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我看到羽林卫正从另一条街巡视过来,那两个浪荡子想必不敢对老乞丐动手,小贼也会闻风束手;
张屠户未必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开门做生意的人总会应付些寻衅滋事之徒;
媳妇心思虽然恶毒可怕,但应该不会当街行凶,倘若真是个狠人,恐怕也不至于被婆婆欺负拿捏这么久;
唯有那个拿栀子花的漂亮姑娘,对即将发生的危机毫无防备,倘若真被尾随到偏僻陋巷叫歹人污辱,这朵鲜花就要折堕在泥尘里,姑娘家一辈子都毁了。
我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我明明看到了,却不出言警示那姑娘,岂不相当于我放纵倒帮了歹人?
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问虞重锐:“我们会路过敦化坊吗?”
“不会,敦化坊在西南,我们直道向西。”他挑眉回道,“怎么?”
“那我们……能不能从敦化坊绕一下?远不远?”
“远倒是不远,往南一条街便到。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只有一条街!那姑娘恐怕已经快到了!
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焦急道:“既然不远,那……那就绕一下吧!你相信我,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快点!”
或许是我的模样真的很紧张焦灼,虞重锐看了我片刻,居然同意了,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马车走得快,很快便拐进了敦化坊。这里的街道狭窄杂乱,屋舍破落废弃,坊门口也没有里正盘查把守。
“敦化坊是不是有一条小曲,叫……鹿肠巷!车夫大哥您认得吗?就去那儿!”
虞重锐问:“你不认得路?”
南城我只到过南市,再就是虞重锐家,从没来过敦化坊,怎会认得这边的路?
他皱了皱眉,没有多问。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鹿肠巷是一条破破烂烂半废弃的小曲,巷口还被两边人家占用堆放了柴草杂物,不刻意找都发现不了。我们刚停下车,便听到小曲深处传来一声女子求救的惊叫,紧接着就被制住没了声响。
虞重锐面色沉下来,吩咐车夫:“你去看看。”
我曾“看”到府中杂役说车夫大哥武艺高强,他从车上直接飞身跳过草垛跃进小巷里,迅疾如飞,不一会儿就听到女子哭声变成了男子的求饶惨叫,想来那歹徒被修理得颇狠。
我跟虞重锐坐在车上等候,大约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车夫大哥利落地回来禀报:“贼人已经捆了交给附近羽林卫处置,那姑娘还在近旁,执意要当面对郎君致谢。”
虞重锐朝我努努下巴:“你去应付一下。”
我瞪他道:“为什么要我去?”
“救命大恩,万一她看我相貌端正年龄适当,非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这么不要脸的话从他嘴里无比自然地说出来,我……我居然觉得,好像……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戏本子里这样的桥段比比皆是,落难小姐被路过的侠义之士所救,若那侠士恰巧也年轻英俊,便心生仰慕许以终身。人在危急交困之刻突遇援手,确实很容易移情,对恩人生出依恋孺慕之思,尤其……他的相貌可不仅仅只是端正而已。
我忽然想,我对虞重锐,是否也是如此?
我坐着没动,他又说:“要求救人的是你,出手的是常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就应该你去。”
常三就是车夫大哥。他留着一把络腮胡,脸上还有两道疤,吓哭过隔壁小孩,大约不容易被佳人一见钟情。
我嗫嚅道:“可我这打扮又不像主人家……”
虞重锐在座位底下翻了翻,找出一件披风扔过来:“套上这个。”
我只好依命把披风裹在身上遮住书童短衫,下车去会佳人。
那姑娘看出我是女扮男装,似乎有些失望,端正地行礼道过谢便走了。我让常三哥护送她到人多的大路上。
回到车上我一想,那位姑娘清雅貌美我见犹怜,跟虞重锐可不就是郎才女貌、戏里走出来的活生生的才子佳人?戏本子老那么演,果然是有道理的。幸好我出面打发了,不然……不然凤鸢又多了一个劲敌!
我偷偷觑了虞重锐一眼,发现他也盯着我。我有点心虚:“你、你看我干嘛?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他单手支腮望着我:“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他这样半侧着身、目光如水眼神专注盯着你的样子可太让人受不住了,我愣愣地重复:“解释什么?”
“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救人。”
我支支吾吾地说:“方才在南市口,我、我看到歹人窥视尾随那位姑娘,面色不善,定是觊觎她美貌、欲行不轨……”
“你只掀了一下帘子,这就看出来了?”
“我、我也是女子,家中长辈从小告诫出门要小心登徒子,自、自然格外警觉,看一眼就知道后面那人色|欲熏心不怀好意……”
“歹徒选择在敦化坊鹿肠巷下手也能看得出来?”
这还真是“看”出来的。
眼前这个人心思澄澈无害,是我如今最信得过最依赖的人,而且我好像……有一点点倾慕他,所以我愿意和他分享我的秘密。
我望了他许久,下定决心道:“虞重锐,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眨了眨眼继续看着我,表示静待下文。
“我……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喜欢你。
这才是正确的台词啊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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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虞重锐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连连点头道, “我绝不骗你。”
他嘴角微微一撇, 似乎并不认同我轻易许下的承诺。“那你说说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说到这个我就泄气。“只有你看不到……但是其他人我真的可以看见的!不信的话, 我、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我急急忙忙地掀开帘子往外看,才发现马车已经出了城, 郊外空旷, 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一个人也没有。
探出去一点倒是能看见常三哥, 他专注于驾车,车轮被一块石头硌得剧烈颠簸了一下,我看见他暗暗啐了一口:「哪个杀千刀的干这等缺德事, 在大路中间扔这么大块石头, 咋不拿回去给你老母压坟头呢!幸好我车技绝佳稳住了,我可真厉害嘿!从前我绕洛阳城一圈只要一刻钟,人送绰号外城一炷香, 不是吹的!但是现在京城的路况越来越差了, 不守规矩的人太多, 还是罚得太轻!马和人也不分道, 撞了人都是驾车骑马的吃亏,京兆尹和洛阳令干什么吃的,一点都不关心民生!——对了,郎君现在是宰相了,不知道这事他管不管?」
看不出来面相凶恶沉默寡言的车夫大哥内心里话这么多, 不过这能做证据吗?
虞重锐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探出车窗的半截身子拉回车厢:“坐好了,别干这种危险的事。”
我坐回位子上,小声说:“反正……我会向你证明的。”
此等荒诞不经之事,若不是亲身经历,我肯定也不信,还会觉得说出这话的人莫不是脑子有病失了智。
一路上我们都没再遇到其他人,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北郊澜园。围在澜园四周的官兵已经撤走,只留了两个人在门口把守。
澜园,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虞重锐先下车,回头看我缩在车上,伸手道:“别怕,跟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跳下车,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带着我径直去往案发的荷塘水榭。荷塘一周都用绳子围了起来,塘中的水为了搜查证据已经放干了,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人看守,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水榭中有一绯衣的大理寺官员,背对我们蹲在地上。
那天夜里光线昏暗,我没有看得太清楚,白日里再过来,满地都是干涸的血迹,石桌和柱子上也星星点点溅满了,鲜红刺目,仿佛还能想见利刃从姑姑胸口拔出时那鲜血喷涌的轨迹。
我有点承受不住,往虞重锐背后缩了缩。
地上的绯衣官员站起身来,与虞重锐互相见礼。他大约不到三十岁年纪,眉目凌厉,轮廓分明,高颧骨、方下颌,太阳穴和两颊凹陷进去,神情冷峻,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他一边向虞重锐行礼,一边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番。他的眼珠子颜色很淡,像某种动物的眼睛,盯着你看时有点瘆人。
我看到他心里在评判审视我,态度傲慢:「年龄十五至十六,身长四尺八寸,体重九十六至九十八斤,下肢力道尚可,上臂瘦弱虚浮,击力不超过四十斤。就这身板,自杀都未必扎得穿自己,还想一刀毙命杀人?酒囊饭袋才会相信这是嫌犯。」他甚至想伸手扣住我的颌骨,像看牲口一样掰着我的脑袋看来看去。
至少他认为我不是凶手,那就随他去看。
“这位是大理寺的晏少卿,目前由他全权负责此案。”虞重锐向我介绍道,接着转向晏少卿,“齐……贺小姐是贵妃的嫡亲侄女,你有疑问尽管问她。”
晏少卿眉头一皱,心中道:「贺钧的孙女?为何会在重锐身边扮作书童?贺老贼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皱眉的样子更凶,还有一丝阴狠之气,若不是虞重锐带我来,我真觉得他不像什么好人。
虞重锐又道:“贵妃素来待她至亲,你查出什么结果也尽可以坦率告之,不必讳言。”
我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他也跟我一样,能看出晏少卿对我的敌意吗?
有虞重锐作保,晏少卿的态度和缓了些,将我们引到水榭中,指着那一地血迹说:“这里便是案发现场,你们可觉得有什么不对?”
满目的殷红刺得我心口翻涌,但既然有为姑姑昭雪的线索,我还是睁大眼仔细查看他所指之处。
虞重锐看了一眼便说:“这血未免太红了。”
“一般人的血流出体外干涸后就会变作暗红,时间久了趋于棕黑,但是这里的血迹都过去四天了,仍旧鲜红如朱,”晏少卿弯腰用指尖在石缝里摸了一下,“而且还未干透。”
虞重锐问:“是真血吗?”
“是真的。”晏少卿回答,“我验过贵妃尸身,伤口余血也是如此。”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姑姑的手叫钗环割伤了,洇出白绢的血也是这么红,久久不愈。她说只是不小心牵动伤口渗出的新血,而君柳抱屈道她一向如此。
晏少卿接着说:“我去查了贵妃的医案,她自入宫起便患有气血瘀滞、胸闷心痛之症,出血后难以凝结愈合,太医也诊不出病因,只给她开了补气血的药调理。但贵妃讳疾忌医,经常拒绝太医问诊、不按时服药,近年来症状愈发严重了,仅上个月便心痛发作了五次。”
他的语气有些不敬,我听着心里不爽利,辩解道:“姑姑自幼患有心疾,治也治不好,我们近旁的人都知道,这跟她被害有什么关系?”
晏少卿乜了我一眼,似乎不屑与我说话。
虞重锐说:“我有一位江湖旧友,医术药理涉猎甚广,倒没听说过心疾会导致血液不凝、死后血色一直鲜红。”
晏少卿道:“太医行事但求稳妥,疑难怪症也没见过几个。我特地去请了七绝谷吴氏的后人,今晨才查出端倪来。”
虞重锐眉头蹙起:“这便蹊跷了。”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像在打哑谜,我完全听不懂,问晏少卿想必他也不愿搭理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虞重锐。
虞重锐低下头向我解释:“七绝谷是江湖上的行医门派,擅长制毒解毒。”
我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是……姑姑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谁对她下的毒?为什么要下毒害她?这才是她真正的死因吗?”
晏少卿十分嫌弃地斜睨我:“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贵妃是心口中刀失血而亡,这是两回事。”
我还指望他告诉我真相,不敢出言反驳,只能忍着。
虞重锐又问他:“七绝谷的人辨认出是什么毒了吗?”
晏少卿说:“认不出来,只说非常奇特罕见,可能来自南疆,但应当不致命。”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姑姑的心疾由来已久,按宫中医案记录,极有可能入宫前便已有了,如果当真有人下毒……那岂不是在家就中了?
我真怕是家里人害的姑姑。
“南疆……”虞重锐思忖道,“若我那位旧友在就好了,他一直在西南各地游方,对苗人的巫蛊之术都有涉猎,或许会知道。”
晏少卿道:“无妨,贵妃中了何毒目前看来并不影响侦破此案。”
不影响你还东拉西扯说这么多!
他打开阻隔在水榭前的第二道绳索,小心地绕过地上血迹走到石桌旁。桌上也鲜血淋漓,只有石凳上一小块是空白干净的。
他在那块空白处坐下,凌空比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问我:“你是第一个发现贵妃尸首的,她当时是否就坐在此处,面朝右方?”
我默默点了点头。那唯一的一小块空白,就是被姑姑身体遮挡才没有染上血迹。
他又指了指自己右手边地下:“凶器扔在那里?”
我是绕到姑姑右侧踢到了地上的刀,位置大概差不多。
晏少卿单手握拳放在心口:“倘若你是凶手……”
“我不是凶手!”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只是假设,假设懂吗?回推案发时的情形。”他鄙夷地白了我一眼,“你过来,想象一下凶手是如何下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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