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被赵总管劝走的晗儿与伽罗,因为团圆的兴奋,和一肚子没说完的话,半点困意也无,走到园子里闲逛玩耍时,见舅舅一个人坐在秋千架上出神,瞧着孤孤单单得很,俱都走上前去。
温羡见两个孩子走近,醒过神来,原要将秋千架让与他们玩,却被两个孩子轻按坐稳,看他们一人抓住一边秋千绳,说要在后面推舅舅荡秋千。
温羡轻笑,在悠悠曳曳的秋千轻摇中,同孩子们讲起他少时常在此处推着阿蘅荡秋千的往事,讲着讲着,回忆的思绪如秋千曳摇不停,不知不觉讲了许多阿蘅的幼少之事,一岁又一岁的如诗年华,在娓娓道来的言辞中如水淌逝,终在遇见明郎前,戛然而止,涩了嗓音。
“你们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子”,许久,温羡轻轻道出此句,任这世间最为无可奈何之事,在他心尖默默剐刺滴血,紧握住两个孩子的手,在夜色中,深望着他们道,“你们,也要学会坚强。”
第225章 水月
庭园花枝,为暮春夜风摇曳地婆娑多姿,映在明亮的窗纸上,如水墨泼就的新样花卉画,窗下人,不是作画人,他在随风而舞的花影中,手指着自己的脸颊,笑等着一个迟来的亲吻,见似迟等不来,原欲主动采寻,但见她微微倾身,靠近前来,如蝶儿轻触,在他颊边柔柔落下一吻。
真似花般柔软,皇帝心中也似有春花绽放,他将她搂在怀中,心中真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在温暖的灯光下,凝望着身前的如画容颜,想已不知在心底忆思描摹了多少遍,才终于等到眼前,心中感慨难言,由之涩涩道出口的,竟是低低的一句,“朕……是不是老了许多?”
温蘅轻笑摇头,手抚过皇帝墨色的鬓发,“怎么会……三年而已……”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来,朕已经熬等了三千多年,早就因相思苍老了”,皇帝笑说出这句真心实意的玩笑话,声又放轻,与她抵额相望道,“幸好不是三十年,不然真要等死朕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又道:“只要能等到你,三十年朕也等,至死都等。”
“……元弘……”
怀中的女子,这样轻轻唤他。
皇帝欢喜她这样唤自己,欢喜到几乎想要得寸进尺,听她唤一声“弘郎”,他忍住这样的冲动,暂未宣之于口,不急,她眼里看到的已是元弘,心里装着的已有元弘,就像现下再次唤他“元弘”一般,终有一日会唤他“弘郎”,哪怕等到那一日,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这一生与她,也算圆满,不急,来日方长,不急。
花影摇乱,一夜好梦,月儿悄悄地沉入云海,日光破晓,驱散暗霾,将和煦的阳光,普照到大地山川的每一处,也一束束地透过温宅的菱花窗,落在晨光明亮的寝房之中。
日头渐高,红纱帐中,向来风雨无误、早起上朝的皇帝,在今晨这民居,却不愿起,连动都不愿动,就这么躺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枕边人,像小孩子悄悄游戏般,一会儿动作轻柔地把玩她的乌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儿又轻轻地捏她莹白的指尖,捏着捏着,要与她十指相扣,看两人的手指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好似天生就该如此,心中盈满欢喜,简直想要唤她一起看,却不能如此扰她好眠,只能强行按捺着,静等倦累的她睁眼醒来。
等她醒来了,依然不愿起,四目对看的相望中,紧扣着的手,也轻轻晃啊晃,如在游戏,晃着晃着,他忽地凑近前去,偷袭般啄吻她的唇,如吃到糖的孩子,洋洋得意地为这一颗甜头而笑容满面,浑似忘记,昨夜已不知变着法儿地吃到了多少颗,每一颗都甘甜醉人无比。
她的手,被他带着摇啊摇的,她的眸光,也被他的眸光缠黏如蜜地落在他的面上,皇帝望着她笑,她也望着他浅笑,在越发明亮温暖的榻帷中,笑望着他道:“起吧。”
皇帝“嗯”了一声,依然不起。
春时轻逝,暮春日光愈烈,榻帷间越发暖意融融,连相看的目光,也似融化在了这捧晴灿春光里,良久,温蘅再一次无奈而似有溺宠地笑道:“起吧。”
皇帝仍是不起,不仅不起,还将手牵得更紧,黏黏糊糊。
温蘅道:“晗儿与伽罗,都不睡懒觉的,应都已起来了,在等我们用早膳呢。”
皇帝“唔”了一声,却又道:“他们都大了,不用人喂了,会自己用早膳的,也不用等我们。”
说着语意还轻拈了点醋,撒了点娇,“他们都黏你三年了,也让朕黏一黏吧。”
温蘅闻言轻笑,皇帝亦笑,笑着靠前贴面,将她紧密地抱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十分大方道:“朕也给你黏,元弘也给你黏。”
温蘅望着日光都移晒到榻前的鞋靴上了,笑问皇帝:“元弘要黏到什么时候?”
“元弘要黏到老”,皇帝晶亮的眸中盈满笑意,深深望着她道,“黏到地老天荒。”
如胶似漆、黏黏糊糊的日子,在琴川温宅,一日日地如水淌逝,白日里,皇帝紧着处理完秘密递送来的朝事奏折,便全然陪着他的爱人家人,几乎时时与他的阿蘅黏在一处,或是同她一起陪着孩子,拿着那一沓沓的画作,边看边问,笑听晗儿和伽罗讲述旅程中的趣事,或是与她一起陪着岳父,与已忘记他这小贼的岳父攀谈,努力在岳父面前树立新的形象,无论何时何地,目光所及,总能看到他的阿蘅,她一直在他身边,眼里望见她,手里牵着她,笑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等到夜里,这暖更为灼热,白日里,阿蘅是女儿、是母亲、是妹妹,等到夜晚的二人世界,等到他的怀里,她便只是他的阿蘅,温情缱绻,耳鬓厮磨,他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深深情意,要拿余生细细讲与她听,红烛高烧,夜夜好梦,迎等明朝,所谓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如此过去十来日,身为当朝天子的皇帝,再怎么享受琴川温宅温馨安逸的生活,也得考虑起返程之事,这返程,自然要与他挚爱的爱人与家人一起,一起回到他们的另一个家,有他们在,那冰冷壮阔的巍巍宫阙,才叫家。
但他与阿蘅说了此事,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十分意外,原本在来青州琴川前,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怕带不回他的爱人家人,可等来到琴川,等见到阿蘅,等甜蜜度过这十几日的快乐时光,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完完全全地安定了下来,自重逢至今的每一时每一刻,他的眼、他的心,都完全感知到了阿蘅的变化,他原本笃定她会和他回宫去的,他原是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呢……因为……舍不得离开故土琴川?
皇帝想了想,对阿蘅道:“朕让人在御苑里照原样建一座琴川温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变的,咱们平日不住建章宫,就住在宅子里好不好?”
依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皇帝遂又搬出了孩子,“晗儿大了,必得回朝了,朝臣们这三年,一直在朕耳边嚷嚷太子年长、当早些迎回之类的,听得朕耳朵都起老茧了!”
他说着往她身前凑,“你看你看,是不是厚厚一层老茧?!”
温蘅轻笑着捏了捏送至面前的耳朵,皇帝亦站直笑道:“可不能再长了,要是长到蒙了耳朵,朕再听不见你说话可就糟了!”
他抱着她劝道:“回吧,带着孩子们一起,我们一起先去广陵看看母后,再带上在那儿祭扫的嘉仪,一同回去,嘉仪其实也想你们了,只扭着性子,不肯低头承认,拉着脸留在广陵,不肯过来呢。”
温蘅未答,而是提起了三年前的旧话,“晗儿他……不适合做太子……”
她的言下之意,皇帝三年前即已明白,只是当时为了拽住风筝线,只当不知,含糊其辞,如今三年已过,事情也不能一拖再拖,念起记忆中的那个人,皇帝沉默许久,抱紧她道:“所以更得早些回去了,咱们回去,一同商议此事当如何处理,是等再生一个小皇子,还是旁的办法,咱们一起为晗儿打算,为大梁打算。”
忆起那一次早产、一次晚产的凶险,皇帝心有余悸,轻亲了亲怀中人的眉心道:“没有新的子嗣也无妨的,总会有办法的,朕会有办法的,相信你的丈夫,嗯?”
她微微仰首看他的眸光,是信任的托付,再没有往日的厌憎、痛恨、猜疑、纠结,皇帝简直能溺死在她如今温柔如水的眸光中,又情难自禁地亲了亲她的眼睫,轻轻叹道:“其实朕也想与你这般,在这琴川家宅里,和孩子们一起,其乐融融地住上一世,可朕不能,朕是大梁朝的皇帝,担着大梁朝的江山,必得待在皇帝该待之地,去做皇帝该做之事,等以后,等以后大梁朝的江山,交到了值得托付的继承人手里,朕就退位为太上皇,无事一身轻地陪着你游历天下,你想去哪里,朕就陪着你去哪里,到这一世之末,一直一起走,一起看。”
温蘅轻道:“……到时都老了……走不动了……”
皇帝道:“走不动了,咱们就一起回住到这宅子里,像白头到老的平民夫妇般,过我们最后的日子。”
犹记得他摔断腿那年,养护许久后,试着下地行走时,是阿蘅每天小心搀扶着他,助他一步步地往前走,当时他就笑言,等以后老了,也要这般搀着她,一起走到此生的尽头,忆起此事的皇帝,心中感叹,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动情轻道:
“人生在世,生老寻常,病死无常,朕这几年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时常会想到一个‘死’字,有时会想得很自私,想在你前面走,这样朕就不用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可一想到真走在你前面,朕又害怕,怕朕走后,别人照顾不好你,会有人欺了你,想啊想啊,朕越想越纠结,纠结到有日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我都已白发苍苍,躺在廊下的摇椅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手牵着手,在熏染花香的和煦清风中,眸光相望,含笑而逝。”
春风起,摇吹得窗外梨花海棠纷飞如雨,落在廊下的两张黄梨摇椅上,皇帝笑牵着温蘅的手,走至廊下,在温煦轻和的阳光中,示意她一同悠然躺在摇椅上,就如梦中一般,手牵着手,含笑相望。
四季时光,似在这笑望的眸光里,一次又一次飞速流转,他们的身边,花开花落、枫红雪飞,轮转飞逝的四时光阴中,如雪的白色梨花海棠,随风扑落在他们的身上发上,在和灿的春阳拂照下,粲迷若梦,恍似已然白首。
第226章 离别
终是未能劝得她同返京城,而归期已在眼前,不能一拖再拖,临去广陵、宿在琴川温宅的最后一夜,皇帝坐在榻边,默看阿蘅收拾两个孩子回京的物品,看着看着,忽地“啊”了一声,闷声闷气道:“朕病了……”
他走近前去,从后抱着她,抵在她的肩窝处道:“朕病了,走不了了……”
孩子气地说了这一句后,皇帝沉默许久,低低在她耳畔道:“真不和朕一起走吗……晗儿和伽罗……也会想你的……”
说好了,他先带两个孩子回京,他知道,有孩子在,她一定会回来的,可一想着她不跟他们一起走,不知道她要多久才回到他和孩子身边,皇帝心中还是闷堵难言,不高兴地将她搂转过来,默默无声地望着她,想要望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她依然是道:“我想在琴川,再住一段时间……”
皇帝无奈,如今他对她,总是无可奈何的,只能依她,在最一开始时,如何强她迫她,到后来,就是如何千依百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轻吻了吻她的唇道:“早一点回来,别叫孩子们等太久,也别叫朕……等得太久……”
他微一顿,神情转为正经严肃,“要不然,你回宫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温蘅闻言浅笑,他亦笑,笑中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握紧她的手,置于唇边,深深眼望着她,轻吻着道出一生的心语,“朕是真病了,自一见到你,就已经病了,什么妙手神医也治不了的,只有你在朕身边,朕才会好,你就是朕的药,没了你,朕就再也好不了了,所以……要早些回来,早些回到朕的身边来,不然,大梁朝的皇帝,就要无药可救了。”
最后的分别,是在广陵城郊母后的陵墓前,纵是知道不久后的未来就会相见,临别前,皇帝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与温蘅听,而温蘅,也有数不尽的话,要细细讲与晗儿与伽罗,尽管在来广陵之前,她已同他们温言叮嘱了一夜又一夜,将这一世为人母的慈情,都尽付在千言万语之中,但在这分别之时,仍似没有道尽心中满溢的柔情与不舍,慈爱的眸光,也难以移开分毫。
一旁的容华公主,默默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将目光落到了一旁同样沉默的温羡身上,暗暗心叹皇兄也是心宽,竟由着温羡这个所谓的异姓养兄,在跟了他的挚爱三年后,还仍继续由着温羡,陪着他的挚爱,留在青州琴川……
……许是心思相近之人,相对较易觉察对方心意,痴恋明郎表哥的她,在一次偶听温羡弹起建章宫常响起的《长相思》后,心中猛地闪过一念,起先她是想着温羡这卑鄙之人,什么污脏龌龊的心思不可能有,颇有看不惯一人、便觉他处处可恶的想法在内,随意乱想泄恨而已,然而,在后来数年的窥查中,她竟越窥越觉,自己心中这泄恨的疑虑,竟似是真的……
……她原总想着捉住温羡这可恶之人的把柄,捅到皇兄面前去,教他吃不了兜着走,以报当年玉鸣殿被欺之仇,但等似真捉住了他的把柄,也真是能教皇兄龙颜大怒、揭了他皮的把柄,不知怎的,她竟不想教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许,是看他那样,会想到自己吧……
明郎表哥走后不久,母后也走了,转眼间,都又已过去三年了,还未嫁人的她,知道民间私下称她为“长”公主,猜说她是因为对不在京中的温太傅旧情难忘,才迟迟没有嫁人,说她对解除婚约一事,颇有悔意,还想与温太傅再结良缘?!
按她从前性子,听到这些浑话,定要找到流言源头,加以惩治的,但现在,就像皇兄说的,她的性子似没变却又变了,已懒得计较,就像她曾极想将温羡踹下刀山火海,现如今,也能表面波澜不惊地和他站在一处了,至于他那私心,她也懒得捅了,默默看他外表无欲无求、实则求而不得,倒也是一件可打发时间的乐子,只是有时,看着想着,竟像是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也就有些乐不出来了……
168/171 首页 上一页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