送?多早晚又生出避讳来了?非要假手一道不成,呦,这是衍真法师亲书的祈愿符!这可是爱物儿,多少人花重金叩头烧香都求不来的,你果真成了大人物,这么有面子!”
良泽垂眸笑笑,这就是普通人眼里权势地位的好处。没尝过那滋味之前,他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沉迷,如今尝到了,他总算明白,荣华富贵即便会带来万般便利,却始终填不满心里的寂寥,倘若能被一个人真心爱过,呵护过,珍惜过,也许才能算做不枉此生。
如果没有,他宁愿退而求其次,只要允许他好好爱她,哪怕只能在暗处,哪怕不能得到祝福,他也依然心甘情愿。
“我说你还真是心细,这东西如今刚好派上用场。有孕的人戴在身边,保管这一胎定能养得顺顺当当。”
柳玉清絮絮说着,并不曾留意良泽的表情。她没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败,眼里的神采荡然无存,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哑着嗓子问,“你说,师傅她有身孕了?”
柳玉清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原来你不知道啊,咳,早就有了。可见你真是大忙人,等闲也不出来,连自己师傅有喜这么大事儿都不清楚。”
“多久了?”他声音发抖,比声音更抖的,是握在袖子里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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