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昔内心其实有点小忐忑,对于音律的审美她基础太差, 也不太明白这个世界文艺圈子里用什么标准评价一个人的琴艺高低。所以还是先听听被奉为正统经典的卢先生的演奏,与此前听唐余的演奏对比,才能更有把握。
这时宾客们都被请入了长公主府举办宴席的主厅。
这是府里最高规格的殿堂,安如昔目测面积足有千八百平米的样子,均是梁柱结构,不过在殿堂正中一大块地方是没有柱子的,借了旁边一圈柱子再巧妙搭梁,其上斗拱承力,设盘凤藻井。俨然是缩小版的皇宫大殿,装饰纹样规格虽是降了一等的,却也比寻常权贵人家更显得气派和档次。
这座殿堂平素待客不会使用,一般是接重要的圣旨封赏,或者府里举办大规模活动的时候才开门。安如昔也是前几日研究怎么布置会场的时候,才进来领略了一翻其内乾坤。封建等级森严的世界里,办个琴会,并不是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的。
尤其是长公主这等皇亲国戚请客,更要讲礼仪规矩身份座次,谁和谁挨着,谁不能和谁太近都是有旧例可循的,若不知情难免出了差池,得罪宾客。
因此安如昔是虚心请教了赵夫人,让她先提出了一套座次排位方案,她尽可能在这样符合规矩的布局基础上,进行少量的调整,使得宾客们的视线能错开互相不干扰,且更加聚焦在表演者身上。
经了一番精心调整,安如昔将现场布置的虽然达不到音乐厅专场演出的效果,也起码是营造出围绕演奏者的更科学合理的布局。
而且考虑到女眷为主,还要提前加设屏风或轻纱卷帘,遮掩女眷们的容貌身姿。
幸亏不是看戏看表演,而是以听琴曲为主。否则这些屏风幔帐的层层叠叠,在安如昔看来是严重影响观众欣赏效果的。等着唐余出场,这些夫人和姑娘们估计也会责怪,视线太遮挡影响看美男了吧。
至于那位鬓角都有些花白的卢先生,遮挡一下倒是可以的。
安如昔稳稳坐在主席,赵夫人就在旁侧,素琴和静珍郡主也是留在这一桌的。没办法,从身份上讲,静珍郡主那也是皇家血脉安如昔的晚辈,素琴是座上嘉宾,她们四人凑一桌,旁人参合不进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丝绢屏风,安如昔也没太用眼睛去看表演席那里卢先生的容貌,府里随便一个美男侍卫都比这种中年大叔好看。
不过平心而论,抛开颜值,卢先生至少外表应该符合皇家教习的身份资历,穿着打扮举手投足透着斯文儒生的气质,便是给他捧琴的侍从,也是训练有素穿着考究像是读过书的那种斯文人,想必是跟着卢先生经常出入宫廷,见过了不少大场面的,如今虽惊叹于宴会场所的新颖布局,可依然很快就收起了其他情绪,专心做起分内的事情来。
与在场诸位隔空见礼,得了长公主的首肯,卢京生这才潇洒落座。比起他平凡的容貌,他那保养得当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更为耀眼,他小心戴好昂贵的护指,轻轻拨动琴弦调试一番,不多时优美乐声自指尖流淌而出。
安如昔不得不承认卢京生身为琴圣传人,能获得那么高的名头并不是虚夸,他的确是有些真本事,尤其是琴艺技巧的娴熟,是对得起他一大把年纪的。
抛开卢京生争名逐利的个性不谈,他在琴道的造诣与声誉应该是匹配的。这一点从诸位凝神沉醉琴曲的宾客的脸上,安如昔就可以清楚判断。
但是安如昔也注意到,卢京生弹琴的时候情感与曲乐似乎并不是完美的契合。如何形容这种不太和谐的感觉呢,他像是刻意在模拟某种情绪,纯是以高超的演奏技巧构筑起音律的外框,却弥补不了内里的灵魂。他看起来很激动,不过所有演绎出的情感都是假的,有点生硬不够真切自然。
他的演奏中似乎还欠缺了什么。
安如昔一时说不清,不过以她鄙薄的见识推测,卢京生或许是因心中杂念太多,真情实感被压抑太久已然忘了如何展现本性,也就很难达到人琴合一动情忘我的地步。唯有坚持不懈的训练以技巧的提升去弥补,才有今日境界,说白了还是天资不够。
有些意境,不是靠苦练便能够重现的,需要的是晶莹剔透的心灵与曲乐的共鸣、情感灵魂的交融。对于卢京生这种一心求名放不下利的人而言,想要得到纯净的情感抛开杂念,并不是容易的事。
一曲终了,宾客们赞扬不断,不过说的也都是场面上的那种没有实质的虚话。
只有素琴的发言比较委婉表达出了卢京生琴艺境界上的不完美。
素琴一开口,话题立刻转为了琴道音律上的学术交流,她的言谈旁征博引,又能十分敏锐地把握人心、利用他人好恶,巧妙地引导大家的思路不知不觉被她牵着走。看似是大家一起品评学习卢京生高超的琴艺,实际上众人也在议论中渐渐发现了卢京生的弱点与不足。
满堂喝彩成为焦点,卢京生初时还相当得意的,不过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真正欠缺的,甚至是苦练都无法弥补的问题被人发现了……之后的沮丧不是被人当着面骂那样的恼怒惭愧,而是一种灰心与无力改变的懊恼。
打击一个人,往往是直击人心才能更加有效。
素琴不愧是专业高手,不只娴熟于琴道,更是精通人情世故,控场游刃有余。哪怕没机会出手弹琴震慑旁人,她也毫不气馁,而是抓住机会利用旁人,调动大家的情绪,引导舆论帮助她达到目的。她看似与世无争天真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七窍玲珑心和坚毅性情。
这样的素琴,若真的从政,也未必输于那些官宦世家培养的男子。所以她才能一眼看穿了薛昴的图谋,分辨大是大非坚持己见,不屈服于薛昴那套手段吧。
安如昔不免感慨,幸好素琴一开始就站在了她这一边,而且是那静珍郡主先挑衅的,否则以素琴的能力,若是敌人,有目的降维打击她这边的队友,就有够受的了。
那卢京生来的时候有多自信,眼高于顶,现在光是被唇枪舌剑的一顿怼,就已经开始发蔫了。
安如昔这边还没放大招呢。
静珍郡主隐约察觉卢先生那边情况不妙,她努力拉回大家的发散讨论,提醒道:“诸位既然都是懂得音律的,不过也该明白,道理说说容易,实际演奏未必真能做到,两者还是有差异的。不妨让素琴姑娘选个代表,也来弹奏一曲,大家共赏共评。”
静珍郡主是还存着念想,指望找个弹得差的来对比,凸显出卢京生的高明。不过,真的比弹琴技巧的娴熟,卢京生或许难逢敌手,可唐余的天资与境界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超越的。
素琴仍是表现出难为情的样子,收了侃侃而谈,不知所措道:“长公主殿下,不如您指派一位侍从,下场演奏一曲吧。听说您的侍卫长管笠,出身廖府名门,自幼跟随廖家公子一起习文练武的,想来琴道上也有造诣。”
安如昔微微一笑,尽量维持着长公主的冷傲范,说话的内容却已经比较通情达理了:“管笠啊,他平素统管府里一众侍卫,忙于处理俗务,这几年琴棋书画都疏于练习了。有卢先生的绝妙琴曲在先,我可舍不得让管笠献丑被人说琴艺差,丢了素琴姑娘的颜面。”
静珍郡主心中更加鄙夷,恐怕是管笠跟着废柴一样的长公主,哪有机会用到琴棋书画?早年间也听说过管笠这个人,他能有幸与廖尚书家的公子们一起接受教育,本来是前途无量的良才美玉,真是可惜了,怎么那样想不开去了长公主府谋差事。终日里只为长公主管着那些来历复杂的美男面首们,再忙再累,除了歪道上越走越远,还能有什么正经前途?
“那,总是要找个人,随便先来弹一曲吧。”赵夫人未免大家继续僵持,主动提了一句,其实如果能让卢先生接着弹几首时下流行的曲子,大家吃吃喝喝别总讨论技术问题,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么?可那位卢先生面色并不愉悦看起来已经不打算再弹琴了,或许是素琴的点评和话题手段太张扬了一些,让卢先生不满了。
安如昔判断这时火号差不多了,像是响应赵夫人的提议,勉为其难道:“要不这样吧,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让他弹一曲,供大家消遣也罢。来人,南唐的四皇子唐余现在哪里?”
早就安排好的侍女,按照长公主事先交代好的台词小声回答道:“启禀殿下,后厨那边人手不足,管侍卫就安排唐余去后厨帮忙,现在可能正准备宴席的烤肉呢。”
“那让他先别烤肉了,立刻过来弹琴!”
作者有话要说: 【仅修改格式增加空行便于】
第40章
唐余其实很喜欢厨房帮忙的活, 人多手杂,以他的敏捷身手,就算内力被封,想要随便偷吃一点什么简直不要太容易。烤肉对于唐余而言更是轻车熟路。别人都嫌弃在大冬天的室外一边吹冷风一面又烟熏火燎的苦活, 都想窝在厨房的屋子里靠着暖暖灶膛,干点不费力气的清闲活。殊不知,唐余是从心底为了这个差事欢喜的。
长公主府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宴席, 肉食的供应数量一定是充裕的。大冬天, 监工都不愿意在室外待着,没人会时刻注意冒着烟的架子旁边那一盆肉的数量。
唐余就这样,边烤边吃。
当然供给主子们吃的成品也是有的,色香味俱佳, 比常年干厨活的杂役不差。那些烤的不太熟, 颜色不太好看, 切块大小差强人意的残次品, 就被唐余自觉主动销毁(吃)了。
没有一点浪费,端出去的成品盘盘精美,这活干的, 让老辣的监工都挑不出毛病。
唐余也很开心啊,今天就算到晚上都轮不上吃饭那也不会觉得饿了。宴席千万不要那么早结束, 这活要是能这样做一整天, 岂不是明后天的三餐也都攒下来了。他接着开始谋划,怎么能将烤好的肉干夹带在身上。
结果,有侍从到了厨房, 说长公主吩咐,让唐余先别烤肉了,该去弹琴了。
唉,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唐余飞快地抹去了嘴边的油,然后用手指沾了点柴灰不光在手上还在脸上也蹭了蹭,于是看起来果然是在卖力干活灰头土脸的样子就这样营造出来了。
没有让大殿之上诸位尊贵的宾客等太久,大家终于见到了那位南唐的贡品,四皇子唐余。
据说那些精美的请柬花笺上活灵活现的锦鲤,就是唐余画的。
可那样一双本该拿着名贵毛笔铺陈纸张书写绘画的手,竟然沾满灰渍油污,隐约还能见斑驳旧伤痕。
他明明是人中龙凤的容颜,挺拔冷傲的身姿,却只是穿了最寻常普通甚至有些粗劣的下仆葛衣,寒冷冬季连夹袄都没有,破旧衣服越发显得单薄。他苍白如玉的脸上与双手一样,烟熏火燎染了几道黑印,凌乱碎发遮掩之下,平添些许凄凉。
不用解释,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位贡品皇子在长公主府里怕是过得并不舒服。
若只论才貌,唐余比管笠应该不差吧,怎么混的这样惨。都说长公主最爱收藏美男,平素里在府内与一众美男侍卫们吃喝玩乐,唐余好好的为什么沦落去厨房干粗活,这般狼狈?
是长公主故意折辱南唐的皇子,磨一磨他的性子么?还是说这位南唐皇子傲骨难驯,不肯屈服于长公主的Yin威呢?
安如昔就是故意的,她需要利用这种反差,给宾客们造成更震撼的效果。如果只是让唐余白衣若仙披发风流施施然出现,再弹一曲仙乐,与让素琴出场其实对宾客们的感受差异并不大。然而,如果是现在这样,唐余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出现,又有之前精致的请柬铺垫,大家先被表面迷惑激发同情和关注,他再借琴曲一鸣惊人,带来的震撼绝对不是传统方式可比拟的。
再者她可是不能穿帮的反派,身为这个世界男主的唐余,被反派欺负这才符合剧情走势。因此就算她要让唐余出风头,那也需谋定后动暗中发力才行。
道理讲完了,关键还是要看演技。
在安如昔印象之中,唐余最擅长的那就是冷寂眼神杀,什么话都不说,只淡淡扫过在场宾客,就仿佛寒冬月下,萤辉闪耀的迷离,如凉夜清溪安安静静地流淌着,初看惊艳细品又一点一点沁入人心。
赵夫人忍住唏嘘:“殿下,听说唐余的琴艺不错,我府上的那个南唐来的乐伎对他是赞不绝口。所以他其实是会弹琴的?”
安如昔淡定点点头,解释道:“赵夫人所言不假,这事情还是从您府上听说后我又让人去查实。唐余曾经在其父皇寿宴上亲自抚琴献曲作为贺礼。想来应该是通晓音律,再怎么说凑个数弹一曲的能力总该是有的。素琴姑娘,你看呢?”
素琴有点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奇怪的是静珍郡主的反应。她一直在偷偷地盯着唐余看,眼中流露出了浓烈的同情之色,该是已经被色相所迷了。偏她还是咬咬牙,挣扎于严苛的女德教条,又羞耻于无法自控的小女儿爱慕美少年的情绪,口不对心地讥讽道:“姑姑,您让一个厨房烤肉的杂役来当众演奏琴曲,未免有失体统,不怕污了宾客的耳朵么?”
安如昔从善如流,吩咐道:“来人,给唐余擦擦手,换身衣服?”
“……”赵夫人也有点看不下去了,“殿下,唐余终究是南唐的皇子,为何让他为仆役之事?”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安如昔很真诚的回答实话。
可惜这实话没人信,听起来更像是被人发现了她心狠手辣折磨人的证据,为了掩饰才临时找了这种不着调的借口。
静珍郡主轻轻哼了一声:“就算打扮好了便是能弹琴的么?他连琴都没有。”
安如昔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府上也没有能用的琴,以前有一把被唐余给弹坏了。但是今天我还不是照样开了琴会?素琴姑娘,既然唐余代表你演奏一曲,你借他一把琴可好?”
素琴其实内心深处都要憋不住快笑场了。这长公主和静珍郡主一个比一个能装,含沙射影口是心非的,不愧是大雍皇室一家人。
众宾客心想,看来唐余是真会弹琴的,没听长公主说么,府里唯一一把琴都让唐余弹坏了,练的多刻苦?还有人发散了一下思维,莫不是弹坏了琴,唐余才遭了长公主责罚?这样一推测,长公主其实可能也还是很喜欢琴的。
起码素琴能被长公主请过来,一定是有交情的。权贵圈子里还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素琴姑娘来宴席上助兴的。可惜,这一次有静珍郡主这样的小古板出现,百般阻挠,大家不能如愿听素琴一曲仙乐,实在有点小遗憾了。
讲真心话,素琴当初是想将自己珍藏的好琴直接送给唐余的,结果人家没要。素琴爱琴,自己收集和接受别人馈赠的琴累积起来能填满一间屋子,从这些收藏之中闭着眼睛随便拿出任何一张琴,都是价值不菲的,市面上极为少见的高级货。
实在没有便宜货,能符合长公主最早的设定要求。
26/118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