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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时久

时间:2019-11-28 08:01:15  作者:时久
  我绕到架子另一面,借书架挡住,强迫自己专心看籍册。
  埋头翻了数十页,身侧响起脚步声,一卷帛布卷轴伸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虞重锐居然自己把地图送进来。
  我刚想伸手去拿,他却又抽走了,自行展开绢帛绘制的地图,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籍册:“梁溪县主未来的夫家,在京郊伊阳县吗?”
  仲舒哥哥就在架子那头的窗边,好像听见动静了,我只好压低声音:“别闹……快给我,我有要紧事。”
  虞重锐也低声问:“什么要紧事?”
  “是……我家里的事。”
  他大略明白了:“你自己可应付得来?若有需要可来找我,不必避讳。”
  “我家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不然……”若被祖父知道,更要怨恨仇视他,“放心吧,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仲舒哥哥帮我,还有晏少卿和聂中丞……”
  他站直身,酸溜溜地说:“你还找了不少帮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转头就看见仲舒哥哥冷着脸走了过来,连忙绷住。
  “我妹妹未来的夫家在哪里,与虞相有何关系?”仲舒哥哥面色不善,“反正虞相暂时也没有娶妻的打算,怎倒关心起别人的婚事了?”
  对哦,仲舒哥哥还记着这件事,耿耿于怀呢。我看向虞重锐,用眼神警告他:我也没忘!
  虞重锐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卷轴递给我:“地图已经送到,县主看完后留在门吏处,他会转交回工部的。”
  话也不说清楚,轻飘飘一笑而过就走了,真是的……今天暂且饶过你,但下回你得给我解释清楚,休想蒙混过关!
  我不舍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仲舒哥哥在一旁道:“瑶瑶,你们……”
  我转回来打断他说:“有地图了,哥哥快来跟我一起看一看,五里庄周围方圆二十里有哪些村落吧。”
  我们在五里庄周边划了一个圈,再去找籍册中对应的记录就快多了。除了先前发现的彭婆镇窦家湾,还有三个村子有零星的窦姓人家,其中一户兄弟俩排名“窦士某”,但只有二三十岁,与墓碑主人不太吻合。
  我把村庄的位置、周边地形都默记下来。“先去窦家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再去这家。”
  仲舒哥哥终于忍不住问:“瑶瑶,你到底在找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他了。我们家的事,他有权知道,也迟早有一天会面临两难抉择。
  我对他说:“仲舒哥哥,如果我在做一件我认为是对的、但可能对咱们家不利的事,你还会帮我吗?”
  他蹙起眉来:“是像上回……你帮堂嫂逃走那样的事吗?”
  我点点头:“你也知道了?”
  “岚月出嫁时听下人议论国公曾经打过你,我专门去打听了才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仲舒哥哥抓住我的手臂又放开,“你又要去做危险的事了吗?这回你必须带上我!”
  家里的亲人,只有仲舒哥哥不会让我失望。如果蓁娘没找到晏少卿,我们两个女子去郊外野地恐多不便,有仲舒哥哥陪着正好。
  我带他从春明门出宫城,蓁娘已经在门口翘首以盼等了很久,看到我立马从车上跳下来。
  仲舒哥哥看见她十分惊讶:“嫂……聂娘子?”
  蓁娘对他心存戒备,我拍拍她的手说:“仲舒哥哥是好人,今天也是多亏了他,我才查到重要线索。他陪我们同去,现在就走吧。”
  蓁娘道:“等一等,晏少卿去找我兄长了,不多时就会回来。”
  不消片刻,晏少卿带着聂蒀骑马从皇城南面绕到春明门来。他在马上对我说:“我听聂小姐的描述,就知道县主又要大展神通了,下官可不能错过这大好的观摩机会。”
  聂蒀与仲舒哥哥互相见礼,彼此都有些生疏尴尬。蓁娘对贺家人始终放不下心结,说:“有兄长和晏少卿在旁,就不需要闲杂人等陪同了吧?”
  聂蒀看了看我。我说:“堂兄尚不知情,我想带他同去。”
  聂蒀道:“县主信得过的人,聂某也信得过。”
  晏少卿问:“县主已经查到女婴下落了吗?”
  我告诉他们三人:“包氏交代,她将宁宁埋在距其家十几里外、窦姓人氏坟地中的一处老树下。方才我跟堂兄去查了户籍,彭婆镇下窦家湾各项都符合,正准备前往探查。”
  聂蒀和晏少卿骑马,我跟蓁娘、仲舒哥哥同乘一车,另外还带了两名聂家的车夫仆人。
  仲舒哥哥的眉头越皱越深,上车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我:“瑶瑶,我们现在是去找四堂兄家的……她不是一出生就……”
  蓁娘咬牙把脸转向一边,他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宁宁是被她亲生祖母害死的。”我把宁宁出生那天险遭稳婆毒手、回家后终究未能幸免、蓁娘因此和贺王氏拼命却被诬陷囚禁等事一一告诉他,以及我们家上溯六代,家族人丁兴旺却始终没有女儿,直到姑姑十三岁回家认亲才打破这个局面,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
  “我是姑姑保下来的,若没有她,恐怕我的命运也和宁宁一样,仲舒哥哥根本就不会见到我。”我对他说,“还有岚月,她明明是三叔三婶的亲女儿,却冒名养在舅舅家,回到自己家里这么多年不敢相认,也不是因为什么跟父母八字相克,只是为了保命而已。”
  仲舒哥哥颓然垂首望着地下,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时之间他定然难以接受自己家居然有这种灭绝人性的恶行,去年我刚知道时也是如此。但我相信仲舒哥哥是非分明、心地善良,他会理解我现在的所作所为。
  窦家湾在洛阳城南四十余里,我们赶到时天色尚早。村子坐落在河边南岸,祖坟则在北岸三里开外,我们绕着村庄找了两刻钟才找到,非常偏僻,也符合包氏夫妇从北而来、避人耳目的特征。
  这片坟地用了很多年,碑冢林立。下车后我便认出来,东北角那棵半枯的歪脖子柳树,形状与包氏心中所想的画面十分相似。
  我绕到柳树南边,果然有一处新立不久的坟冢,碑上刻着“先考窦士章”等字样,红漆尚新,立碑时间是去年六月。
  柳树下已经长出了今春的新草,密密实实,青翠如茵。
  “就是……这里。”
  晏少卿蹲下检查了一番,用脚尖在地上划出两尺见方的一块,说:“这儿肯定被人翻掘过,杂草不如周边茂盛,也没有经年积下的腐朽烂叶,旁边的灌木枝还有被铁锹铲断的痕迹。”
  蓁娘脸色煞白,双腿发软站不住,靠聂蒀扶着才勉强支撑。
  聂蒀道:“此处多坟冢,自行发掘恐惹乡亲非议,是否通报县衙为好?”
  晏少卿想了想说:“聂兄言之有理。伊阳县衙离此地不远,我快马赶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回返。我帮县丞破过几桩案子,大约能卖我个人情。”
  聂蒀道:“有劳贤弟,速去速回。”
  我把蓁娘劝回车上坐着等,她双手冰冷,瑟瑟发抖。我们几人留在坟地附近,中途有下地务农的乡民看见了,不一会儿回村叫了一帮人来,拿着锄头钉耙远远望着我们。这里是人家世世代代的祖坟,我们要是随便动土,被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幸好晏少卿及时带着人赶了回来。他是大理寺少卿,县丞对他十分恭敬。
  乡民们见县太爷亲自驾临,带了不少人,收起农具上前谨慎地询问。县丞说接到举报,有人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将尸首偷偷埋在窦氏祖坟。窦家湾人一听,外人怎么能埋在他们的祖坟中,而且还是凶案,请县太爷做主将苦主尸体找出来,还祖先清净。
  县丞带了衙役和仵作,用麻绳将柳树周边围起,村民都在绳圈外围观张望。蓁娘执意要下车来亲眼看着,我怕她受不住,陪她站在人群之外。
  几名衙役按晏少卿划出的范围挖掘,那里事先有人挖过,土质疏松,不一会儿就挖下去一尺来深,衙役回报:“发现腐烂布片和白骨。”
  仵作进场,背对着我们蹲下用工具小心翻检。虽然看不见,但光听他说的话,就能想见宁宁凄惨之状:“死者身长约一尺四寸,为初生女婴,肌肉发肤已腐,呈白骨状;身裹黄色襁褓,半腐,上绣蝙蝠纹,右腕戴红绳桃篮;骨间散落银针十二枚,长二寸一分,粗约五厘,其中一枚钉入胸骨,一枚卡肋骨间,疑似针扎入体而亡……”
  蓁娘靠在我肩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蝠纹襁褓是我亲手绣的,那个桃核小篮子,也是我从庙里求来给她保平安的……”
  仲舒哥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他的眼睛红了,面带愧疚地低下头去。他也是贺家的子孙,所以觉得自己愧对蓁娘,但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家的人都像仲舒哥哥一样,这种悲剧根本不会发生,更遑论延续六代之久。
  聂蒀过来帮我把蓁娘扶回车上休息。我问他:“现在宁宁的尸首找到了,有仵作验尸结果、蓁娘和我的证词,还有包氏夫妇及稳婆也可以提审讯问,是否足以将元凶定罪?”
  聂蒀点头:“我在苏州找到的那位证人,近日也正好来京,明后天大概就到洛阳了。”他望了一眼旁边的仲舒哥哥,“你们兄妹俩或许应该见上一见。”
 
 
第98章 
  三日后聂蒀将我和仲舒哥哥请到家中,让我们面见他说的那位证人。
  证人年过半百, 清癯矍铄, 一见他我便觉得太眼熟了——他除了比祖父瘦一些、年轻十几岁, 两人的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老朽原名贺铮, 字剑声,不过自从十五岁被贺家逐出家门、自立门户后, 就弃用旧称以字为名了。”他对我俩和蔼笑道, “虽然我与贺钧、贺铨、贺锟已断绝关系,不过你们俩是好孩子, 若不介意, 就叫我一声四叔公吧。”
  原来我们家还有一位四叔公, 祖父兄弟四人?无论是族谱还是祖父叔公口中, 他们从未提过还有一名弟弟。
  他们也没有提过,家里那些消失的姐妹、女儿和孙女。
  我跟仲舒哥哥一齐跪下, 拜见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请四叔公安。”
  四叔公下座扶我们起来。他的右腿似乎不太灵便,弯腰后直不起身,还是我托了一把才借力站直。
  他年纪还不大,精神也很好,不应该现在就行动不便了呀。
  四叔公似乎看出我的疑虑, 笑道:“当年年少气盛,不懂得宛转行事, 因亲眼目睹父母将姨娘所生的妹妹投入井中溺死, 义愤之下去府衙击鼓鸣冤。状告双亲有违孝道, 按律要先吃三十杀威棒, 未能挨住,落了残疾。”
  后来呢?告成了吗?
  想也知道,自然是没告成,否则我们家也不会至今不知悔改、愈演愈烈。四叔公还被赶出家门,身负重伤以致于残疾,那时他才十五岁啊!比我现在还小两岁,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我们家不仅容不下女儿,连帮女儿鸣冤抱不平、不愚孝顺从的儿子,也一样容不下。
  我不禁看了一眼仲舒哥哥,他终于收敛起近日来的颓靡低落之色,看向四叔公的眼神里饱含敬佩:“叔公十五岁便能明辨是非、诤长护幼,仲舒年过二十却依旧浑浑噩噩,还不如绮瑶妹妹有担当,实在汗颜。”
  四叔公道:“唉,我也就是冲动意气罢了,有什么用呢?不但未能救下任何人,自身亦险些难保。荏苒半生,每每想起总有些懊悔,若当时能再聪明一些,或许不止于独善其身。”
  我问他:“叔公家里可有……”
  四叔公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比儿孙还孝顺贴心哩!”
  她们孝顺贴心,必是因为叔公待她们一视同仁、爱护有加,父慈所以女孝。
  真好,我们贺家,终究还是有活得安稳美满、得享天伦的女儿。
  叔公问我:“瑶瑶又是怎么……你父亲是?”
  我把姑姑流落在外侥幸得存、回家后因缘际会入宫、母亲与爹爹两情相悦生下我、姑姑护我长大等事说了一遍,以及家里还有一个幸存的堂妹岚月也告诉了他。
  “怪我离家后断绝音讯什么都不知道,贺家竟还出过这样一位传奇的女儿。”四叔公叹道,“大嫂人善心慈,就是性子太软,才会一直被贺钧欺压而不敢声张,郁郁而终。我离家的时候,沁儿才刚五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对我说,如果生了女儿必须丢掉,那他将来就不成亲不生孩子。”
  爹爹迟迟不肯娶亲,除了自己身子不好不想耽误姑娘家的终身之外,原还有这层顾虑。我爹爹虽然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但他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我相信他若活着,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我,所以他去世之后,姑姑也想尽办法保全我的性命。
  我们三人说着话时,四叔公的小公子回来了。四叔公以经商为业,这回父子俩一同来洛阳本为洽谈生意。叔公近年已退居幕后,多数事务都交由这位小叔叔出面打理。
  小叔叔十分年轻,看着和仲舒哥哥年纪相近。仲舒哥哥倒不介意,直接以晚辈礼拜见,口称“叔父”;但我看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犹豫着如何见礼才好。
  四叔公笑道:“自家人就不瞒你们了,这不是叔叔,是你们的姑姑,我家幺妹。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埋头苦读只想高中做官,一个偏爱舞枪弄棒,都不肯帮我的忙,还是女儿心疼我!在苏州,同行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回初来洛阳,为了行走方便才叫她女扮男装、父子相称。”
  小姑姑笑着问仲舒哥哥:“贤侄今年贵庚?”
  仲舒哥哥闹了个大红脸,低头说:“小侄二十有二。”
  小姑姑道:“还好还好,我比你年长一岁,当得这个长辈,没占你便宜。”
  四叔公家的女儿不仅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还能独当一面、继承家业。姑姑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还有两个堂妹,爹娘宠爱、不让须眉的堂妹。如果她活着的时候能知道,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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