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尚膳监的人愁眉苦脸的将食盒原样抬走,皇帝未用午膳。
承嘉殿,薛妍穗美美的睡了个午觉,醒来时手脚酥麻,缓了一阵,困意全消,揉了揉后腰,慢慢坐起身。
“娘娘,要起床吗?”宫女细声垂询。
薛妍穗撩开帐子下床,坐在梳妆台前,她还没那么娇弱,要睡一天。
梳妆打扮毕,薛妍穗百无聊赖,觉得时间过得极慢,以往能够自娱自乐的玩意儿,全都没了兴趣。无聊的悄悄去后殿看两个不当值的宫女斗草,把俩宫女唬得跳起来。
薛妍穗安抚了俩吓坏了的宫女,顺从心意去了紫宸殿。
“娘娘,陛下一人在殿内,心情不虞。”韩道辉轻手轻脚的推开殿门,没有发出声响。
薛妍穗悄步而入,皇帝背对着她,站在一口敞开的樟木箱前出神,她走到了身后都没察觉。
探头向前看,薛妍穗看到箱子里都是些小孩子玩的东西,竹蜻蜓、小陀螺、小弓小箭等等,做的都极精致。皇帝手里握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半开,里面铺着层明黄色的缎子,缎子上放着个小香囊。
薛妍穗的目光停留在小香囊上,杏黄绸上绣着麒麟,非常精致,看着看着,她目光疑惑,这小香囊瞧着旧旧的,像是有了岁月的旧物,皇帝也正是看着它出神。
“这是什么?”她越看越好奇,极力控制才忍住伸手的冲动。
皇帝似乎回了神,手腕动了动,中指一屈,按在小木盒顶上,看姿势要将木盒盖上。
“别。”薛妍穗情不自禁的出声,右手不受控制的伸过去。
皇帝没有察觉到她进来,听到她突然出声,愣了愣,薛妍穗趁机将小香囊抓在手上。
薛妍穗觑了眼皇帝面色,覆了层霜似的冷,看着她的双眸却是惊讶无奈的,她放了心,仔细打量这个小香囊,前面绣麒麟,背面却是用黑色丝线绣的一个字。
她辨认了一番,是个崧字。
“陛下,这是?”薛妍穗隐隐有了猜测,一箱子小儿玩的玩具,木盒里明黄色的缎布,绣着字的小香囊。
皇帝轻轻吐了口气,吐出在胸口冲撞不休的浊气,压在心头多年的话,终于有了能说的人。
“朕出生后,父皇赐名玄崧。”
崧高维岳,山高大者为崧,寄托了先帝对儿子的期冀。
皇帝就着她的掌心,打开小香囊,里面是一束黄黄软软的头发。
“这是朕的胎发。”皇帝凝视着这束胎发,眼神落寞,“这是朕从母腹中带出的。”
皇帝想起曾经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神色阴翳脆弱,也许这是他的生身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皇帝一向是强大的,就算病重吐血时,忍受剧痛时,哪怕气息奄奄,面色苍白,依然坚毅刚强。而他此时,长睫低垂,覆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唇瓣抿得发白,像个孩童一样,透着不知来处的恐惧。
“陛下。”薛妍穗知道他的生母不是褚太后,看到他这样,不由得大恸,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怀里的香暖驱散了蔓延心口的寒意,皇帝紧紧抱住她,这天下幸好还有她,阿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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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皇帝神志强大,身为帝王罕有将脆弱示与人前,但怀里幽香扑鼻,在薛妍穗面前,他不想克制,想要放任自己。
片刻后,胸膛上温热濡湿,皇帝捧起薛妍穗的脸庞,果然见她眼睛含着泪。薛妍穗不好意思的低头,怕招惹皇帝更难受,随便找了个借口,“睫毛掉进眼里了。”
皇帝充溢在胸口的那些伤怀情绪潮水一样退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摸过旧物,不能给她擦泪,从她手里拿过小香囊,放进了木盒,木盒放进樟木箱。
然后,牵着薛妍穗走出去,“朕还没用午膳,陪朕吃点。”
这一陪,这一天一夜薛妍穗没能走出紫宸殿。
薛妍穗累的手指都不愿抬,闭着眼一秒就能陷入黑甜乡,皇帝还不肯放过她,在她耳边喁喁絮语,她恍恍惚惚的听到几个字眼,“……上天赐予……一直陪着朕……”
她困累得很,入了耳却不入脑子,闭着眼睛双手摸索了一阵,抱住他,含含糊糊,“陪,同生共死的陪……”
说着说着,睡得香甜,皇帝哑然失笑,也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宫里平静无波,一场连阴透雨带走暑热,太液池畔的柳树落了一地叶子,入秋了。
这场连阴雨过后,宫里宦官、宫女都换上了夹衫。骤然降温,一些体弱的宦官、宫女染了风寒,宦官、宫女染了病,除了有品级的宦官、女官,能请尚药局的医士诊病,其他的只能送进奚官局病坊,由奚官局的司药宦官诊治。这些司药宦官的医术稀松平常,能不能治好,大半要靠病人的造化。
薛妍穗以前不知道,这次偶然听到几个宫女闲聊说起,当下皱了眉,宦官、宫女的命也是命,怎能如此轻率。
“传本宫的话,请尚药局的御医进奚官局,为患病的宦官、宫人诊脉,让司药宦官照方抓药。”薛妍穗顿了顿,在这尊卑分明的宫廷里,御医未必乐意给无品级的宦官、宫女诊脉,她本意是救人,不能让御医心生抵触,“从本宫的私库里拿出银钱缎帛送与诊病御医,以做酬谢。染病的人多,多请几位御医,以做轮换,切勿累着御医。”
张云栋应了声,娘娘的性情他清楚,非为沽名钓誉,真想救人,怕传话的人弄错了意,他亲自跑了一趟尚药局。
过了两三日,天气变化多端,骤冷骤热,宫里上一批染病的宦官、宫女还没诊完,又病了一批。
若是往年遇到这种情况,病轻的由司药宦官开一副方子,喝了药挨过去,病重的看造化,生死有命,奚官局的司药宦官控制的了情况。
可今年贵妃娘娘下了令,每一个染病的宦官、宫女,都得由御医诊脉,开了方子,好生的熬药。而染病的人一批接一批,送走一个,转眼进来两个。司药宦官还好,他们人多,能替换。尚药局的御医不行,染病的人太多,他们瞧着也心急,也不轮换了,几天下来,眼也眍了,嘴上也急出燎泡了。
张云栋得知情况,立即禀报。
“这怎么行?现在一共几位御医?再多请几个。”薛妍穗道。
“娘娘,除了轮值的两位奉御、两位直长,尚药局剩下的五位御医都进奚官局了。”张云栋急忙回禀。
“尚药局怎么只剩五位御医?”薛妍穗惊讶问。
“回娘娘,河东发生疫病,陛下令太医署遣医入河东,太医署调了一批尚药局的御医过去。这些日子骤冷骤热,不止宫里多人染病,京里各王府、公主府、公卿府等,也有贵人染病,请御医入府诊治。”张云栋回禀,“旁的不说,昌王府、齐国公府都有御医成日值守。”
昌王府、齐国公府,薛妍穗莫名的有些心虚,齐国公府薛老贼一直告病,其子薛骏断了腿还躺在床上,他毕竟还是尚书令,御医在薛府值守也说得过去。而昌王府的御医,是陛下亲赐的,昌王病了一段时间,帝陵谋刺案发生前后他都病着,除了吴贤妃诬告一事,其他人竟然都没有牵扯他。吴贤妃已被杖毙,她诬告的事情皇帝压下了,知晓此事的寥寥几人没人敢议论此事。
昌王养了一段时间病,上了病体渐愈请求重回朝堂为君分忧的奏章,皇帝按下奏章,赐了一名御医入昌王府。御医为昌王诊过脉,说昌王看似病愈,实则病灶未除,还需静养。
御医铁口直断,昌王只能窝在昌王府养病,形同软禁。
皇帝不想看见昌王,以这样的方式将他囚在昌王府,也是告诫他,老老实实的,朕赏你的东西,你接着,不给的,别乱动心思。
昌王接了旨,听话的在王府养病,至于心里怎么想,皇帝是不在乎的。
知道缘由,薛家和昌王府的御医都不好动,薛妍穗思索一阵,让张云栋召几个宫外名医入宫应急。
薛妍穗为染病的宦官、宫女着忙时,皇帝为国事操劳,西北战事正酣,这场战事短时间内平息不了,粮草辎重、兵士军械源源不断的运送。
有御医、宫外名医坐镇诊脉,药材敞开供应,宫里染病的宦官、宫女总算控制住了。薛妍穗刚松了口气,张云栋带来了个坏消息,“娘娘,京里爆发风寒疫,染病之人众多,百姓人心惶惶。还传起了个童谣,什么妖姬现,病魔乱。”
张云栋一听到这童谣就变了脸色,京中传唱的愚夫愚妇不懂,可只要知道宫里事的,都要想到贵妃娘娘。
薛妍穗听了,双手环胸,朱唇绽笑,“妖姬?是说本宫吗?”
京中爆发的风寒疫,与宫里染病的宦官、宫女症状相似,宫里染病的人几乎尽数痊愈,染病的百姓只要照方抓药,悉心养几日,亦能痊愈。却传出这童谣,以惑人心,背后之人是有多恨她。
皇帝得到奏报,冷斥:“无稽之言,着京兆严查。”
京兆府在查谣言时,不想,牵扯出了一桩大案,彭王府私藏盔甲军械,暗蓄兵士,意图谋反。
就在彭王谋反事发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从西北传到宫里,监军樊高密告大将军许淮私通蛮夷,故意避战,起了反心。
朝中震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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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陛下,彭王府中查抄出与朝中官员、边关将领来往的多封书信,其中有许淮的亲笔信,反心昭然若揭。”
许淮为西北行军总管,手握重兵,与蛮夷交战,监军樊高告发他私通蛮夷,故意避战。又在彭王府查出这封书信,朝中上下惊惧不安,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卷入亲王谋反,此事稍有不慎,西北将战火四起。
皇帝与重臣在延英殿议事,殿中灯火亮了一夜。
第二日天亮,熬了一夜,身心俱疲的大臣一脸疲态的出了延英殿,皇帝赐膳食入官署,他们回了官署吃了饭,进值房歇了歇,养了养精神才继续议事。
“陛下,彭王以头抢地,磕得血肉模糊,求见陛下。”
彭王是亲王,天潢贵胄,反的又是谋反重罪,未下狱,由禁军关入北苑鹰狗坊。
皇帝去了鹰狗坊。
彭王性喜打猎,熬鹰训犬,从未想过有遭一日自己会被关进了鹰狗坊,头发乱蓬蓬的,胡须上凝着血块,狼狈不堪。
“陛下,臣没想谋反,臣没这个胆子。”彭王见了皇帝,神色激动的膝行过去,手镣、脚链哗啦啦的疼,距离皇帝两三步之时,御前亲卫抽出横刀,将他拦下。
彭王伏地痛哭,皇帝冷眼看了一阵,“私藏盔甲军械,暗蓄兵士,你没胆子?”
“臣不敢,给臣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造陛下的反。”彭王为了活命,赌咒发誓,恨不得能剖出心肝自证清白,“是褚家人害臣,让臣误以为陛下得了重病,时日不多了,臣才做下错事。”
彭王冤啊,他藏盔甲,蓄兵士,不是为了造皇帝的反,皇帝这个侄儿的厉害,他看着就胆寒,怎么敢造这位主的反?他是听信了褚家人的话,以为皇帝快不行了,为了以后谋划。就算造反,他造的也不是皇帝的反。
“臣所言句句属实,求陛下明鉴。”彭王涕泗横流。
“为何会有许淮的书信?”
彭王心神溃乱,曾经引以为豪的事情,如今又成了一道他的催命符,“当年肃宗宠信臣,命臣领并州大都督,臣虽未到并州任职,但名义上是并州上下一众官员的上官。那时许淮为并州别驾,也算臣的属官。后来皇兄即位,免了臣并州大都督之职,因为臣的原因,冷落许淮。许淮受臣连累,许家清贫,臣多照顾了一些,这才与许淮有了来往。可自打许淮重新得了重用,镇戍西北,臣与许淮的来往,都是通过其弟许江。臣虽接到了许淮的信,可臣没让他现在就反。”
皇帝居高临下的睥睨这位叔父,“朕还活着,你们很失望?”
彭王一张黝黑的面孔血迹斑斑,血污蒙住的双眼呆滞而痛悔,他怎么信了皇帝活不长了的鬼话,“臣不敢,不敢。”
皇帝走出鹰狗坊,回到延英殿,宦官禀报,“薛相求见。”
“臣参见陛下。”薛成颤巍巍的行礼,这些日子他一直告病,今日竟入宫求见,韩道辉上下打量,见他瘦了一圈,脸上皱眉多了一层,气色大不如前。
薛成是为许淮求情的,“许将军忠君报国,赤胆忠心,臣不信他会私通蛮夷,与彭王同谋,定是有人陷害,求陛下不要被奸人蒙蔽。许将军镇戍西北多年,手握重兵,战功赫赫,若被奸人诬陷,会寒透西北军将的心。”
说着说着,叩首流泪哭谏,当年先帝因彭王之故,冷落许淮,不肯重用他。后来蛮夷犯边,朝中出兵,却是连战连败,先帝怒罢三将。彼时薛成得先帝看重,扶摇直上,他知道许淮是难得的将帅之才,连番举荐,先帝才放下成见,用了许淮。
许淮确是将帅之才,连战连胜,功劳赫赫,这才镇戍西北多年。
皇帝剑眉微蹙,薛成对许淮有举荐之恩,许淮虽镇戍西北,但家眷留在京中,两家来往未断,薛成为许淮求情,于情于理都在意料之中。可他哭谏的这番话,听入耳里,反而让人对许淮的猜忌更重。
一位镇守西北多年,在军中树大根深,手握重兵,朝中运送了无数的粮草军械,这样一个老将若是谋反,西北危矣。战事一起,生灵涂炭,而京城与西北并不算遥远,战火难保不会烧到京城。更糟的是,蛮夷在侧虎视眈眈,内乱一起,再无力制蛮夷。
如此严峻的后果,皇帝敢信许淮吗?
薛成一通哭谏,肿了眼,哑了嗓,让宦官搀扶着出了延英殿,恰好和薛妍穗碰面。皇帝通宵达旦的处理政事,忙得随便用些细点果腹,薛妍穗趁着朝臣散去的空档,提着食盒来延英殿,好巧不巧的撞见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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