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鸢说:“我已经是少爷的通房了,我又不会嫁给别人。”
我气得不想理她了,只顾蹲着哭。
哭了好一会儿,凤鸢期期艾艾地凑近我:“你别哭啦,哭得脸像个花猫,怪丑的……”
“我就丑了,关你什么事?反正也见不着虞重锐了,我要好看干什么?”
“你看看你,真是的……”凤鸢望着天小声嘀咕,“大不了我告诉你就是了嘛……少爷去黄河边上监工,来回太远,这几天都住在附近河清县的驿馆里。”
我继续哭我的:“一个县的驿站那么多,又是野外,说了不等于白说,我上哪儿找去?”
“我去给少爷送过衣服,认得路,我带你去啊。”
“我才不信你有这么好心,”我把眼泪抹在袖子上,“你就会落井下石,往人家伤口撒盐。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扯我后腿、说难听的话气我。”
“嘿,我、我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凤鸢过来拽我胳膊,“你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她把我一直拽到马车上,熟门熟路地指挥车夫:“大哥,咱们先去上回我搬东西那地儿,到了地方我再接着给你指路。”
车夫扬声应道:“好嘞!”
马车驶出长夏门,我才止住抽噎,问她:“你真要带我去找他?”
凤鸢没好气地翻白眼:“不然呢?带你出城去卖掉?”
她在心里骂自己:「我这是在干嘛呀?送情敌去勾引自己心上人?我是不是脑子烧坏了?」
我们俩脑子都烧坏了。
「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我就不仗义了,对情敌为什么要仗义?那不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就应该现在一脚把她踹下车算了!——不行,这是人家的车子,还挺贵的,抢了犯法。」
她在心里纠结了半晌,但是直到马车驶过瑞园,上了她指的去河清县的路,她也没有把我踹下车。
我真怀念当初住在虞重锐家的日子,每日面对的“坏人”,也不过就是在心里骂骂我、气气我的凤鸢,悲喜都不必掩饰假装。
外头又下起雨来,打在车顶棚上沙沙作响,未到黄昏天色已经快暗透了。
凤鸢看了一眼外面的路,转过来对我说:“再有三五里路就到了。到那儿之前,我有个要求。”
我问:“什么要求?”
凤鸢正色道:“今日我送你来见少爷,替你完成心愿,我仗不仗义?”
我点点头。
“我仗义待你,你会不会也仗义待我?”
我想了想,帮自己的情敌确实有点难,但将心比心,受人恩惠不说涌泉相报,起码也应该同等对待,遂继续点点头。
“那好,假如你这回真的煮成了熟饭,嫁给少爷做了正头娘子,你要替我做主,让他也纳我为妾,你能不能答应?”
说到这个我又难过起来:“你家少爷的娘子不会是我的……”
凤鸢把眼一瞪:“你是不是想耍赖?嫁不嫁得成那是另外一回事,但只要嫁成了,你就得答应!”
我含着眼泪点头:“好,我答应你。”
我根本不可能嫁给虞重锐,答不答应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我们互相骗骗自己而已。
凤鸢转过去对车夫说:“前面路口左转,路边看到挂着驿站旗子的地方就是。”
不多一会儿,马车在驿站门口徐徐停下。马厩旁还停了一辆车,正是虞重锐常坐的那辆,他确实下榻在此处。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我们俩从车上下来,举手挡在头顶跑到驿站屋檐下。这座驿站很小,连名字都没有,一边是驿马通传驿丞公办之所,另一边只有两间客舍。
听见车马动静,离我们近的一间有人开门出来,竟是邓子射。
邓子射和凤鸢一照面,两个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邓子射先回答:“这边河工上出了点事儿,我来帮忙……你怎么来了,还把她给带过来?”
凤鸢指着远一点的另一间房问:“少爷还住那间吧?”
邓子射说:“对啊,怎么?”
凤鸢肃着脸对我努努下巴,示意我自己过去。
我走向那间房门口,邓子射在后头喊:“哎,别让她进去……”被凤鸢一把推进他自己房间去了。
屋里亮着灯。我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虞重锐站在墙边灯下,身上只着一件素白中衣,敞开衣襟,正用手巾蘸取铜盆里的水擦身。
我呆在门口,觉得鼻子有些痒,抬起手来揉了揉。他不是文弱书生吗,但这看着……好像不太文弱的样子……
听见推门声,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看到我只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垂首继续慢慢把手巾拧干。
什么意思?天太暗了,他眼神不好使吗?当没看见我?
我唤他:“虞重锐!”
哐当一声,他险些把铜盆弄翻了,溅了自己一身水,然后才想起身上衣衫不整,手忙脚乱地去系腰间衣带。
我走到他身边,烛光稍微亮堂了一些。他站在那里没动,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一路看着我渐渐走近。
“不是昨天才说……再也不来找我了么。”
对啊,我是说过,可才过了一天就反悔了,我就是这么没皮没脸,行了吧?
我不敢抬头看他,就平视盯着前方。他忙乱中把中衣带子系错位了,下摆拖出来一截,上头却没遮住,露出半边胸膛。
“你……衣带系歪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动:“无妨。”
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解开重系,怕被我看到吗?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能看到不少啊……
我的鼻子好像又痒了,视线不知往哪儿放好。左右一阵乱瞄,瞧见他腰侧素白的衣襟下方好像有一点红色痕迹:“你衣服上是什么?好像有血……”
我想凑近去仔细看,虞重锐却侧身避开了,我的鼻尖正好撞在他胸口上。
热热的,软软的,还有点酸。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鼻腔爬了下来,像两条毛茸茸肉乎乎的小虫子。
我还未反应过来,虞重锐先行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压着我额头迫我抬起头,一边扬声高喊:“子射!快过来!”
小虫子蜿蜒爬到我的人中。我伸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鲜红的血。
第65章
虞重锐把我抱到榻上躺着, 邓子射和凤鸢也闻声赶了过来。邓子射扒着我的脸看了两眼,吩咐凤鸢:“后面院里有一口水井,井底水凉,你去打一桶过来。”
凤鸢应声去打水,不一会儿提水回来,拿手巾在凉水里浸透, 敷在我额头和脖子里。邓子射让我靠着隐囊斜躺,又在我鼻梁附近扎了几针,拿一种香料似的膏药点着了放在我鼻子底下熏,过了好一会儿血流才渐渐变小了。
我看他们在房间里忙前忙后,只能干躺着仰头木然望着屋顶。
这种时候……我居然流鼻血了。
真是自己都好想嘲笑自己啊。
邓子射拿细绢卷成两小团塞在我鼻孔里,血终于不往外流了。凤鸢在旁边看得噗嗤一笑:「猪鼻子里插葱——装象,原来是这模样!笑死人了!」
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我今天不该来找虞重锐, 故意罚我出丑的?
邓子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榻边衣带系歪的虞重锐, 忍着笑问:“你们俩这是……怎么搞的?”
虞重锐衣襟上也染了几抹血迹,方才邓子射和凤鸢一通忙碌, 他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没动。
“她不小心撞了一下鼻子, 就流血了。”
“是吗?”邓子射似乎并不相信这个理由, 笑得意味深长, “血溶不凝,不仅外伤危险, 内出血也比一般人易发, 确实有这个隐患。若是磕着碰着, 瘀伤也会更严重。平日里少吃燥热上火的东西,枣核坚壳之类切忌吞食下腹。还有,保持心态平和,不要太激动。”
「见面才多一会儿,至于这么激动吗?」凤鸢偷偷觑着虞重锐,「少爷衣服都系岔了,是我们进来之前着急系上的吧?他们已经进展到脱衣服这一步了?动作真快呀!瞧瞧,胸口还露那么一大块!哎哟不行,光看这点我好像也要流鼻血了,要是全脱光……难怪小妖精扛不住!」
你在想什么呀!我没看到他脱光!真的是撞了鼻子才流血的!
凤鸢的眼珠子跟黏在虞重锐胸口似的,一眨也不眨。他那么露着……凉不凉啊?就不能把衣服穿穿好吗?
再看……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捂起来!
邓子射忽然站起身,走到凤鸢身边。凤鸢的视线被他挡住了,抬起头怨念地瞪他。
邓子射拉着脸垂眼看她:“杵这儿干嘛?还不走?”
他回身想拍虞重锐的肩膀,手举到半空又缩回去:“你也小心,悠着点儿。”然后拉起凤鸢把她硬拽出去,凤鸢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回头张望。
不怪凤鸢一直看虞重锐,他这模样……实在太乍眼了,我尽力想把视线挪到别处去,但即使眼角余光瞄到一点,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视而不见。
我盯着他衣襟下摆说:“血都弄到你衣服上了,要不你换一件吧……”
他仍旧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说:“无妨,稍后再换。”
稍后……是什么时候?等我走了之后吗?邓子射和凤鸢都出去了,他还站在离我一丈多远的地方没有动,姿态疏离,这是逐客的意思吗?
本来我也只想来见他一面,现在见也见过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我把额头上搭着的手巾拿下来,稍稍支起身,虞重锐上前按住我说:“别动,我来。”
凤鸢打来的那桶井水就在榻前地下,他却取下两块手巾,回到窗前铜盆里浸凉了,慢吞吞地绞干,再回来搭在我颈间,另一块替我缓缓擦拭脸上血迹污痕。
擦到左边脸颊时,我觉得有点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凑近来细看,指尖从我腮边滑过。“你的脸怎么了?”
烛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却能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轻轻扣在我下颌上,同样的动作,陛下做出来只让我觉得屈辱,换了他却温柔旖旎,怦然心跳。
可惜我鼻孔里还塞着两团布,我心里想得再旖旎,他看到的却还是我滑稽可笑的模样,真叫人懊恼。
他的声音有些沉郁:“谁打的你?”
被祖父掌掴留下的指痕,昨日用脂粉盖住了,今早发现不但没消,还变成了青紫色。邓子射说磕碰容易留下瘀痕,大概也得好几天才能好。
他又问:“是贺少保吗?”
我偏过头去说:“已经不疼了……”
“他为什么打你?”虞重锐追问道,“你赶到这里来找我,是不是家里又出事了?”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低头看着他胸前那片系歪的衣襟,心中一动,贴上去抱住他说,“我想你了。”
我头一次清醒地离他这么近,这么亲密。他身上的气味很淡,被屋里熏蒸缭绕的烟气药味和血腥气盖住了。他背后衣裳是湿的,身上却很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我怀中,在我心口。
他是我生命里仅存的火与热。
凤鸢说,红拂夜奔、私定终身,我没有未来了,也没有终身可以托付,但是眼下、今天夜里,至少还是在我自己掌中的。
明朝天亮之后,陛下的旨意或许就会来,我能拥有的,也只有今夜这最后几个时辰而已。
一想到刚才凤鸢看他的眼神,想到将来他会娶妻纳妾,那些不知名的女子可以光明正大地看遍他、和他做最亲密的事,我就嫉妒得心口疼。他终究不会是我的,但是我……我可以抢在她们前头。
“我想你,所以就来了。”
虞重锐僵着身子没有动,我听见他的呼吸声似乎有些急促,克制而压抑。
我有点失望,但是起码……他没有推开我。
如果……我再得寸进尺、再放肆一点,他也会接受吗?
我仰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下巴和唇线,咬咬牙把心一横,闭眼亲了上去。
我轻易就把他推倒在榻上。他的衣裳被我扯得更歪了,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嘴唇贴着他。我好像忽然就福至心灵领悟到了,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舔了一下。
但是下一瞬间,他就把我探进他衣服里的手拽了出来,翻身压制住我。他力气真大,我的手腕被他扣住压在床板上,像铁锁钳住似的痛,丝毫动弹不得。
他还咬我,唇上的旧伤口好像又破了,我尝到了血气。
血腥味终于让他停住,让错些许,但身子依然被制,手上也没有松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盯着我看,但我……我实在没有勇气睁眼面对他了。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是片刻须臾,他松了扣在我腕间的钳制。有潮湿的布巾轻轻落在我唇上,按压拭去血迹,接着涂上一层清凉微苦的药膏。
那是邓子射的独门伤药,我认得它的气味。
“……对不起。”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咫尺之外他半没在阴影里的面容。烛光晦暗,但也足以让我看见,他的眼神里或许有懊悔、有为难、有愧疚,唯独没有绮思邪念。
是他自己说的,有情就会有欲,这也是男女之情区别于父女兄妹朋友之谊的独特之处。
他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该奢求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曾经那么庆幸,在我看遍了身边的各种恶念私心魍魉魑魅之后,我还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思净似清泉、澄明如镜,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永远也不用担心他对我有任何不好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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