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陆辛从地上站起来,拍掉了手里的草叶,沈小甜看见自己之前收拾过的那片荒地上杂草更少了。
“要不要洗下手。”她问陆辛。
“不用,麻烦。”掌心的一点土被陆辛蹭掉了。
沈小甜住的地方对现在的沽市来说属于老城区的核心地带,而沽市的西部和北部这些年一直在建设,尤其是西部,已经成了一个新的城市中心。
老城打车到那边,也不过二十分钟。
在车上,沈小甜已经先听了点儿琐碎的小故事,做牛肉夹饼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姓马,女的姓杨,他们的店就叫老马家牛肉夹饼,开在一个小区里。
陆辛这段日子常去吃,就是因为两个老人要退休不干了。
“俩老人做了几十年夹饼,把两个孩子都供去了北京安家了,退休了之后呀,他们就想去孩子家住。”
真到了地方,就是一个很普通看着还有点老的小区,小区外面围了一圈儿的门面房,老马家牛肉夹饼就是包了两个门面房开了一家铺子,现场做了夹饼,客人也有地儿坐着吃。
“晚上人少点儿,都是进屋吃,早上人多,门口的条凳都摆不开。”
陆辛走在沈小甜前面帮她挡着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电动车,带着她走到了店门口。
“马爷爷,我要三个……四个牛肉夹饼。”
除了小米粥和牛肉夹饼之外,这个小店儿里也不卖别的了。
做夹饼的爷爷看着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快刀把从锅里捞出来的酱牛肉切碎了,就往切开了的面饼里填。
看见了陆辛,他笑呵呵地说:
“你这小子是听说我要走,非得吃回本了才行?”
“马爷爷,我今天带了朋友来的,听说你和杨奶奶也退休了,我赶紧带他来您这儿吃点儿好的。”
“好啊,你带朋友来我这,我高兴!给你挑块带筋儿的肉。”
不一会儿四个纯肉夹饼做好了,陆辛自己端到了沈小甜的面前。
“别家的牛肉夹饼,那肉大多是发干的,马爷爷这边儿的肉是一直泡在酱汤里,而且肉都卤透了,尤其是这个蹄筋,谁吃了谁知道。”
牛肉夹饼大概比沈小甜的手掌略大一圈儿,外面是金色的,密密地撒了一层芝麻,能看见揉制面团时候产生的纹理,酥到咬一口都怕会掉渣儿。
沈小甜双手捧着一个夹饼,听着陆辛的话,一口咬了上去。
肉饼里面包着是肉香四溢的软糯口感,但是还能吃到肉的纤维,满足感从口腔能一直延伸到人的后脑勺和脚指甲。
是那种会让人忍不住用鼻子发出声音的满足。
当然沈小甜并没有,她只是眯着眼睛,一边咀嚼一边享受。
“特别酥烂。”她给了很正常的四个字评价。
陆辛却仿佛不满足,咽下嘴里的评价,他说:
“那你知道它是怎么这么酥烂的么?”
嗯?
课代表居然主动提问了?
沈小甜说:“这个蹄筋的部分,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质,焖煮牛肉就是对蛋白质的热处理,热处理的过程中,蛋白质的性质发生改变。
“我们之前说过,在面团里,蛋白质是网和膜,在肉里面也是一样的,它们贮藏水分和胶质,加热很长时间之后,像这些蹄筋部分的胶原蛋白质彻底发生变化,蹄筋的组织就会开始‘降解’成为明胶,明胶是一种大分子的亲水胶体,会吸收丰富的汤汁,让我们有了这种酥烂的感觉。”
沈小甜完,又大大地一口咬在了牛肉夹饼上。
肉香味儿伴随着明胶和丰富的汁水在舌尖与味蕾纠缠,同样是酱卤出来的牛肉,老马家做的牛肉就和荆家卤肉馆做的牛肉有着不同的风味。
她又反过来问陆辛:
“荆家卤肉你吃过么?他们家的肉颜色比这个浅,味道也和它不一样,据说你吃一次就知道别人的菜是怎么做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荆家的肉和这家的肉哪里不一样?”
嗯,这个应该叫分析简答题,属于中考的题目类型。
陆辛:“首先是香料方子不一样……”
杨奶奶正好路过,她头发已经花白了,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紧紧地在头上盘了起来,陆辛对她笑了一下,接着说:
“其次吧,奶奶这边做的牛肉的调味儿是靠着他们家自己做的酱,里面放了炒的糖色,颜色就会更重一点儿。”
“小陆啊,来奶奶这儿吃肉了?”
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拍了拍陆辛的肩膀,就笑呵呵地走了。
\"杨奶奶的……”陆辛对着沈小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杨奶奶一边烙饼一边卖夹饼的,现在只能马爷爷自己卖,杨奶奶负责烙饼,盛稀饭。\"
明知道老太太听不见,所以是吃出来了卤牛肉的香料配方也要帮别人保守秘密吧?
嘿嘿,大好人。
沈小甜微微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第一个牛肉夹饼吃完了,开始向第二个进攻。
陆辛的速度可比他快,手里拿着最后那点儿夹饼,他转头跟暂时空下来的马爷爷说:
“爷爷,您什么时候去北京了,可得把地址给我,到时候我带您去吃涮肉去。”
“不去了。”马爷爷把刀放在案板上,勉强地提了一下唇角,“他们都忙,我和你奶奶商量了,等外面那路挖开了,我们就不干了,就在这儿养老就成了。他们要是心里还有两个老的,就逢个年节回来看看……”
话说一半,马爷爷被他老伴儿打断了。
杨奶奶用两只手比划着:“我再烙十个饼预备着?”
马爷爷点点头:“行啊,十个烙饼。”
醒好的面饼被揉成了形状放在了烙饼的铛子上,马爷爷一双眼睛斜着盯着看完,才回过头来继续跟陆辛说话:
“反正啊,外面的路开始修,我们就不干了,就在这儿养老了。”
真是……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的缘由,两个孩子被老夫妇供养去了大城市,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等到老人老了,飞不动了,想要退休了,才惊觉心心念念以为的“归巢”其实是“别人的家”。
陆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马爷爷叹了一声,又给新来的客人做了五个牛肉夹饼。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小陆,你认不认识电视台的人呐?”说完,他自己就先否了,“我这记性啊,小陆你是外地来的,一年就在这儿过个暑假,哪能认识。”
摇摇头,他继续忙活儿去了。
陆辛问:“马爷爷,您找电视台的看什么?”
“我们这不是要退休了嘛,就想整个小片子自己看,去年评那个什么‘沽市十大小吃’,我们家没评上,没评上就算了,我就想着找人录个片儿我们自己看,做了几十年了,以后不做了,万一再想呢?”
客人渐渐多了,马爷爷顾不上跟陆辛说话了。
男人坐在沈小甜对面,略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牛肉夹饼,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沉:
“忙了一辈子,供了两个孩子,最后孩子指望不上,摊子也开不下去了,人也老了……就剩下了点儿手艺。”
摇摇头,陆辛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能帮上忙。”喝了一口小米稀饭,沈小甜擦了擦嘴角,开口说道。
“啊?”陆辛抬起头。
沈小甜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是被他难得的呆给逗笑了:
“我是说,我会拍视频,我还能让不少人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甜老师:我举起了手!
牛肉夹饼真好吃!
是的我写的时候买了一个吃!
香香哒!
第14章乱炖旧时光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沈小甜打开手机戳了几下,让陆辛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我之前是个老师,教化学的,化学很多实验,课上给学生看一遍,他们后来复习的时候也只能照着笔记看。我就弄了个账号,把做实验的视频传上去,他们想不起来了,就可以上网复习一下。”
id叫“小甜老师”,陆辛看着那个有两万多粉的账号,读道:“小……甜儿老师”
四个字硬是被他读成了五个字。
“视频啊,要会拍,会剪,再配上字幕和旁白。”沈小甜数着手指头,笑眯眯的,“至于拍摄器械,手机已经够了。”
沈小甜的手机是去年冬天买的某个国产大牌新品,主打的就是拍摄功能。
“我还三脚架和手持的稳定器,不过得让我朋友给我寄过来……打光的话……”
沈小甜看着马爷爷,小铺子的光线不是很充足,不过现在是傍晚了,这个店铺的朝向还是偏东的。
“要是早上拍的话,说不定加个反光板就行,这个我也有。”
陆辛看着沈小甜细细数着各种器械和设备,嘴角勾了起来真是怎么都压不下去。
“就是不知道马爷爷愿不愿意让我拍。”
沈小甜歪了一下脑袋,看着陆辛,陆辛站了起来,直接去找马爷爷。
过了一会儿,马爷爷自己从做夹饼的台子后面出来了,他打量着沈小甜,猛地竖起了个大拇指:
“小姑娘,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自媒体社交的年代,只有这些不上网的老人会把拍视频这个事情看得很重要吧。
心里这么想着,沈小甜的脸上却是带着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笑。
“爷爷您别这么说,我的技术也就是业余水平,您要是不嫌弃,我明天让我朋友把东西都发过来,给您录视频。”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回去的路上,沈小甜比来的时候情绪要高很多,她一直不停地在想拍视频的事儿。
“给做饭拍视频”这件事儿,陆辛不懂拍,可他知道怎么做,于是他就成了沈小甜的“顾问”。
从打开锅拿肉时候水蒸气到做饼的步骤,陆辛努力想着,看着很像是……
在复习准备考试的可怜高中生。
“你说我要是想拍马爷爷看着杨奶奶做面饼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奇怪?”
沈小甜这么问他。
“不会。”陆辛从“酱汁颜色怎么显得更亮”的深渊里爬出来,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
“俩老人应该会挺喜欢的,马爷爷那时候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混儿,不读书也不学手艺,要不是后来认识了杨奶奶,被压着上进,他早就饿死了。我刚认识他俩的时候,杨奶奶的耳朵还好着呢,干活又快又利索,天天压着马爷爷好好做生意、不准和人生气,马爷爷就嬉皮笑脸的,老两口几十年了,关系可好了,就是牛肉遇上了夹饼。”
沈小甜点点头。
出租车停在了石榴巷的巷子口,下车的时候,沈小甜看见有梧桐叶子从自己眼前落了下来。
“陆辛。”
她难得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
男人踩着落了地的叶子走过来。
“怎么了?”
“你说,马爷爷和杨奶奶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孩子后来会不愿意跟他们一起住,他们还会那么辛苦地忙碌大半辈子么?”
就像树叶,装点了这棵树的一个整个夏天,通过光合作用供养着树,在秋天,就被抛弃了。
“嗯……”陆辛说,“还是看人吧。”
沈小甜心口梗着一口气,外公当年出事的时候,她还很小,小到只记得妈妈和外公吵架,还有……还有就在这几棵梧桐下面,外公被人一把推倒,脑袋撞出了血。
纪念?
无耻!
“我认识一个朋友,从来都是好脾气。”陆辛的声音从沈小甜的背后传来,好像带着一种新鲜树木的气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在个西北小县城的火车站,有个人说自己钱丢了,想找他帮忙,其实那货就是个贼,趁着我朋友掏钱包的功夫,一把拽了他的包儿就跑,我朋友给拽得摔在地上,脸上好大一块儿都肿了。我就去追那个人,后来就和火车站的警察一块儿把那个家伙给摁了。”
陆辛拍了拍梧桐树的树干,对沈小甜说:
“我那时候年纪小,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臭老头儿,要不是小爷我心肠好,你的钱早就没了!教你一个乖,瞎好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沈小甜回头,看见陆辛在笑。
“那你朋友怎么回答的?”
“呵……”陆辛笑了一声,“他说,他说,他今天被抢,是一件坏事儿,可我帮他抢回来,那又是一件好事儿,一好一坏,日子不错。”
沈小甜纤细的肩膀松了一下,像是吸了一口气。
“你朋友跟你一样啊,是个大好人。”
陆辛一只手插在了裤兜儿里,看着沈小甜去开门。
“其实马爷爷的事儿你也不用往心上去,他们老两口很喜欢做那口夹饼,不然心里都是厌烦了,哪还会心心念念找人拍个视频呢?他们俩肩上挑着个扁担,前头一边儿亏了点儿,另一边儿也还有点儿东西能压着呢。”
“嗯。”
看着陆辛推那辆摩托,沈小甜说:“谢谢你啊,大好人。”
陆辛看看她,摆摆手走了。
留下沈小甜和几棵梧桐树站在原地。
好人?好报?
她抬头看看彻底黑下来的天,冷冷地笑了一下。
一九八零年,她外公田亦清已经四十三岁,他从大西北回来,带着病弱的妻子和刚懂事的女儿,那时候的沽县第一中学有什么呀?三两个老师,一堆连书都不会看的学生,一处破旧的教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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