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把信收起来,看着我嗔道:“小姑娘家,脸皮子太薄!照你这样,几时才能擒得如意郎君?”
公主是不知道我干过的那些没皮没脸的事,不还是没擒到吗……
洛阳到真定,寻常信件一来一回需十余日。过了半月,虞重锐又有回信来,公主再把我召到昭阳宫去,叫我读信回书。
如此鸿雁尺素往来,我在宫中的日子仿佛也有了祈盼和新意。他用纸笔带我去看太行山的峻岭高峰,井陉的曲折险阻,河东河北的一望无际,告诉我洛阳没有的山川风貌、民生百态。
漫长的等待间隔中,无事我便会仰头观察宫殿的廊檐屋顶。宫城建于前朝初期,多次修缮扩建,不同时期、不同的工匠各有其特色,看得多了,光凭外观我就能猜出这座殿宇、那段廊庑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我也会去旁观将作监施工。如今负责内作的司丞是从百工署升上来的,专管采伐,说起木材头头是道。他告诉我甘露殿大梁用的是黔州出产的千年楠木,树干通直,纹理细密,不宣不燥,用上几百年也不会腐坏。上回大梁崩裂,实属意外,这新梁他特地选的已经运到洛阳陈放风干了十多年的陈木,表面涂桕籽油,反复多次渗入木材肌理,绝不会再坏了。
我问他楠木贵重,产地路远,寻常百姓家用不起怎么办。他说黄松木、榉木、杉木等皆可替代,还一一列举了每种木材的产地、优缺点、处理方法、适用场合等等。
我把这些都附在信中寄给虞重锐,他回信说身边也有当地的能工巧匠辅助,但不如此人知识广博。他们找了太行山最常见的杉木,用将作丞的方法处理,能获得堪比榉木的硬度,同时又轻巧抗震、耐腐耐虫、造价低廉,准备推广使用。
倘若我此时还在家里,即便祖父反对、不认我这个孙女,我也早就飞奔到他身边去了。但是如今,我只能束足于这宫墙之内,借公主的手和他互传只言片语。
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出去,渴望自由自在、遨游天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今年的天气似乎格外极端,冬季也比往年来得早、寒意更酷烈。腊月连下了三场大雪,听说城里好多旧屋子都压塌了,甘露殿的修缮也只能暂停延后。
真定府比洛阳更冷,虞重锐来信说尚有数千灾民无家可归,他得多延半月才能回来,赶不上新年了。
他不回来,新年在我眼里似乎也失去了欢喜团圆的意义。
年底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意外变故。
腊月天寒,陛下久居宣政殿中,觉得烦躁憋闷,执意要出去透气。到了殿外骤然遇冷,陛下突发眩晕,门口石阶又滑,不慎摔了一跤,短暂昏迷了两刻钟,醒来后左手和右腿发麻。太医诊断说是小中风,龙体无碍,麻痹症状施针数日亦可缓解。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是那两刻钟里,三位皇子、公主、妃嫔皆跪于龙榻前,信王和群臣闻讯匆匆赶往宫中,唯恐宣政殿传出一点动静,朝中即刻风云变色。
陛下一向自诩年富力强、春秋正盛,忌讳别人提起本朝皇帝四十大限的传言。但是经过这次变故,他也开始害怕了。那短短两刻钟,不仅掐断了他头颈中的某几根经脉,也抽走了他身上原本蓬勃的生气。
陛下额前长出了白发,伺候的宫人不敢提醒,被年少天真、恃宠生骄的妃嫔发现,玩笑着要去拔,陛下直接把她的手腕折断了。
陛下手足未康复的那段日子里,宣政殿每天都有人受罚,甚至殒命。太医要他多走动复健,陛下拄着拐杖在殿前广场上来回踱步,那模样远远看去,十足像一位不良于行的老人了。
好在太医妙手回春,针灸推拿了半个多月,到新年时陛下已康复如初,行动无碍。只是和去年相比,他明显衰老了许多。
去岁灾沴频发,民生多艰,宫中也噩讯多于喜事。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陛下特命府库出资,兴灯庆、停宵禁,自己则携皇子公主等登上端门城楼,与民同乐,同时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身骨健朗、春秋鼎盛,洗清天子龙体不豫的传言。
城楼拥挤,我站在后排,看到陛下转头问梁禄:“待会儿的上元佳宴,虞相赶得上吗?”
梁禄回道:“今日城内城外道路拥堵,虞相自昨日传讯已至河清县驿下榻,再无消息,恐怕是被堵在路上,赶不及了。”
陛下道:“那真是可惜。重锐在外奔忙数月,除夕新岁都未能归家,上元竟也没赶上,实在辛苦,回头朕得重重嘉奖弥补才是。”
三皇子悄悄挤到我身边来说:“等酉时亮了灯点了烟花,就可以自行下楼去坊间玩耍了,你等着我一起啊!”
往年陛下都是携信王一同点灯,今年改成了三皇子,信王听说一早就陪王妃去城中游玩了。酉初上灯,城楼上每隔半个时辰放一次烟花,为佳节助兴。
陛下一侧身,三皇子连忙溜回他身边去,立直站正。
上元节是宫人唯一能够自由出入宫城、上街游玩的机会,据说每年都有不少宫嫔出去后就不回来了,甘愿冒着无籍黑户的风险滞留民间。
我站在城楼边角,看到城下有一队傩戏艺人边舞边走,向东南方向而去,大约目标是南市。去年上元节,我也在南市看过傩戏,艺人向围观百姓兜售面具,把众人都拉进来,一齐围着火把舞蹈,热闹极了。
我看周围并无人注意我,悄悄下了城楼,追上那队艺人。
队尾果然有人在售卖面具。我买了一张和去年一样的龙女面具,戴在脸上,随他们一同前往南市。
还未到南市门,福善、思顺两坊的道路就挤得水泄不通了,傩戏艺人也只能停下来原地旋舞,跟着人群缓慢向前移动。
路中有两辆马车,前车坐人,后车运行李,占了小半的道路,行人纷纷指责埋怨。车夫只好下车来,试图逆行把车倒回去,改走其他宽敞人少的道路。
我瞧见那前车的车夫,身穿灰衣,络腮胡子,脸上有道疤,竟是常三?
那车上的是……
我踮起脚尖张望,正看到虞重锐从车上下来。他对常三吩咐了几句,常三顾车,他和随后下车的凤鸢、邓子射随人群步行。
我隔着人群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快要没入人潮瞧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忙对身边卖面具的小贩说:“再给我一个。”
小贩问:“姑娘扮的龙女,要不要再买一个柳毅凑做一对?”
“随便随便,”我盯着虞重锐的背影催促道,“快点!”
小贩递过来一只面具,我随手丢了一把钱给他,从人缝里挤过去。
虞重锐和邓子射个头都高,中间夹着一个凤鸢,十分显眼。我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接连撞了好几个人,终于挤到他们身后。
我正要去抓虞重锐的袖子,他忽然转过身,和我四目相对。
这情形恍惚有些熟悉。去年上元夜,我似乎也是这样路遇一位白衣公子,拉着他一同加入傩舞队中,只不过那位公子戴着面具。
柳毅的面具。
我把手里的面具递过去:“公子,要面具吗?”
凤鸢闻声回过头,挥手道:“不要不要!一个面具也来兜售,莫不是二道贩子?”
虞重锐却笑了起来:“怎么卖?”
“不卖,送给你。”
他接过面具覆到脸上,绳子在脑后系成结。
凤鸢柳眉倒竖:「原来不是二道贩子,是来勾搭少爷的狂蜂浪蝶!脸皮可真厚啊!」一边就准备撸袖子跟我理论。
我一把拉起虞重锐转身就跑。凤鸢在后面跳脚大喊,被邓子射拉住了。
我的面具不卖,不过,接了我的东西,人就得跟我走。
第84章
我拉着虞重锐避开人群, 一路往南跑去。
我们逆着人潮, 穿过里坊大大小小的街巷。我想就这样牵着他, 一直跑到天涯海角, 到没有纷扰、没有争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但这里是洛阳,洛阳城是有尽头的, 尽头的城门已经关闭。
终于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 我认出路边那棵一抱来粗的老桃树——就是我尾随虞重锐讨要玉佩、他跟樊增在树下打了一架的那株。
桃花早就谢了,秋实也已摘尽, 冬日里只剩疏疏落落的枝干。
“你慢一点,莫伤着……”
我把他拉到树下暗影里, 然后回身抱住了他, 他的后半句话就说不出来了。
我跑累了,喉咙里有血气,心跳得飞快;贴着心口, 我听到他的心跳声, 有一点快,但是节律平稳, 气息绵长。
我觉察到他身子微微一僵, 举起了双手。
“别推开我,”我将手臂箍得更紧,双手在他腰后交握绞住, “我就抱一下下。”
那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落在我肩上。
冬衣厚实, 但我依然能感觉到, 臂弯里的身躯比我在河清县驿馆抱的那次单薄清减了。方才乍一见他,只觉得似乎与脑海中的形象略有出入,原来是瘦了。
“你瘦了好多,”我在他怀里嗅了嗅,“身上还有药味,又受伤了吗?”
“没有,是为了防疫病流疾,每日喝的预防汤药,久而久之身上就一股药味。”他回答道,“不信你去问子射。”
“问他也不可信,你们俩总是联合起来蒙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到我肋下,将我举起来转了个圈。
“这样信了吗?”
他他他怎么……
若不是有面具挡着,天色又暗,我的脸定然红透了。
落地后我犹站不稳,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心如擂鼓,轻飘飘晕乎乎地站不住。
天空中“砰”的一声巨响,北面的天幕瞬间被照亮。我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火树银花,漫天星雨,隔着疏落的树梢,犹如枝头繁花复绽、灼灼夭夭。
光影明灭之间,他掀开了我的面具。
“还说我瘦了,”他的手指从我腮边滑过,最后停在下颌尖尖,轻轻扣住,“你不也是?”
他还戴着面具,背光低头隐于暗处。我心中一动,伸手去解他脑后的绳结:“让我也看看你。”
他却偏过头躲开了。
我不满地撅起嘴。这么久没见了,看看都不让啊!方才匆忙碰面,周围全是人,我都没看仔细……
虞重锐忽然叹了口气,重又把面具覆在我脸上。我不想戴,故意把脑袋扭来扭去,被他硬是按住将绳子系上了。
“为什么还要戴这个?”
“免得被人认出来。”
“这里又没什么人……”
“以防万一。”
傩戏面具笔触夸张,还有几分滑稽可笑,对着它我……我有些想做的事做不了,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会是猜出我想趁机轻薄他,故意拿面具挡着吧……
烟花放过了一轮,渐渐归于沉寂,不远处人群的喧闹喝彩声却更热烈了。酉正过了,距离戌时的宫宴,还有半个时辰。
我问虞重锐:“待会儿陛下的上元佳宴,你还去吗?”
他刚刚赶了远路回来,风尘仆仆,进宫赴宴必先回去沐浴更衣,半个时辰有些紧张。
他说:“恐怕赶不及。”
陛下预料他赶不上,不会责怪,我却不能缺席。
“我得走了……路上人多,别又遇上拥堵耽误了。”
我实在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他,但是为了将来长远之计,我只能先忍一忍。
虞重锐拉住我:“等等。”
我满怀希冀地回过头去,他却问:“你现在,还有在帮信王吗?”
“你怎么知……”话出口一半我便打住,什么都瞒不过他,“近来没有了,上一回还是千秋节前后。”
“往后别再帮他了。若再有请托,凡事藏七分、说三分,他觉得你提议无用,便不会轻易冒险找你。”虞重锐嘱咐道,“你在宫里以保全自身为要,外头的事交给我。”
他终于还是不能幸免,要卷入储位纷争之中了吗?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摆到台面上来,身为宰相更难以置身事外,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像陛下说的那样,专心于国计民生,不必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内耗斗争上。
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饥寒交迫、居无定所,我从未帮他们做过什么,只能躲在暗处窥伺人心,以立场划分敌友,党同伐异,拉帮结派,挑唆争端。
“墨金”有用吗?我看不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于我自己、于姑姑更是如此。
我问他:“那你是……”
虞重锐道:“我在真定府时,信王派来过两拨幕僚说客。”
“你答应他了吗?”
想也没有,否则信王就不必两度派人去游说了。
虞重锐却顿了一下,说:“尚未。”
“尚未”的意思是,他也没有断然拒绝,仍在权衡考虑。“为什么?”
“因为,”他隔着面具低头看我,“三皇子亦非良选。”
三皇子对他来说不是未来君主的佳选,理由自然很多。譬如三皇子的支持者们大多恨他忌他,中元宴上对他明枪暗箭,政见立场与他格格不入;再譬如以我这半年来对三皇子的了解,这孩子感情丰沛、爱憎分明,对自己喜欢的、投机的人掏心掏肺,不喜欢的则厌恶疏远,这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公允态度,加上年纪尚小,很容易被人操控,偏听偏信。
但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我从面具底下偷偷觑着虞重锐,可惜除了那张柳毅一本正经的夸张脸谱,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如你所说,还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安抚我道,“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总能想到办法。”
我低下头应道:“嗯……我等得起。”
“还有,不管别人应允过什么,落袋为安才作得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提醒我,信王的话不可尽信。不止信王,也包括陛下、祖父、甚至三皇子,没有践行的承诺,不管是不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终究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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