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鸢马上把手放了下来,翻白眼瞪他。我懒得动,觉得脑袋特别沉,就继续用手托着。
“今日又在洛阳城里转了一天,洛阳可真大!”他趋入廊下,用手扇着风,“这都到饭点了,凤鸢你怎么还不去做饭?吃完我还得赶回别苑去照顾婆婆呢!”
原来他是来蹭饭的。凤鸢没好气地怼他:“吃吃吃,就知道吃!今天没饭,你赶紧滚回别苑去吧!”
“怎么了这是?虞重锐呢,找着没有,人没事吧?”他终于想起还有这件正经事了,眼睛在我俩身上绕来绕去,“瞧你俩没精打采蔫了似的,饭都不吃了,难道他被哪家贵人抢去扣着做上门女婿啦?”
他怎么这么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跟凤鸢都郁闷得不说话。
“原来你俩都知道啦,那我就放心说了。”邓子射眉开眼笑,“刚才我在酒肆里,听到一个宗正寺和一个太常寺的小吏讲闲话,说陛下要进封长公主,给公主选驸马,正在问卜算八字呢,一个姓虞,一个姓褚,还有一个姓贺。我一听马上想到虞重锐,这不正好合上了吗?我赶紧回来告诉你们,菜都没吃完。”
凤鸢还不死心:“原来这驸马人选有三个呢,那是不是不一定轮得到少爷?”
“二小吏说,那姓褚和姓贺的人家拼命给他们塞银子,想让他们做点手脚,把卦辞写得好看一些。结果公主一眼相中了没送礼的那个,到手的好处不知要不要给人家退回去,又怕拿捏不好得罪了两家高门。”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说另外两家姓什么?”
“一个姓褚,”邓子射看我的眼神有些微妙,“另一个姓贺。”
朝中褚姓贺姓、又称得上高门的,大概就是三皇子生母褚昭仪的娘家和我家了。但是我诸位堂兄里好像并没有和公主年岁相当匹配的人选,尚未娶妻、年纪最大的是贺琚,只有廿一岁,祖父难道想让他尚主?
原来虞重锐不光抢走祖父宰相之位,还抢了尚主的荣宠机会,祖父恨他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不过我现在纠结这些好像也没有意义了。
晏少卿的消息、宋相的话风、小吏的闲话,全都对上了,看来这事确实是真的,我没法自欺欺人地说或许只是旁人捕风捉影猜测谣传。
那虞重锐呢?他是怎么想的?
凤鸢还在跟邓子射斗嘴:“你笑什么笑?没看我俩都这么难过了!”
“我为什么不能笑?”邓子射理直气壮,“我的朋友当了宰相,现在又要娶公主,青云直上,这么粗一条金大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这件事最高兴的大概就是邓子射,虞重锐娶了公主,凤鸢便更没有希望了。
凤鸢想了想,说:“驸马不敢纳妾,但如果公主嫁过来之前,驸马已经有伺候的婢妾,那也不能算驸马的过错吧?”
“公主自然不会责怪驸马,但是那些婢妾就不一定了。如果公主要将姬妾遣散发卖,难道别人还敢反对?”邓子射冷笑道,“别说是姬妾了,就算驸马已有妻室,被公主相中,原配也只能下堂求去。你喜欢看的折子戏《玉钗记》不就是讲的这么个故事。”
“可是《玉钗记》里的皇帝是前朝亡国昏君,那被休弃下堂、险些丢了性命的发妻原是将军流落在外的独女,父女相认后,将军转而投奔高祖成开国功臣,女儿封了郡主,最后还是夫妻团圆了!”
然而陛下不是前朝昏君,我们也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之女,更没有另一位英明神武的高祖来为我们撑腰。
凤鸢看了看我,似是安慰我,又像自我安慰:“这位公主自己也是嫁过人的,或许她能容得下我们呢?再不济,府里总得有人伺候吧?我继续做我的婢女,你继续做你的书童,只要我们安安分分的,至少还能留在少爷身边。”
我没有凤鸢的气量,我不要只安安分分做虞重锐的书童。若让我日日看着他和别的女子举案齐眉,那我宁可离得远远的。
但是如果离开他,我又能去哪儿?我的家,彭国公府,我还回不回得去?
凤鸢又跟邓子射拌起嘴来。凤鸢说:“你不是在酒肆吃过饭了吗,还要再吃?一晚上吃两顿,肥不死你!”
邓子射涎着脸说:“我才吃了一半就丢下筷子赶回来给你们送消息,怕你们担心,我都没吃饱。再说外面的哪有你做的好吃。”
“那你就不能要个食盒把剩下的带回来?外头的酒菜多贵啊,只吃了一半,真浪费!”
她可真抠,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计较这个。
我回到后院的小书斋里,坐在我最喜欢的摇椅上,慢慢地摇啊摇,就像之前我跟虞重锐两个人在这儿的日子一样。
明明才离开十来天,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刚认识虞重锐的日子,也好像过去很久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有一点点隐隐约约地喜欢他?
我已经不记得不喜欢他是什么感觉,我再也回不到那时了无牵挂的心情了。
我一边摇着摇椅一边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虞重锐如果真的尚主,肯定不会继续住这么寒碜的小院子,我能不能叫他把院子让给我,还可以时时在这儿坐坐摇椅缅怀缅怀;一会儿又想,他还没娶公主呢,我为什么要这么悲观,或许他不喜欢公主呢?但是转念再一想,永嘉公主那么让人敬佩、又惹人怜惜,气度见识非一般女子可比,年龄阅历都更与他相当,他不喜欢公主,难道喜欢我、喜欢凤鸢?跟十一岁便舍身为国的公主相比,我就像个幼稚任性的小孩子,还一直在他面前犯傻。
想着想着,我竟看见虞重锐沐着黄昏暮色、穿过院子向书斋走来。
我愣愣地望着他,一直到他推门而入,走到我面前,脚尖在摇椅腿上踩了一脚,椅子摆幅晃得更大了,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他展颜轻笑道:“你倒是很悠闲。”
我觉得眼眶有点热:“我以为……今天你也不会回来了。”
“昨日突然收到急报,博州近日大雨,黄河决堤。那段的河工是我在户部时参与督造的,今年洪水也不算罕见,理应能防住才是。陛下召我甘露殿觐见,问对商议至深夜,未及赶回。还好今日想着你们可能会来找,先回这边看了一眼,否则直接去北郊别苑,又要错过扑个空。”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不是为了留在宫里陪伴公主?
“黄河决堤,是不是很严重?陛下有没有责备你?”
他稍稍一愣,似乎意外我会先问起这个。“无妨,当务之急是先把问题解决。”
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他。我想问:他们都说公主看上你了,是真的吗?那你呢,有没有看上她?在你眼里,又把我当成什么?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但是我说不出口。
虞重锐问我:“是不是还没吃饭?”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叫凤鸢送过来,我们还是在那边窗户底下吃?”
凤鸢过来布菜的时候,使劲朝我偷偷挤眼睛,大概是要我向虞重锐套话。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忽然失去了言语表达的能力,只能默默地低头吃饭。
虞重锐坐在我对面,我们中间只隔着一张两尺宽的案几。他给我夹了一片鹿脯,问:“你的伤口长得如何了?”
“已经全好了,就还有点痒……”我转了转肩膀,证明自己确实无碍了。
“疤痕痒说明里面还在生长,要多吃点肉才好得快。”他又给我夹了一筷子,“以后你自己也要注意。邓子射打算长留洛阳了,在南市开间药铺,有事你可以去找他。”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自己去找邓子射?难道他、他又要赶我走吗?
我完全吃不下了,碗筷举在手里,只会呆呆地看着他。
虞重锐垂着眼睑不看我,说:“今日在省院,我遇到了贺主簿,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第47章
“贺琚?”我现在想起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他知道我在你家?”
“他不知道, ”虞重锐诧异于我直呼贺琚之名, “只不过自你离家以来,他一直到处打探你的下落, 大约是能求的人都求遍了, 病急乱投医才问到我这里来。”
我觉得脑子里乱乱的。贺琚怎么又找上虞重锐, 家里选出来和虞重锐争着尚主的不是他吗?
“你看,其实你家里还是有人关心你、一直在找你的,”虞重锐放柔声音道, “要不要告诉他你在……”
“不要!”
我的激烈反应终于让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告诉他,好让他来把我接回去?”
虞重锐又垂下眼睛:“先前你为我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加上身上毒物来历不明,情势难辨, 我便没有告知你家人。现在真相已明, 这蛊是贵妃从苗疆带来的, 并非你家中有人下毒谋害, 你的伤也好了……”
“所以你又要把我赶走了是吗?”
“我不是赶你走, ”他耐心地温声解释道, “你是有家的,家里人也很担心你,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藏在我这儿。”
我知道, 就算我藏得了一时, 等他和公主成亲了,宫人往来频繁,很多人都见过我,我的身份迟早也会藏不住。届时我家、虞重锐、公主三方都会十分尴尬,还不如现在我就自己回去,当做我跟他从来没遇到过。
但是,但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把一腔无名火都撒在贺琚身上:“反正你不要告诉贺琚,我不想看见他。”
“他是你的堂兄,”虞重锐纠正道,“我瞧着……他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的关切,是可信赖的人。”
“他才不是……”我羞于启齿,“他、他对我有歪心思,我再也不信他了。”
虞重锐却并不惊讶,反而了然一笑:“难怪那回在刘夫人园中遇见,贺主簿对我敌意那么重。那他这次屈尊求到我这里来,想必是真的方法用尽、心急如焚了。”
他还帮贺琚说话,是想劝我乖乖地跟贺琚回家吗?我不想听。
虞重锐顿了一顿,又说:“贺主簿,是一位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对自己妹妹有非分之想的正人君子?
我闷声道:“你别替他说好话了,我……我能看到别人心里的龌龊坏念头。他要是正人君子,那天底下就没有色胚淫贼了。”
虞重锐笑了起来:“莫非你觉得只有心如止水、灭绝人欲,才算得上正人君子?那正人君子岂不都要绝后?”
我想说“你不就是吗”,但这话好像咒他绝后似的,就没吭声。
“我问你,贺主簿可有对你做过逾越不当之举?”
那倒没有,就摸过我一次脸,他也道歉说以后不会了。但谁知道他转头回去有没有再想那些……那些见不得人的念头?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摇头,心中却仍是不忿不屑。
虞重锐叹气道:“你呀,还是太小,叫我怎么跟你说呢?”
“我不小了!去年就已及笄,都可以……都可以嫁人了!”这话我最不爱听,生气地辩驳道,“你别总当我是小孩子,我虽然见识少,但我也是讲理的!我不懂的,你讲给我听,我不就懂了吗?”
他沉默片刻,斟酌着措辞道:“贺主簿和你是从祖兄妹吧?亲缘上隔得其实已经远了。他与你自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身边又没有大人管束,长到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见你日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是十分自然的感情,算不得大过错。”
他这样说我,我不好意思朝他大喊大叫了,小声道:“有感情就有感情,他为什么要在心里想那些……我从前对他也是有感情的,我就没有那么想过。”
“你对他是兄妹之情,他对你有男女之情,自然不一样。”
我抬起头望着他:“男女之情,哪里不一样?”
其实我也隐隐约约若有所觉,我喜欢虞重锐,和从前喜欢仲舒哥哥、喜欢姑姑、甚至喜欢长御都是不一样的,但我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虞重锐咳了一声,我瞧见他耳朵又红了,但他仍正色与我平静地解释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有情就会有欲,这是与父女兄妹朋友之谊相别之处,亦是夫妇相谐繁衍生息之根本。贺主簿年方弱冠,血气方刚,对倾慕之人心生欲念,此乃人之常情、天性使然,每个人都会有,少年人尤甚。但他心中有欲却能克己自守,始终对你以礼相待、悉心爱护、不乱|伦常,甚至也不叫你知道,还是你有了异能之后才看穿,岂不更说明他律己严格、持身正派,知其不可为则不为,何尝不是令人敬佩的君子?”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目光渐渐往下移,心口怦怦跳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喜欢他和喜欢别人不一样,是因为我对他有欲念。
我对他有独占欲,不能容忍他和别的女人相好,不管是凤鸢还是公主;我对他还有……贺琚和凤鸢被我看到过的那种念头,我想亲近他、想抱着他,还有其他更深入的、我一知半解懵懂不明却又莫名向往的亲密之举。
婆婆说,人的心里有**,才生出各种不该有的妄念,被“墨金”感知,知人心意。
他就是我的妄念。
虞重锐却以为我没有听进去,接着劝导说:“一个人的品行,不是看他怎么说,甚至也不是看他怎么想,最终还是要落到实处,看他做了什么。人心并非非黑即白、一成不变,善人会有私心,恶人也会有一念向善,即使同一个人,昨日和今日想的也可能完全不同。你现在能看见别人心中恶意,固然能帮助你识人,但也切忌被它一叶障目,失了自己的判断。”
我把视线又移上来,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说对喜欢的人就会有欲念,这是人的天性,每个人都是如此,是真的吗?”
“对。”
“那你呢?你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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