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从旧事中醒来的皇帝,半蹲下身,抬手轻掸去落在晗儿肩头的杏花花瓣,温声笑问他道:“晗儿最喜欢的杏花诗词,是哪一句?”
身前眉目清秀的男孩,略想了想后,高声吟起的诗句,与记忆中的清音,一一相叠,“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皇帝轻握在他肩头的手,微紧了紧,又问:“……为什么?”
男孩笑容明朗,所说也几是一字不差,“除因此句写杏甚妙外,还因晗儿大爱后面四句意境,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人世苦短,当轻名利,惜光阴,重所爱所乐。”
元晗笑着说罢,却见父皇怔望着他不语,暗想是否是因身为太子的自己,所说太过“胸无大志”,故而父皇不悦,一下子有些着慌了,敛了笑意,讷讷轻道:“父皇……”
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身前的父皇,见父皇起先好似定定地怔望着他,又好似眸光很远很远,不知想到多久前的往事,眸中所看着的又是何人,如此良久,复杂的眸光真正聚到他的面上,其中所涌动着的万般心绪,他半点也看不懂,只是望着如海潮般,在父皇复杂的幽深双眸中,暗暗流涌许久,最后似释然般,平静退去。
一直未语的父皇,随着眸光澄定,轻轻笑了,笑意如涟漪漾开,在父皇面上蔓延开来,似落定了一件心事,无可奈何,却也释然欣慰,还蕴有其他许多许多,藏在父皇弯起的微湿双眸中,只他还未看清,即已被父皇紧紧搂在怀中,那样爱若入骨地用力,就像去夏沈叔叔拥他在怀。
许久,父皇轻轻地松开了他,携他走至绚烂的花树下,笑让他挑折几支杏花,带回去给母妃和妹妹赏看。
年幼个矮的他,本还够不着高高的花枝,可有父皇将他架在肩头,他就变得很高很高,可以攀折美丽的杏花,可以嗅闻沁人的香气,可以看到更美更远的风景,他知道,父皇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本没有人可越在父皇上头,可他不同,他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很爱很爱他,愿以己身做梯,让他站望得更高更远。
精心挑折了满怀杏花后,父皇放他下来,边如来时牵着他的手回去,边对他道:“等到夏末秋初,杏子熟了,父皇再带你来这里摘杏”,说着语带轻笑,“到时候可不许摘杏往父皇头上扔……”
“晗儿不会的,晗儿很乖的~”
花林香风中,父子俩说笑的声音,渐行渐远,流光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在染黄御苑香杏前,先将青莲巷的枇杷,催得甘甜。
夏日里,枇杷树亭亭如盖,曾经,还只能结上寥寥几颗、仅供温家父女三人分吃几口的小小果树,如今已是香果累累,男孩子们爬上树摘熟透了的枇杷,女孩子们在下面抓拎着软布四角等接,温羡望着眼前此情此景,颇似他与阿蘅幼时在琴川家宅,唇际不由浮起笑意。
本来今年枇杷熟透,原只是要像往年一般,摘送入宫,给阿蘅和孩子们尝鲜,但父亲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阿蘅和孩子们,颇为想念,阿蘅遂带着孩子们回家看望外祖父,顺吃枇杷,她这一来,不仅圣上同行,连近来身体尚可的太后娘娘,都被孙儿、孙女央了出来,连同着容华公主,一道来此。
此外,父亲又与宁远将军陆峥颇似忘年交,让人喊他过来一起吃枇杷,过来的陆峥,又带了女儿稚芙过来,晗儿来后,见妹妹伽罗有陆姐姐陪伴,也要找沈哥哥一起玩,命人将如今的小武安侯给请来,于是平日里十分清静的温宅,一下子变得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男孩儿女孩儿的笑声,如银铃般脆响,长久回荡在宅园上空,直到满树黄熟的枇杷,俱被摘尽,方渐渐轻了下来。
新摘下的枇杷,犹有夏阳余温,需湃在冰水中浸凉,方可食用,在这间隙,另有许多夏时茶点,被呈送至临风的廊亭下,供众人享用,但孩子们却无心吃喝,聚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话,期间,晗儿说着说着,要与适安比试摔跤,两个女孩儿在旁看着,适安似总让着晗儿,晗儿几次三番轻轻松松将适安撂倒后,不悦起来,而旁观的稚芙,道父亲也有教她,可平日无人和她比试,颇为跃跃欲试,晗儿遂又约与稚芙比试,道千万不要相让,稚芙一口答应下来,竟使了十成十的蛮力将晗儿摁倒,直把陆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开,而闲坐着的众人,则都笑了起来。
穿廊风凉,枇杷冰透,温蘅与皇帝,亲剥与太后与温父,回到身边的两个孩子,又剥给他们这对父母吃,太后娘娘见如此三代同乐,自是欢喜,只是慢嚼着口中的枇杷果肉,目望向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心神又不禁恍惚飘向远方,飘向她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幸只一瞬即醒过来神来,未叫皇儿察觉到她心绪有变,她不想叫他,为她这个母后担心。
皇帝也未察觉到母后如此,他另有心思,暗酿多时,边将一只新剥的枇杷递至温蘅唇边,边轻声笑对她道:“孩子还是多些热闹是不是……我们……要不再生个孩子吧?”
第221章 南巡
作为元弘,他有晗儿和伽罗就够了,纵是晗儿极有可能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无奈失落的他,也在心底,为明郎留有血脉在世,而隐有欢喜,他曾和阿蘅说过的,明郎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对明郎的孩子,视若己出,作为元弘,一世如此。
但,作为元氏大梁朝的皇帝,他不能明知这孩子极有可能并非父皇一系的元氏血脉,却还将江山拱手交之,若真如此,来日辞世,九泉之下,他真真无颜面见父皇……
且,晗儿天性淳和明湛,相较东宫太子,更适做闲散王爷、安逸一生,他若强行要掰改晗儿的性子,为他设置诸多磨砺,改易天性,虽并非不可,但如此,却也折了晗儿,对轻权名的晗儿来说,许也并非好事,再又晗儿如今年纪尚小,眉眼间肖似阿蘅多些,若日后长大,更似明郎,悠悠众口,实难堵之,种种思量下来,还是与阿蘅另有子嗣为好。
只是,他在思虑良久,终于问了她这一句后,自夏至秋,自秋入冬,始终没有等到她肯定的回答。
又一年大雪纷飞之际,近年来身体疗养不愈的母后,在冬日里,又是顽疾缠身,几乎不能下榻,今岁无伤腿碍事的他,可常侍奉在母后病榻之前,这一日,他自木兰姑姑手中接过药碗,吹舀着送至母后唇边,要伺候母后用药时,母后却轻摆了摆手,并不急着饮药,只虚弱地笑看着他道:“晗儿昨日来陪哀家说话,讲了许多大梁山海之事,这孩子,是真爱看这些地理风情。”
皇帝笑着道“是”,“晗儿这一点上,颇像阿蘅。”
太后静望着自己的儿子道:“哀家知道,你早有意南巡,带着阿蘅和孩子们一起,走走看看大梁江山,只因哀家这身子,才一直拖到今年犹未成行……别再等拖了,时光不等人,明年,就走这一趟吧……”
皇帝道:“不急,等您身体养好了,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动身,若没您在身边,晗儿他们,一路上也无心情赏看山水的。”
“怕是养不好了”,太后淡淡笑着说出这一句,见皇儿闻言立忧急于面,制止了他焦急劝慰的话语,淡然地笑对他道,“正是哀家急着要走这一趟呢!”
她目望向殿外轻飞的白雪,声音也似雪意茫茫,如在梦里,“哀家这些年,梦里常回青州广陵,今夏去过一趟青莲巷后,这梦的次数,就越发频繁,总是梦到当年曾和鹤卿手植枇杷,也不知那棵枇杷树,如今可还在了、长得可好,白日梦里都在想啊想啊,就快成心魔了,若不亲眼看看,怕是死都难阖眼的了。”
太医早已定论,母后积疾难愈,怕是只有这几年的光阴了,默坐榻边的皇帝,听至母后最后一句,喉头滞堵,心中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哑着嗓子,轻唤一声,“母后……”
太后轻握住皇帝的手,慈爱地望着他道:“其实当年,母后原打算着,替你姐姐报了仇后,便自尽离世,追随鹤卿而去,是你父皇替母后了结了仇怨,并以此要求母后许诺永不轻生,母后才多活了这许多年。
原以为,纵是许诺永不轻生,失去挚爱的母后,余生也将毫无欢愉,可是,你和嘉仪的出世,为母后带来了无尽的欢喜,有你们两个好孩子,这些年,母后一直过得很好很高兴,心中只这一个心结,迟迟未了,就让母后在离世之前,再回广陵城看一眼吧,母后做了你和嘉仪许多年的母亲,做了你父皇许多年的后妃,也做了大梁朝许多年的太后,在离开这人世之前,还想再回头看看,看看广陵城中,最初的姜辛夷。 ”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去皇帝眼角的湿意,柔声问道:“弘儿,好吗?”
大梁朝的皇帝,含泪紧握着母亲的手,重重点头。
来年春日,天子南巡,行经青州停驻,世人以为御驾等皆歇在州城行宫,却不知,圣上携至爱家人,并随行侍卫太医等,微服在外,如寻常商旅,客游至青州广陵城中。
自京城一路南下,在考察各地官员、访探当地民生之余,皇帝一直陪着爱人与亲人,母后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随着离青州越来越近,每日里精神越来越好,虽按路程来讲,琴川较之广陵更近,但在阿蘅私下建议下,为母后计,一行人仍先直接掠过琴川,不做停留,先往广陵。
等到广陵城中,母后更是精神奕奕,虽然身体虚弱,行走需人搀扶,但眸光明亮,已是多时未有之事,一行人,原欲同陪母后回辜氏旧宅看看,但母后道这是她一己之事,未让后辈同行,只让木兰姑姑跟扶着,一人在辜氏旧宅内停留许久,后又去了辜先生墓前,通共大半日的时间方返,等回来时,虽然双眸微红,似曾落泪,但缠结多年的心事,也已就此沉沉地落了下去,不再白日黑夜地牵绊着母后,母后余生心结已了,再无挂牵。
心事澄平的母后,整个人放松下来,只说,仍想在广陵城住上几日,走走看看从前去过的地方,皇帝自然答应,一行人都在广陵城住下,每日里母后想去何处看看,家人们便一同陪往。
这一日,应太后之愿,众人同去城中浣云湖附近赏玩,天公却不作美,忽地下起濛濛烟雨,一行人只得就近至不远处的茶馆避雨饮茶时,那茶馆店主,就袖手在不远处,悄悄地眼瞄着太后娘娘,如此可疑行径,自然引起侍卫的警觉,刚一斥问,那店主即连声解释,“小人不敢冒犯贵人,只是瞧这位夫人有些眼熟,似是旧识,才……才多看了几眼……”
太后一听“旧识”二字,也仔细打量起这店主来,她尚未认出旧人,店主即已斗胆问道:“敢……敢问夫人,可……可是姓姜?”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
店主颤着声道 :“小人姓葛,多年前,曾在辜家三公子身边侍奉笔墨,公子赐名一个‘舟’字。”
太后忆起鹤卿身边的旧仆来,面露惊意,“是你!”
她原为辜氏家奴,在被鹤卿要到他身边后,与随侍鹤卿的几个丫头小厮,算是一同长大,她记得鹤卿去后,原先在他身边伺候的仆役如葛舟等,俱被调到另外几房侍奉去了,身为寡妇的她,还身在辜家时,镇日只在房内伤心养胎,待生下孩子不久,就在几被贱卖的险情下,逃离广陵,一直再未见过鹤卿的旧仆,没想到时搁这么多年后,会在这里相见,忙让人搀跪地的店主葛舟起来,请他坐下。
既确知眼前的中年妇人,就是当年的辛夷丫头、辜三夫人,如今的大梁朝太后娘娘,已大抵猜出那一桌人身份的葛舟,哪里敢坐,只是垂手侍在一旁,听太后娘娘问他何时离的辜家时,恭声回道:“小人被调到大房伺候不久,就自赎自身,离了辜家,起先离开广陵做些小本生意,后来回到广陵开了这间茶馆,一直做到如今。”
太后打量着这间宽敞洁净的茶馆道:“辜氏大房待仆刻薄,你能早些脱身,自在营生,是很好的。”
葛舟道:“小人这些年的安生日子,全托娘娘您的福气”,说着又面有愧意,“可小人这些年过着这安生日子的同时,总想着或是小人当年给您招了祸尤,多年来心中难安……”
太后不解问道:“这话是何意思?”
葛舟含愧回道:“小人当年之所以有钱自赎自身,除因多年为仆、积攒下一些外,主要是因曾有过一次意外之财,三公子在时,小人一次外出为公子办事,就在这浣云湖附近,巧见有人拿一女子画像,寻一名为‘卿卿’的女子,小人听说谢银丰厚,近前看画,道自家夫人名中虽无‘卿’字,但与画中女子容貌甚似,得了那笔谢银,后来才能自赎离开辜家。
小人在离开辜家许久后,听说了辜家欲将您卖与他人为妾的恶行,再联想此事,想是当年有人觊觎娘娘,而小人见钱眼开,泄了您的消息,若不是因为小人,您与三公子的孩子,或也不会被害,娘娘您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小人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便良心难安,原以为这事一直要在小人心里藏到老死,没想到过了几十年,还能再见到娘娘,能和您说出这些话……”
他说着再度跪了下来,满心悔愧地朝太后娘娘磕头,皇帝望着跪地磕首的葛舟,心道,若是父皇真想找一个人,岂是他一人闭口不言,就能隐瞒得住的……最多,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没想到,陪母后回来广陵,会听到这样一件旧事,算时间,父皇当年南巡的时间,就是母后新婚那年……依他对父皇性情手段的了解,若父皇一早在青州,即已对母后情深,那么其后母后入宫,或就不是偶然……甚至辜家发生的种种……甚至……辜先生之死……
……他如何猜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后心中,作如何想……
悔带母后至此避雨的皇帝,默默地看向身旁的母后,见母后神色怔怔的、无甚表情、似已陷入了迷惘的旧事中,心中越发忐忑,微垂的目光,落在了母后丁香色的衣裙上。
这件民间衣裙,是母后年轻时候,父皇相赠,那次,父皇带着母后一同出宫、微服踏青,母后今晨还同他提起这件旧事,笑称再穿这民间衣裙的自己,颇有装嫩之嫌,他自是笑言宽慰,道母后芳颜永驻,母后闻言嗤笑,说他这张甜嘴,半点不似他父皇,不知从何学来。
他当时心道,父皇嘴上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心中对母后的情意,却似蜜甜糖海,只不知这糖海,是否曾包有砒霜。
165/171 首页 上一页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