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芳仪殿的宫墙,目光中的冷意看得我心惊。
“殿下是想……”我连忙劝止道,“万万不可。陛下让岚月进宫养胎,命淑妃及三婶照看,就是明摆着防殿下来这一手。殿下不但不能动手,还得悉心呵护照料,若他们母子有任何闪失,陛下都会把账算在殿下头上。”
去年陛下身骨健朗,还会顾念和奉天皇帝的兄弟之情,想着为兄长留一脉后嗣,但是年底他经历了那次摔倒昏厥的意外之后,这句陛下自己在心里想想的承诺,可就未必做得准了。
陛下对信王的仁慈,前提是他自己高高在上、稳若磐石。倘若他觉得受到了威胁,那就另当别论。
对我也是如此。
“这里是我母亲生我的地方,”信王仰起头望着墙内露出一角的芳仪殿屋檐,“我不是陛下,不会对自己的骨肉手足下手。”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逐渐被这座噬人的宫城同化了吗?方才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信王会趁这个孩子还小、尚未出生时杀了他,那么我们这些大人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家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吧?牺牲掉刚出生的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运势利益,理直气壮,毫不愧疚。
我一直认为信王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是此时此刻,我竟也会在他面前觉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终究也会变成自己所厌恶的那种人。
“还有半年时间,”信王转回来道,“如果半年内不能成事,恕在下无能,无法帮瑶妹妹实现心愿了。瑶妹妹但与我撇清干系,另谋出路吧。”
第86章
过完正月, 岚月的肚子就渐渐显怀了。三婶得了陛下钦点,奉旨入宫来照顾她。
这是三婶第一次进宫, 岚月嫁给信王那次,她也只在王府观礼。她不知从哪里听来, 或者自己凭空想象的,觉得皇宫里尔虞我诈、危机重重,人人都想害她女儿和外孙。尤其是我, 她刚进宫那天,我秉着她是长辈, 在家时照料我生活起居多年,理应去拜会打个招呼,她却如临大敌似的处处提防着我, 连岚月的面都没让我见。
她的心思我自然都看得到。从小我是家里的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岚月是寄人篱下凄苦可怜的小表妹,我肯定看不起她们母女;现在地位倒转, 岚月一飞冲天成了王妃, 入住东宫, 而我却只能整天穿着麻衣孝服吃斋念经,错过了信王这个金龟婿, 为了荣华富贵宁可嫁给十一岁小毛孩,我心里定然气炸了;岚月母凭子贵,将来更加贵不可言, 我表面上对她们亲热有礼, 实际不知嫉妒眼红成什么样, 她一定会护好女儿,绝不让我有机可趁加害岚月,把她从天上再拽回泥潭里。
扪心自问,如果我不是从小有姑姑呵护宠爱,而是像三婶岚月一样夹缝求生,我现在大约也是这般战战兢兢,看谁都留三分心眼;莫说打小艰难求存,我刚被“墨金”寄生的那段时日,骤然看到身边人的恶意私念,不也几近崩溃,觉得全世界都是恶人,都想害我?
幸而我有姑姑,幸而那时,我遇到了虞重锐。
虽然虞重锐回了洛阳,我们俩的联络却变少了,不能再写书信传递消息,上元一别后更是一个多月都未能见面。我最常看见他的机会,竟是从别人脑海里读取与他相关的画面景象。
而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从他的政敌那里知道,自从去了真定府赈灾救急,他在京畿道试推行的新法、兴建的几处工程便都因为阻力太大、下面的人难以推进而停滞了。去夏多雨洪涝,仿佛把今年的雨都下光了,开春后直到惊蛰时节,洛阳周边一滴雨都没下过。虞重锐主持的黄河河工,除了加固堤岸防洪,还有上游建水坝、下游开渠引水灌溉等计划,但因为去年河工上出了事,全都停了。今春干旱无雨,他又上表请求重启河工,趁枯水期清挖淤泥降低河床,引黄河水入渠,不但可肥沃两岸土地,亦降低来年再发洪水、决堤泛滥之风险。
这提议也遭到诸方反对未能实施,因为国库里没有钱了。黄河水流湍急,要想在洛阳上游建坝、下游开渠,那得是多大的工程,没有个五年十年根本看不到成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会让如今捉襟见肘的国库赤字雪上加霜。万一再发生太行地震这样的天灾,拿什么去救济安抚?
陛下将他的折子留中不发,但是老天不下雨,春耕便无法进行,耽误了农时,这一季又要青黄不接。于是陛下决定二月下旬驾幸清河苑,登高祈雨。
清河苑本是前朝禁苑,位于洛阳西北,占地千顷,东西南北皆数十里,横跨黄河及其支流,北接王屋山,高岭低川交织,地貌宛如一小国。武帝时在此屯兵操练,移山填河,模拟燕蓟地势反复演练,北伐一举将鲜卑人赶出长城以北,收复失地。其后数十年九州太平不识兵戈,永王作乱时洛阳也是陈兵向南,清河苑又变回畜牧游猎之所。因苑内兼有山陵平原河谷等多种地形,皇帝皇后还会在此举行籍田、亲蚕、钩鱼、畋猎等仪礼。
籍田礼本该孟春正月举行,陛下因为去年年底摔了跤,行动虽恢复如常,气力却大不如前了,无法下地亲耕,今年便省略未办。谁知接连月余无雨,似乎是天意不谐,这回祈雨便下足了诚意,除了太常寺一干人等,文武百官、皇亲妃嫔也都随行,一并由淑妃和贤妃代行亲蚕、躬桑礼。
中宫无主已逾十年,往年籍田亲蚕都是姑姑陪同在陛下身侧,今年换了别人,陛下会想起她、感慨一声物是人非么?
姑姑过世大半年,除了我每日在佛堂对着她的灵位抄经,似乎越来越少听到别人提起她了,陛下心中也难见念及。
姑姑身为妃嫔,有淑妃、贤妃以及后宫数不清的佳丽可以替代,身上的“墨金”则由我继承,她在陛下心中,是不是也渐渐淡去遗忘、被这些人取代了?
至今我仍未听陛下说过想过一句觉得愧对亏欠姑姑、对她的死有责任的话。他是皇帝,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应该对他誓死效忠,不能有半点私心二意,哪怕忍受不了自尽求解脱,那也是大不敬之罪。
岚月身子渐重,不胜车马劳顿,无法随行,只送到宫门口与信王依依惜别。陛下亲切地询问:“可知是儿是女?”
淑妃回答:“才四个多月,太医说尚不能确认。不过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信王妃害喜时嗜酸如命,肚子尖而不圆,臣妾觉着十有**是个小皇孙。”
陛下连声笑道:“好,好!淑妃此去离宫,多则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可要安排好信王妃的起居呀!”
他笑容满面,慈祥和蔼,但转向信王时,目光里分明又有肃杀金铁之色。
「朕已经给兄长留了后,但如若是个女孩儿,或者半途夭折,那也是天命注定如此了。」
看,人想要为自己的不义之举找理由开脱,总是能找到的。信王之前说他还有半年时间,或许还是太过乐观了。我看他与岚月分别后脸色不佳,大约也猜到了陛下问这些话的背后之意。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虞重锐也在随驾之列,我又可以远远地看他两眼。从真定府回来过了一个多月,他也没见养胖一点,是凤鸢照顾得不尽心,还是他操心劳累的事太多了?
可惜只遥遥相望看得一眼,圣驾出宫后,陛下与百官在前,宫眷在后,迤逦百丈,前后便看不到了。
我跟永嘉公主同乘一车辇,失落之意公主自然全都看在眼里。她促狭地一笑,对车旁黄门內侍道:“你去前面,把虞相叫过来,就说是我请他的。”
我不禁瞪直了眼。公主如此直截了当,连个弯也不拐的?
那黄门领命而去,小跑赶到队首,不一会儿当真把虞重锐引了过来。他骑马缓行走在辇旁,公主对他说:“这是我回洛阳后头一次出城,路远坎坷,心中忐忑,可否请虞相随护左右?”
公主你这理由……
车辇四周无壁,只以垂纱帘幕遮光挡风,隐约仍可见外头景物。虞重锐隔着纱幕往车内看了一眼,居然回答:“长公主吩咐,莫敢不从。”
公主又问:“此去清河苑,大约要多久?”
虞重锐道:“车行缓慢,约需三四个时辰。”
“要走三四个时辰这么久,那不是一天都在路上?幸有虞相陪伴在侧,不然本宫可要无聊死了。”公主做出不耐烦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转过来对我悄悄眨了眨眼睛。
三四个时辰,虽然不能直面、不能说话,但是能这样隔着一层纱看到他,一路听他的马蹄话语声,我已经觉得万分欢喜了。
我坐在车里望着他的身影,他端坐马上,目视前方,只有公主询问时才转过来片刻。
也不知他看清我没有……
公主忽然问我:“梁溪县主从前在宫外,可有机会经常出城?”
“啊?我……”我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支吾应道,“在家不比宫规森严,且我家在北郊有别苑,倒是经常来。”
公主嗔道:“怎的我不问你,你就一声也不吭?”
公主明知故问,我抿唇看着她,又不能反驳辩解。
“还是外头景致好,到了阳春三月想必更盛。”公主又转向外头,“听说朝中许多大员都在北郊有别苑,虞相也有么?”
虞重锐道:“去年陛下新赐,就在彭国公家隔壁。”
“哦?那倒是巧了,”公主再转回来问我,“也未曾听县主说起过。”
我说:“那座园子从前无主,颇具野趣,我常去冶游。陛下赐予虞相之后,反而不便踏足了。”
虞重锐在外头说:“扰断县主雅兴,是微臣之过。”
公主道:“我瞧这园子倒是个有缘之地,有机会也要去看一看。”
有公主在中间传递搭桥,即便见不到面,我也能隔着幕帘与他说上几句言浅意深的话。
可惜好景不长,出城未走几里,前面有人逆行而至,扬声道:“陛下遍寻虞相不得,原来是在这里做长公主的护花使者。”
我听那声音有些耳熟,稍微掀开帘幕朝外一看,果然是邵东亭。
虞重锐无法,侧身低头对公主道:“陛下有命,不敢怠慢,恕微臣不能再随侍公主左右。”
他从公主拨开的车帘缝隙里望了我一眼,我眼睁睁看着他转头策马追向队首,被前方的人马车辆挡住,看不见了。
邵东亭这人真是……太讨厌了!
公主却探出头去,对尾随虞重锐之后的邵东亭道:“邵郎中且留步。”
邵东亭勒住缰绳与车辇并行,问:“长公主有何吩咐?”
公主仰头对他妩媚笑道:“虞相是我特地邀请来沿途作伴的,邵郎中把他唤走了,是不是该自己留下赔给我才对?”
我瞧见邵东亭微微红了面皮,垂首道:“愿为长公主效犬马之劳。”
这不正称了他的心意吗?我有点气不过,但是公主行事必有她的道理,我没有多言。
一路上邵东亭陪侍在公主车驾旁,公主见着稀奇的景物便问他一两句,他应答还算有礼。
到了清河苑离宫,公主与陛下碰面,陛下果然问她:“上回选驸马的事不了了之,还以为永嘉的姻缘未到,原来这半年一直与重锐来往不断,莫非仍旧属意于他?”
公主叹气道:“虞相虽好,却不解风情,私下里也满口都是民政国事,不如状元郎风流识意、温雅可人。唉!真叫人左右为难无法抉择。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如男儿一般,三妻四妾左右拥抱呢?”
陛下哈哈大笑:“原来永嘉也会被儿女情长困扰,不过驸马嘛,终究只能有一个。”
公主说:“那我得仔细考察比较,这回可不能再嫁错人了。”
一说到公主从前那桩婚事,陛下便觉得愧疚遗憾,凑近她说:“你慢慢选,好好选,不管看中谁,朕都为你做主。”
先前我确实有过担心,公主老是利用自己和虞重锐的关系为我行方便,万一陛下当了真,该如何收场是好?方才公主灵机一动便想到了应对之策,只不过这样一来,邵东亭又该自作多情,以为是公主上了他的钩被他套住了。
清河苑占地广阔,仅南面入口处有离宫殿宇数座。登高祈雨的祭坛设在苑中西北锥山之巅,距离宫尚有二十里,而太常寺占卜的吉时是明日清晨卯初二刻,因此下午抵达离宫后,陛下只稍作休整,继续往锥山进发,夜晚在山脚扎行营,寅时披星戴月登山祈雨。
或许是被陛下求雨的诚意所感,尚未开坛,北面山中竟先隐隐传来几声春雷,东风乍起。
往年这个时节,田野山间已是点点新绿,但今岁干旱异常,新苗未发,山上仍旧光秃秃的了无生机,只有去年落下的枯枝败叶。
我看宫人仆役举着灯盏火把四下忙碌,不禁心想:天干物燥,这么多人执明火上山,万一谁失手不小心,岂不是很容易引起山火?
或许我不该乌鸦嘴。夜间在营帐中刚刚睡熟,忽然被几声春雷惊醒,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锣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第87章
起初我以为只是营地里走水, 匆忙起身披上衣服出来一看, 竟是山上起火了。
去年留下的枯树枝叶又干又脆, 烧起来哔啵作响, 东风一吹, 火势蔓延极快。吹落的火星掉到营地中,引燃了地上枯草和帐篷, 有人捧着营中准备的水盆去灭火,被旁边的人拦住:“山都烧起来了, 这点水能顶什么用?还是快跑吧!”
几个人将帐篷上的火扑灭,把里头的人救出来逃命。
山火未到,浓烟先至, 营地里众人慌张奔逃, 一片混乱。我的营帐挨着永嘉公主,赶过去一看,公主已经被人救走了;百官营帐在山脚外围,他们看到山上的动静,应该更容易撤退逃生, 虞重锐的身手和应变能力我也信得过;又想起三皇子,他在高处圣驾行辕之侧,小孩子睡得死,也不知有没有人顾及他。
到了行在附近, 没有找到三皇子, 却遇上了陛下。今夜淑妃伴驾侍寝, 两人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衣冠不整,被几名内侍搀扶着逃出行营。惊险仓皇之际,陛下的小中风遗症又显露出来,一瘸一拐跑得十分费力。
梁禄牵了两匹马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对陛下说:“火势席卷实在太快,陛下请先上马至安全之地,保重圣躬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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