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没事不会死就放下心来不哭了,又怕掌事罚他俸钱,便帮腔说我在跟他学变戏法,他变得太好太像了我才信以为真吓哭的,实际上我觉得可好玩了。
樊增马上附和说对对对, 人心本来就跟猪心很像嘛,就是小一圈而已。
掌事斥问他:你怎么知道人的心长什么样子,难道你见过?
樊增轻描淡写地辩解说他在刑场看处决死囚时见到的。
那时我还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从未对他生疑。现在想来,陛下虽然法令严苛、砍过很多人的头,但我朝的律法里似乎并没有对囚犯开膛破肚示众这项酷刑。
为了让掌事相信我们在学戏法,樊增又从旁边刚杀的鸡肚子里掏出一颗鸡心来丢在我手里:“喏,你拿这个小的,就学我刚才的法子去吓你的小姐妹,保管一吓一个准!”
掌事拿扫帚柄敲他的头:“你都教小姐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一边来拨我手里的鸡心:“小姐快扔掉!多腌臜啊!”
我把双手一合躲开:“真的是我、我自己想学的,我就喜欢这些有趣的玩意儿,出去好多人抢着跟我玩呢!你别打他了!”
厨娘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毕竟她只是个厨娘,家里又只有我一个女孩儿,她也不确定大户人家的小姐里出现胡闹讨嫌的熊孩子应该怎么办。
那颗鸡心软软的、滑溜溜的躺在我手心里,让人无所适从。
我捧着鸡心离开厨房,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颗心,虽然它的主人只是一只鸡,一只马上要炖成鸡汤的鸡,但它毕竟是一颗心啊!或许我不应该随手把它扔在路边草丛里。
我曾经养过一只抓来的小麻雀,但它很快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养过活物。我把小麻雀埋在院子里光风雨露最好的大树下。祖父很信风水,家里是绝对不能有“坟”这种东西的,即使是一只麻雀的坟。所以它既没有墓碑,也没有堆起小土包,只有我在树干上刻的一个记号。
我可以把这颗鸡心埋在它身边。鸡和麻雀都有尖喙、翅膀和羽毛,叫声都是咕咕咕的,可能是亲戚,它们俩还可以互相作伴说说话。
我把鸡心放在帕子里,正要包起来,迎面遇到了俞表妹和她的丫鬟织香。俞表妹刚从老家过来投奔三婶没多久,原先家境平平,但论言行举止,她似乎比我更像一个端庄矜持的大家小姐。
看到我手里的鸡心,她马上举起手帕掩鼻,柳眉轻蹙细声细气地说:“咦——姑娘家怎么玩这种东西,好恶心。”
那时我不知道,数月前她刚刚看着自己舅舅一家反锁在屋里,任由他们被洪水吞没;更不知道,其实她原本就应该是贺家的小姐。
她是我第一个妹妹,娇弱可怜,我唯恐吓着了她,连忙把鸡心包好收在袖子里。
这一收我就忘了,因为半路君柳忽然来了,说姑姑想我了要接我进宫。我在宫里的时间比在家只多不少,衣裳器物也都是齐全的,什么都不用带,每次都是君柳来传个话就直接带我过去。
到下午得闲了,我才想起袖筒的手帕里还包着一颗鸡心,时间长恐怕要腐坏了,等不及回家再把它跟小麻雀葬在一起,不如悄悄埋在御花园的花丛里。它本是一只寻常的乡下鸡,在皇宫的花园里入土为安,还可以顺道见见世面,总好过炖成汤祭五脏庙,我想它会瞑目的。
我捡了一根小竹片蹲在花坛里吭哧吭哧挖土时,信王揣了一包松子糖来找我。德太妃在陛下面前抱怨信王正经饭食不好好吃,就喜欢这些甜甜的小零嘴儿,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半月不见,他好像又胖了。
信王兴冲冲地含着松子糖问我:“泥又在搞森么玩意儿呢?”
我只顾埋头挖坑,不想理他。他又懒又馋,明明比我大五岁,却总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拾人牙慧,我不喜欢带他玩儿。
挖好了一个碗大的小坑,我把帕子包袱拿出来打开。捂了半天,鸡心里没洗干净的余血渗了出来,染污了素白的帕子。
啪嗒一声,信王手里的松子糖掉在了地上。
他面色惊恐地伸手指着我,手指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你你你……这这这……”
我刚想和他解释,他忽然“哇呀”一声怪叫,转身边哭边狂奔:“血!还有烂乎乎的人肉!好可怕呀呜呜呜呜……”
那是鸡肉不是人肉!十三岁的男孩子还这么胆小吗?
信王跑回去找德太妃哭诉告状。德太妃最会一惊一乍小题大做,带着哭包信王和一大帮人去找姑姑算账,还把陛下也惊动了。等姑姑把我叫过去问话对质,我的罪名已经变成了用血肉模糊恶心腐烂的动物残肢冒充尸体恶作剧恐吓信王,信王吓得背过气去,已经开始发烧了。
我把那颗帕子包着冒了一点血水的鸡心罪证托出来时,人群里有围观看热闹的宫人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从此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三岁的信王不但是个嘴馋懒惰娇气的小胖子,胆子比芝麻还小,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被一颗鸡心吓病了躲在德太妃怀里哭。
陛下责怪德太妃太过溺爱信王,有负于奉天皇帝。奉天皇帝天纵英才,若不是折于逆贼永王之手,必是一代明君。信王是他唯一的遗孤,如今被养成这个样子,如何向泉下的奉天皇帝和先帝后交代?
德太妃十分委屈,跪下说信王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交给她抚养本就战战兢兢唯恐出差池,怎能下得去手严加管教?小孩子天性顽劣本就寻常,再大些自然就懂事了,陛下若觉得她教养得不好,不如另请高明罢了。
德太妃是陛下的长辈,陛下只好亲自过去把她扶起来,温言劝抚说太妃是信王的骨肉至亲,由她抚养是最合适的,信王怠惰柔弱,那再为他聘请一位严师便是。
我那时只有八岁,听得懵懵懂懂,才知道原来信王不是德太妃的亲孙子。
后来我去问君柳她们,她告诉我说信王是奉天皇帝的儿子,还在襁褓里吃奶时亲生父母就双双罹难了;奉天皇帝也不是真的皇帝,是陛下追赠的,就是先帝的太子、陛下的亲哥哥,和先帝一起被永王害死了;如果没有永王作乱那事儿,信王如今就是东宫嫡长。
德太妃呢,是先皇后的族妹,姐妹俩都嫁给了先帝,按外家那边的关系算起来,信王可称她一声姨奶奶,宫中除了陛下就属她和信王血缘最近,所以陛下把信王交给她抚养。
我听得头都大了,比我们家的亲戚还复杂。
君柳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小孩子不懂”的微妙神情,就像陛下扶起德太妃时,旁边那些围观者的神情一样。
那厢陛下开始跟德太妃商量让谁做信王的老师。我觉得这里好像没我的事了,趁旁人不注意拎着我的手帕包悄悄退出大殿。
我偷偷摸摸地沿着墙根往外溜,长御从后头追上来把我叫住:“你要去哪儿?”
我只好停下来,回过头鼓起腮帮子心虚讨好地看着他。
哪怕是当场抓了包,长御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陛下还没有允你退下,私自离场,被人发现可是要受罚的。”
我反问他:“那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只是个下人,不会有人注意我。”长御看了看我手里的帕子包,“是为这个吗?”
我低下头说:“我想去把它埋了。”帕子里隐隐散发出异味,那颗心可能马上就要坏了,我不想看它变成一颗坏掉的心。
长御向我伸出手:“给我吧,我帮你去。”
同样是十三岁,长御跟信王简直云泥之别。没错,我就是指的长御是云,信王是泥。
长御已经是个风姿翩翩的少年郎了,像一株纤细挺拔的小白杨,让我想到书上的词句: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尔。
我还是个矮冬瓜,只齐到他胸口。他低头俯身伸手相就,笑意温柔,我看得心头暖暖的,长大后嫁给他的念头更笃定了。
我把帕子托着递给他,忽然想到一句一语双关的情话:“那我的心就交给你啦!”
长御的表情有些无奈,但还是把帕子接了过去。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害羞,还有点得意。
我心里想:听人说女追男隔层纱,被姑娘家这样热情大胆地示爱,大概没有哪个男孩子受得住吧?我喜欢的人,我就要大声告诉他。
现在想想,小时候我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如今我还敢说这样的话吗?我还会再遇到长御那样让我全心全意信任、愿意把心交给他的人吗?
我抬头悄悄看了一眼面前专注划船的虞重锐。
也许还会有,但我未必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
明天照常更新。
第26章
小船渐渐离开近处的湖岸, 划向湖心深处, 接近澜园围墙的方向。
湖面平滑如镜, 废园里的枯藤杂树刚刚修整过, 放眼望去视野开阔。离岸近一些,还能看到围墙那边澜园的槐树高出墙外, 正是我攀爬翻过来的那一棵。
我遥望着那棵树说:“虞重锐,你知道吗?其实你救过我两次。”
虞重锐停顿沉默了半晌, 才慢慢吐出一个字:“……哦?”
“你知不知道另外那次是哪次?”
他放慢了划桨的速度, 任船依惯性往前缓缓滑行, 顺着我的话问:“哪次?”
“那天在洛阳城郊遇到你之前,你就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他停下桨不划了,抬起眼注视我。
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只要他一认真地看我, 我就觉得莫名心慌,下意识地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我转过头去,指指与澜园的隔墙:“我就是从那里翻墙过来的。如果不是澜园隔壁正好有你这个园子, 我可能就……逃不出来了。”
虞重锐轻笑了一声, 重又划动双桨:“还踩坏了我两棵树苗。”
“咦, 你怎么……”
我想问他怎么会知道我踩坏了树苗, 难道他早就发现隔壁有人翻墙过来了吗?他猜到是我吗?被樊增追赶时遇他搭救,当时那么晚了,他是真的恰巧路过,还是……
我要是真问出口,他铁定得笑话死我,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自作多情想太多了。隔壁刚发生了凶案的园子里有人翻墙而过,第一个想到的也应该是逃跑的凶手;就算他循着足迹找去了,也是为了追缉真凶。
“反正你救过我两次性命,以后我……我会报答你的。”
“是你自己机智警敏及时自救,不是我的功劳。”他望着侧方湖面,一边划船一边淡淡道,“如果一定要报恩,就算在那两棵你从墙上跳下来踩断的小树苗身上吧。”
“这么急着撇清干什么呀?”我故意用玩笑的口吻道,但仍有些磕巴,“难、难道又怕姑娘家赖上你,非要以身相许吗?”
虞重锐还没应声,我倒自己先脸红了。我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昭然若揭了呀?
不过现在我也承认,他的担忧、戏本子里老这么演,其实……其实还是有道理的。
金晖夕照在他身后,烟水茫茫衬着他侧颜的轮廓,我忽然觉得……从这个角度看去,他似乎比长御还要更好看一些。
虞重锐转过脸来,我连忙把视线掉开了,转去眺望天边晚霞。
他没回我上一句话,把手里的船桨往我面前一递:“休息够了吗?歇好了就还是你来划,这回悠着点。”
我心头暖暖的,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我真庆幸,在长御和姑姑接连离开我之后遇到了他,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每次划船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心头那些低郁沉痛的情绪似乎也随之减淡了。夕阳真美,映得西半边湖面尽是粼粼跳动的波光。我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去,这片湖永远没有尽头。
但日头总是要下山的。靠近湖北岸,我正想掉头折返,虞重锐说:“那边还有个码头,我们从那里上岸,走路回去更快些。”
我只好悻悻地把船划向北岸码头。他看出我不高兴,安慰道:“今日有些晚了,天黑后在湖上不安全,蚊虫也多。”
我依依不舍地扁着嘴问他:“那以后还能再来吗?”
他笑了笑说:“反正这园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爱来便来,随你划个尽兴。”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赖账。”我顿时又开心起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划船?”
他随口答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几天在他家里,我肯定没有提过跟船有关的话题。
他停顿了片刻,问:“你真的完全记不起来了?”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我喝醉发酒疯的事儿。
说到这个我仍觉得脸上无光,最没形没状的样子都叫他瞧见了。他也真够无聊的,怎么就能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了我两个时辰的笑话呢?
我的脸肯定又变成猪心了,但我也不能示弱啊。“我喝醉了就跟你说这些?除了喜欢划船,我还说什么了?”
“还说你不会凫水,将来一定要找个水性好的夫君,陪你一起划才安全。”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好看我,视线正好对在一处。
心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这种情形,我、我应该怎么办啊?是同小时候对长御一样勇敢地直抒胸臆,还是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矜持含蓄委婉一些?
虞重锐忽然嗤地一笑,用他那惯常气死人不偿命的讨打语气说:“所以你就抱着那根木头柱子不肯撒手,说它是你缘定三生梦里寻求的理想夫婿,有它在身边永远也不用担心落水淹死?”
我那句琢磨酝酿许久、矜持含蓄委婉的试探之词就变成了咆哮吼出来:“虞重锐!你会不会凫水!”
因为太生气用力过猛,我把船桨都举了起来,这话听着就像我恼羞成怒准备用桨把他戳水里去。
他举起手挡在面前,忍着笑说:“只会一点,勉强可以自保求生,你要是掉水里我可救不了你,快放下坐好。”
我奋力划了两下桨,船头“砰”地一声撞在码头立柱上,震得他上身一晃险些倒栽进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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