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黄的灯光下,沈湛微垂着眼,没有说话。
今夜之事,应是母亲的手笔,为试他对阿蘅究竟有无情意,灯树倒塌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阿蘅身后人群中母亲的“耳目”,也同样看到了飞奔赶至的陆峥与碧筠。
形势千钧一发,选择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当他犹豫了一瞬,仍是不敢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不敢拿阿蘅的安危去赌,欲近前救人时,灯树已然倒下,而陆峥,也已护在了阿蘅身前。
救人的不是他,他是一个看着自己妻子身临险境、却僵站着不动的丈夫,当阿蘅侧身朝他看过来的那一刻,愧疚如潮涌上,他甚至不敢对望她的双眼,像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里,留她与陆峥……
……陆峥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真就只是巧合吗……
沈湛凝思不语,华阳大长公主看着沉默的儿子,更是心疼,抬手轻抚着他的鬓发道:“从前是你太年轻,识人不明,只当过往情义,皆喂了狗罢,往后把眼睛擦亮些就是……”
沈湛听母亲话中有话,心中一惊,抬眸看向华阳大长公主,“……母亲这话何意?”
华阳大长公主轻叹一声,怜爱地望着他道:“母亲都知道了,他们一对奸夫淫妇,不值得你为他们喝坏身体,振作起来,把他们施加给你的伤害和屈辱,十倍百倍地讨还回来!”
沈湛心头震骇,母亲握有此事,如握有攻击阿蘅的致命利器,一旦揭在人前,阿蘅将沦落到何等不堪处境,如今的她,还不仅仅曾是臣妻,她还拥有永安公主的身份,世俗礼法之下,她会被世人的非议,生生给逼死的……
“……母亲……”沈湛面色苍白,颤着唇道:“……这伤害和屈辱,是儿子的蚀骨之痛,儿子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母亲都瞒着,就是怕事情传出去,儿子害怕……儿子害怕承受世人同情嘲弄的目光……身体上的痛楚,再痛儿子也可以忍耐,可这样的目光,儿子只想一想,便受不住……”
……明郎打小就是天之骄子,受人捧赞长大,哪里受得了从云端跌入泥沼,从此被全天下人看做绿帽男儿,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这般言止,对那两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后悔将淑音嫁给那个败类,后悔当初选扶了他……
……身为沈郎的妻子,她亦不想武安侯府历代荣光毁在这件事上,不想“武安侯”三个字,从此绿意罩顶,不想儿子一辈子活在世人的有色目光中,华阳大长公主心疼地手搂着明郎肩臂道:“这事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母亲另有办法要那淫妇的性命。”
所谓的长生锁清水河,她从一开始就认为巧合地过分,并不相信温蘅真是辜鹤卿之女,如今,她确定了圣上与温蘅的秘密关系,怀疑圣上给温蘅安上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亲近苟且,对这身份,疑心更重,只要查出温蘅并非辜鹤卿之女,那她与她的父兄,便是有意欺君,一手导演了此事的圣上,也救不得温家人。
除夕夜过后,心存怀疑的她,即派人至青州琴川、广陵二地,探查温蘅身份,但她的人,在查出温蘅的身份似乎有异后,又一直查不出什么新的来证实有异,看来又好似无异一般,一直在青州那里,无头乱转……
……是否圣上发现她在探查温蘅身份,有意布下了迷阵,才让她的人如迷失在迷雾里,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阳大长公主暗暗思索着,眼前又浮现起温蘅那双讨厌的眼睛,她那双眼,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曾在临死之前,含笑对她说了三个字——“终有报”……
……终有报……
华阳大长公主心中一凛,如遭雷击般端直身体,望向身前痛苦难言的明郎。
……难道这三个字,应在她儿子身上,难道当初定国公一案,还有漏网之鱼?!!
沈湛听母亲说另有办法,暗暗忧灼,仰面问道:“……母亲有何良策?”
但母亲却不说话,只是眸中升搅起暗沉阴霾,如能遮云蔽日,其中蕴着他看不明白的恨怒,掺杂着隐隐的疯狂。
天将黎明,武安侯房中,一直灯火未熄,这一夜,多的是不眠之人,宫内绛云轩中,曾为贵妃的冯氏,如今已是被废居此的庶人,她也一直倚窗未眠,从前她所畏惧的“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到天明”,不仅成了现实,且现实比诗句更为惨淡,她连被冷落的妃嫔都不是,她只是一个被囚于此的罪人,一生都好像只能终结于此,再也没有盼头……
但,她怎甘如此,她的心底,仍存着一线希望,虽然自圣旨下达后,她就被直接送到这里,严加看管,与从前的心腹关系,全都断了联系,但在设下狂猿一事时,尽管她觉得将祸水引至华阳大长公主身上,难被查出,但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在那时候,就暗暗留下一手。
一旦她出事,解救无望,会有一封密信,送到华阳大长公主手中,信中寥寥数言,足以叫本就不喜温蘅的华阳大长公主,彻底恨透温蘅,届时,瑕疵必报的华阳大长公主,定会对温蘅有所动作,她要将狂猿之事,翻成华阳大长公主的“祸水东引”,还有所谓的棘毒一事,是恨透温蘅的华阳大长公主所为,多么理所当然,今生未来在此一搏,这位骄悍狠烈的大长公主,可不要在此时突然吃斋念佛、心慈手软,叫她失望。
第137章 关怀
灯树倒塌之事,自也被汇报到皇帝耳中,他庆幸温蘅和腹中孩子平安无恙的同时,对陆峥恰好就在附近、及时相救一事,不由心存疑虑。
……真有这么巧吗?
……他让他滞在军中好些时日,刚松了口,让他闲下来了,温蘅就差点出事了,莫不是陆峥这厮,见缝插针地安排“意外”,特意“英雄救美”,博取佳人芳心?……
皇帝对此事想得疑心,而接下来的事,则更令他心焦。
“英雄救美”一事后,陆峥右肩臂处,被灯架重重砸伤,短时间内要尽可能地减少动作,更别提舞刀弄枪了,他这皇帝,不是什么刻薄治下的君主,自得体恤救护公主有功的功臣,给陆峥放了病假,令他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希望陆峥就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宁远将军府内,养他那条受伤的胳膊,别没事儿就上街溜达,想着和温蘅“意外偶遇”,但陆峥是老实地呆在将军府内没出去,温蘅却登门拜访,携礼感谢陆峥的舍身相救之恩。
这一拜访,温蘅在内足足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个多时辰,够陆峥这小子,在里头玩多少花花肠子,皇帝想想就着急,他的着急,也并不是杞人忧天,尽管一个多时辰后,温蘅完好无缺地从将军府出来了,但此后,她与陆峥的关系,明显近了一些,有稚芙这个小丫头在中间调剂,两人接触,越发频繁。
皇帝耳听着温蘅与陆峥,一天天地,关系愈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的话,她听不进去,那母后的话呢?
于是在给母后请安之时,皇帝便有意无意地提起,陆峥似对温蘅别有用心。
太后听后微怔,而后笑道:“用心?你是说他似对阿蘅有意吧……郊外踏青那日,哀家就有些看出来了,宁远将军年轻有为,妻死四载也未娶妻纳妾,独自抚养女儿,也足以见其品性坚贞,上次灯树倒塌,他舍身护救阿蘅,也算是险境见真情,如若他真对阿蘅有意,阿蘅如今,也是自由之身,她也将为人母,早不是小孩子了,会遵照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的。”
皇帝仍是皱眉,“儿臣觉得不妥,这陆峥心念亡妻四载,一副好像要终生不再娶妻的架势,怎就忽地变了心意,这其中定有古怪,儿臣是怕她受人欺骗……”
他顿了顿道:“母后不是说过,若是一人心中已有深爱之人,纵是那人已不在这人世之间,旁人也……也半点可能也不会有吗?”
太后见皇儿还对这事颇为上心,像是比他的子嗣大事还要上心,纳罕地笑着道:“天下夫妻千千万,你怎知每对白头到老者,定然都是两心相通、鹣鲽情深,鸡飞狗跳、凑活到老的有之,相看不厌、搭伙过日子的有之,彼此敬重、视作至亲之人的亦有之……
……也许宁远将军与他亡妻就是这三种,他的妻子,是你给他指挑的,他当初是奉旨成亲,婚后与他妻子的感情,究竟两心相通还是彼此敬重,只有他们夫妻知道,旁人如何得知?
……那四年里,宁远将军未娶妻未纳妾,也许是对亡妻情深意重,决意终生不再娶妻,但也许只是未遇中意之人,遂没有娶纳,若是前一种,那他确确实实是痴情之人,令人敬重,若是后一种,那也说明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贪恋女色之人……
……也许,他早就对阿蘅有意,只是阿蘅从前是楚国夫人,是明郎的妻子,君子不可夺人之美,故而他一直压抑着心思,如今见阿蘅已经和离,是自由之身,才敢亲近表露,若真是这样,这也说明他是一个守礼自持之人,不会为自己的一时贪恋,去毁了心爱之人的婚姻与声名……”
皇帝听着听着开始心虚,默默饮茶不语,太后看皇帝方才还义愤填膺、忧心忡忡地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会子像哑了嗓子似的不说话了,笑着道:“哀家也只是随口说说,若宁远将军真如你所猜测,是存心欺骗阿蘅,哀家定然饶不了他,但他若真是一片真心,阿蘅也有意再嫁,哀家定会顺着阿蘅的心意,不会故意拦着……”
说至此处,太后唇际的笑意,如烟淡淡散去,轻轻地叹了一声,“其实哀家心里,还是可惜阿蘅与明郎,天造地设的恩爱眷侣,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阿蘅腹中,还怀着明郎的孩子呢……”
她看向皇帝问:“弘儿,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复合,再结为夫妻?”
皇帝讷讷道:“……不……不好说……”
太后长叹不已,皇帝悄觑着母后眉拢轻愁的神色,知道母后不仅对陆峥其人观感颇佳,心底也乐见她与明郎复合,总之不管她选谁,只要她自己高兴,母后都是没有异议的,而这令母后放心满意的人选里,自然不可能有他,他想通过母后来警醒温蘅,是行不通的……
没法再说什么妄图撺掇的皇帝,只能沉默啜茶,殿外前来请安的皇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她在尚未入内时,听到圣上说陆峥对温蘅可能别有用心、怕温蘅受到欺骗,脚步一顿,心中微讶:日理万机的圣上,竟在百忙之中,还在心里记着这等事,因已成为了一家人,出于孝顺太后娘娘,所以如此关心吗?……
她在心中想了一瞬,正欲入内,又听太后娘娘说起了夫妻之道,太后娘娘的话,正牵动了她的心事,她默默思虑着她与圣上的“相敬如宾”,心下慨然许久,驻足不动,还是身边侍女素葭提醒,才回过神来,提步入殿。
皇帝杯中香茗,正啜到见底,见皇后来了,起身道:“你来得正好,且代朕陪母后坐坐说说话吧,朕有朝事需要处理,得回御书房了。”
皇后“是”了一声,正要如仪送驾,刚微微屈膝,即被皇帝抬手扶起,“不必,坐下吧”,又吩咐宫侍,“去拿碟皇后爱用的枣泥酥来。”
宫侍应声去了,皇后目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忽地意识到,这几年,她与圣上相见最多的地方,不是当朝天子的建章宫,也不是当朝皇后的长春宫,而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
……大多时候,他们身为帝后,坐在太后娘娘左右,一同陪太后娘娘说说话,圣上朝事缠身,总不能久坐,大都喝两杯茶就走,于是她目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一次又一次,这几年的时光,好像就在这样的目望中,如同此刻圣上渐行渐远的背影,无法挽回地消失在眼前。
“娘娘,枣泥酥……”
慈宁宫侍女端呈着粉瓷点心盘,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太后见了笑道:“你打小就爱吃这个,这么多年,也没吃腻,哀家就不行,总觉太甜了些。”
皇后含笑拿起一块,置于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其实,她也有些觉得太甜,但许多年前的一天,明郎带她去见一个男孩子,她其实一早认得他,回回站在一众皇子身后,格格不入,却眸光清执,与旁人甚是不同,那是她第一次与他正式相见,他寻不出什么罕见珍馐招待,只能让人呈上些寻常茶点,她看他似有窘意,拿起盘中一块枣泥酥道:“我爱吃这个。”
这一爱,就爱到如今,当年的六皇子,也记到如今。
太后说,彼此敬重、视作至亲,也是一种夫妻之道,说来,正是她与圣上如今这般吗……
这不是她最初想要的,她当初送出同心佩时,希求的,是两心相许,鹣鲽情深,但这八个字,在后宫唯她一人时,也没有成为现实,她与圣上,那三四年里,也只能算是字面意义上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后来,圣上有了贵妃冯氏,盛宠无比,圣眷不衰,瞧着倒似与冯氏两心相许、鹣鲽情深,但如今,也说丢开就丢开了,似半点都不留恋的,也许圣上对待女子,对待后宫妻妾,便是如此吧……
的确,要求一位天子专情不悔,希求与一位帝王如胶似漆,是太荒唐了些,年少无知的她,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梦,一个人沉在梦里,而后,也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醒了过来,明郎曾经问她,是否后悔,她当时答说,无谓言悔,一朝皇后,是不能回头的……
……皇后不能言悔,可若她只是淑音,会心生悔意吗?若她在手执同心佩的那一天,能预料到她与圣上未来的夫妻之道,不是她所希望的两心相许,而是真正的“相敬如宾”,还会选择将那枚同心佩,连同自己的心意,奉送给当朝太子吗?……
皇后慢咽下口中甜得发腻的糕点,连带心事一同压下,端起手边的香茶。
茶是湘波绿,产自青州,是太后娘娘惯爱喝的,慈宁宫中常年萦绕着此茶的清新香气,皇后渐也喜欢上了这味道,但因每年青州上贡的极品湘波绿十分有限,她从未开这个口,总是命司宫台,将顶尖的极品湘波绿,全数送到慈宁宫中,至于自己,就在平日里来给母后请安时,顺饮一杯,或偶在长春宫中,品饮次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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