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弘……温蘅……”他笑着念出了婚书上的名字,弯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决定了封后一事,你会生气的是不是?”
“生气好”,圣上说出这一句后,复又轻笑,笑如耍了花招儿的狐狸,弯着双眸,轻轻地道,“来世记得来找朕出气,朕偿你,朕再拿一生偿你。”
如是轻笑着低语的圣上,终还是在烛滟红纱的流光中,湿了双眸、哽咽了嗓音,在赵东林以为圣上就要强撑不住时,圣上却再次勾弯了唇角,湿眸笑着拿起手边的银剪与红纸,说话的语气,如是从前在贵妃娘娘面前“献宝”时,“看朕为咱们剪个‘囍’字。”
“别担心,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许多,原想等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现在……也是一样的……一样的……”
无人回应,只有圣上轻絮的低语声,如情人间的枕边呢喃,长久地轻飘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颀长的人影,孤独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砖地上,大红灯台烛泪暗流,重重累积,坠如珊瑚。
第228章 终章上
永安皇后因病薨逝,与圣上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机,世上既无人再独占帝心,沉寂多年的后宫,自是因此人心浮动,前朝世家,亦有意进献家族新女,以获帝宠,但他们守等数年,痛失所爱的圣上,依然如鳏夫自处,纵是失了永安皇后,眼里也一如从前,看不到别的女子,无召幸新欢,自无新的子嗣出世,多年以来,膝下始终只有永安皇后所生的太子殿下与永昭公主。
与先帝在朝时,子嗣繁茂,夺嫡之争亦是惨烈相反,圣上唯有太子殿下这么一位皇子,深得圣上爱重的太子殿下,无需设法讨父帝欢心,无需与兄弟明争暗斗,稳稳当当地是大梁江山唯一的继承人,此事顺理成章,无可争议。
世人皆做如此想,太子殿下的舅舅——温羡温太傅,原也如世人这般,长期如此以为,但后来,他却在一次单独面圣时,发现圣上并非如他与世人所以为的那般简单,对太子殿下,竟似隐有废心。
圣上自是并未直言,只是在和他闲话之时,提起了丰朝太祖皇帝立废哀悯太子的一段史事。
哀悯太子乃丰朝太祖皇帝的嫡长子,在被立为太子时,丰朝天下尚未大定,他也只是一尚在蹒跚学步的一岁孩童,被立太子,只是为定人心,后来,丰朝平定,太祖皇帝见太子才干平庸,而幼子出类拔萃,便有废立之心。
为防手足相残之事发生,在废立之时,丰朝太祖皇帝除令长子毕生不涉政事,还特意令新旧两位太子交心长谈,立誓此世永远不生嫌隙、手足友爱一生。
虽然太祖皇帝生前为废太子布好后路,新旧太子也都立下誓言,但太祖皇帝的一番为父苦心,仍是白费,新太子登基多年后,还是因朝局之事,对原太子戒疑之心,一日重过一日,终以一杯毒酒,赐死了无辜的哀悯太子。
圣上在说完这段史事后,问他对此作何感想,他暗揣圣意不明,未对大丰朝太祖皇帝废立太子之事,发表任何想法,只叹说,可惜丰朝太祖皇帝一片爱子之心。
圣上闻言亦叹,“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大丰太祖皇帝,为人君,选立幼子为帝,为人父,亦为长子考量,原想两皆不负,但皇家权势诡谲,哀悯太子虽在被废后,专心书画,不涉朝堂,不问政事,但曾经的太子身份,终是扣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最终要了他的命。”
“从古至今,废太子几无善终,能被软禁一生而亡,都算是幸运”,圣上轻叹着道,“大丰太祖皇帝已为爱子计深远,但生前做得再多,人死权空,即难顾身后之事,生前谋划再周再密,亦不能定保哀悯太子一生无虞。
他虽听圣上言中是在慨叹大丰朝太祖皇帝,但心底却隐隐觉得,圣上如此慨叹,是在自比……如此念为真,圣上为何会生废立太子之心……圣上独有一子,废了晗儿,立何人为太子?是与后宫妃嫔新生皇子,还是选立其他皇室宗族子弟?……
他正内心惊颤地暗暗思量时,圣上面上的慨叹之色,又渐一扫而空,与他说起旁的事来,好像方才所道,真就只是随口提及、随意感慨,并无深意,并非是真有所想,缠结心中不散,而又无法与人谈议,只能借这史事,与他这近臣倾谈几句,他方才所见所思,都只是他个人的错觉而已。
御案后问询朝事的圣上,望着仍是高高在上、九五至尊,看起来仿佛还是从前英明神武的大梁天子,但他知道,不是,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副壳子,一副励精图治的帝王壳子,除了日复一日机械地处理朝事、坐镇江山外,这苍凉的世间,还能触动圣上心怀的,唯有圣上仅剩的几名家人:容华公主、永昭公主、太子殿下……
……既如此,圣上为何会对一向珍爱的太子殿下、对妹妹的亲生儿子,隐似生出废心?
此事甚是怪异,由不得人不多想,他暗暗思量多时,忽地触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这猜想叫他惊出一身冷汗,为未来晗儿可能经受的风险,彻夜难眠。
……那是一声声唤他“舅舅”、阿蘅的孩子!
……如果这猜想为真,如果此事被揭在人前,如果圣上真废了晗儿的太子之位,晗儿当如何自处,不仅仅是如何处世,更是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如何面对生身父母两族的仇怨……
他心惊心忧,为晗儿感到如履薄冰,翌日在授晗儿文理时,即百般旁敲侧击,试问圣上近来对晗儿的态度,是否有何异常之举。
晗儿所说,皆如从前,圣上对晗儿和伽罗,依然是珍爱无比,若说真有何事微有不寻常,便是在昨夜,圣上在与晗儿、伽罗膳后闲话时,一手握住了晗儿的小手,一手握住了伽罗的小手,令他们两手交握,言道他们是至亲兄妹,需得一生互相扶持,互相保护。
晗儿道:“其实不用父皇说,孤也知道的,孤会保护好妹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从前总是软糯自称“晗儿”的男孩儿,如今已是一口一个 “孤”的东宫少年,母亲的去世,逼他成长,他压抑原先的喜好,真真正正地去学做一名帝国太子,不为争权夺利,而是想要早些为他敬爱的父皇分担朝务,想让父皇不再那么劳累,想让父皇不再为他操心。
伽罗亦是如此,她并非如寻常公主一般金尊玉贵地长大,而是有如皇子,同修文武,每日所学,与太子殿下无甚不同,一双手,并不习练飞针走线,而是拔握刀剑,弯弓搭箭,校场之上一身火红骑装,纵马骑射的矫健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平日圣上与朝臣议事,令晗儿在旁听学时,伽罗亦常同在旁听,甚会听着听着,发表见地,出谋划策。
对伽罗这等言止,朝臣自是非议满满,在屡屡劝谏圣上未果后,甚至直言道出“切不可纵出第二个华阳大长公主”,但如此诛心之语说下,圣上仍是恍若未闻,一如既往地纵容伽罗,不仅待她与晗儿这东宫太子无甚区别,甚会特意给她机会展现才能,纵她涉政,以至民间都笑说当今的大梁朝,史无前例,竟有两位太子,一为“男太子”,一为“女太子”。
但笑言只是笑言,那时的大梁百姓们,只当茶余饭后闲话而已,不会当真,而不满隐忧的朝臣们,也仅仅是担心大梁再出一位弄权的公主,劝谏的折子,一年又一年,如雪花般飘向御书房,但善于纳谏的圣上,在此事上,执拗异常,并不从谏,晗儿亦纵容同胞妹妹,并不因此生疏兄妹之情,平日学理政事,常与伽罗商谈,甚在犒军行赏、接见使节等太子所担要事上,亦携伽罗同行,毫无嫌隙。
曾经,朝臣私议容华公主言止刁蛮、有失皇家端仪风范,如今,却希望再有一位不问政事的刁蛮公主了,对此,容华公主嗤之以鼻,嗤完又问他:“你觉得颜梧如何?”
颜梧乃当朝礼部侍郎,比容华公主小上七岁,自七八年前、提任京官,在随驾上林苑时,不知怎么不小心冲撞了容华公主,差点挨了公主一鞭子后,不但不记恨于心,反还情根深种起来,痴了七八年,依然不改,愈挫愈勇,已追得全京城乃至天下人都知道这段情事,猜测何年何月,得见“凤栖梧桐”。
温羡与颜梧此人同朝共事多年,知其品性清直,光风霁月,如实回复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容华公主望了他一眼,一边剥吃松子,一边问得直白,“你觉得我们相配吗?”
这样的事,他温羡不好多言,遂不作答,容华公主也不逼问,只默默吃了会儿松子后,慢慢停了剥壳的手,“算了,不吃了”,她轻道,“她以前不让我多吃……”
温羡不语,心想起圣上上次去青莲巷看望父亲时,陪父亲坐了半天,顺手给父亲剥了不少松仁桃仁之类,父亲早不记得圣上,只念着女儿未归,吃了几个后,就要拿帕子把松仁桃仁之类包起来,说要留给阿蘅回来吃,说罢又恼怒难掩,道阿蘅是被小贼拐走了,可恶的小贼!
……圣上原半日下来,面上都淡淡的无甚表情,在听了父亲这句后,却忽地嗤笑出声,如听到了一件极好笑之事,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时,也跟着笑骂了一句,可恶的小贼!
那是他近些年来,见到圣上面上笑意最多的一次,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岂不知那笑后悲凉,正忆旧事的温羡,又听容华公主问他:“你想她吗?”
未待他答,容华公主即已又道:“不要想了,我都不想明郎表哥了”,她十分轻松地道出此句,眼望着苑中豢养的孔雀,声音微低,再一次道,“我不想了。”
第229章 终章下
想与不想,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圣上虽未宣诸于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停止一时半刻,只因百姓皆知圣上不入后宫、无新子嗣,只因朝臣日日可见,原值壮年的圣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后,是如何白发暗生,此心已老。
从前的圣上,闲暇之时,常有宴饮游园之事,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帝王,除为人君担着江山朝务,也另有许多个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离去,似将圣上的生机,也带离了这红尘人间,圣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宽和的兄长,一位慈爱的父亲,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为元弘本人,世间似已无事可牵动圣上的心绪、提起圣上的兴致、令圣上真心展颜,圣上从前喜好都已作废,唯一留下的游乐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马沐风。
想与不想,原只有自己最是清楚,但天下人都能猜到,圣上虽未宣诸于口,但心中一直在思念永安皇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停止一时半刻,只因百姓皆知圣上不入后宫、无新子嗣,只因朝臣日日可见,原值壮年的圣上,自永安皇后故去之后,是如何白发暗生,此心已老。从前的圣上,闲暇之时,常有宴饮游园之事,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位帝王,除为人君担着江山朝务,也另有许多个人喜好,但永安皇后的离去,似将圣上的生机,也带离了这红尘人间,圣上依然是一位英明的帝王,一位宽和的兄长,一位慈爱的父亲,但除此之外,只他本人,只作为元弘本人,世间似已无事可牵动圣上的心绪、提起圣上的兴致、令圣上真心展颜,圣上从前喜好都已作废,唯一留下的游乐之事,便是常往上林苑策马沐风。那骏马,是曾赐给武安侯的神骏“紫夜”,后又随永安皇后踏走山河人间三年,被温太傅带回京中,圣上以此为御骑,不仅常骑乘之,还亲自喂养照顾,跟侍圣上的宫人,常可见圣上边牵马走在上林苑中,边对“紫夜”温言说话,有时引着“紫夜”一同欣赏这四季佳景,有时同“紫夜”讲说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近来之事,对待“紫夜”,如待一位故交老友一般。
但,这一老友,亦不可伴陪白首,人有生老病死,马儿亦然,一年年光阴逝去,神骏终成老骥,难再驰骋,等尽天年,“紫夜”寿终之日,亲眼看着马儿阖上双目、断了气息的圣上,扶着厩木,佝偻着身体,目望“紫夜”冰冷的尸体,沉默许久,忽在凛寒的雪风中,如小孩子一般,失声痛哭。
人人皆知圣上此心已老,但自这一日起,圣上真似老了,从前英明决断的圣上,开始忘事,起先是处理朝事时颠三倒四,后来连一些朝臣的姓名,都已记不清楚,太医院想尽办法医治,但圣上的状况,就是一日日地坏下去,圣上本人自知不可如此误国,原欲退位为太上皇,但为年长的太子殿下劝阻,太子殿下请父皇于宫中安心疗养,他只暂代行监国之事。
但,虽说是太子殿下监国,实为与永昭公主共卫江山,曾经,满朝文武,皆反对永昭公主参涉朝事,但在一年年的时光流转中,原先口径统一的声音,早随着公主殿下越发年长,涉朝愈深,而越发分化,一块铁板,被永昭公主拆得四分五裂,朝堂上关于公主涉朝的争论,虽仍聒噪,但那些极力反对的朝臣,也只能聒噪着接受,掀不起大的浪花,以将公主殿下掀下朝堂。
不仅有圣上、太子为盾,永昭公主麾下早揽有不少能臣,权势愈盛,在权柄至上、无兄弟父子的皇家如此行事,按理,早该为太子殿下所不容,但本朝太子殿下偏就纵宠亲妹,并不在意。
前朝,是史所未有的太子公主共治,后宫,圣上的龙体,在长久的疗养中,不但未能好转,反而越发恶化,这恶化非指圣上性命堪忧,而指圣上渐将世事越忘越多,每日懵懵怔怔,瞧着似温相过世的父亲,但温相之父,生前病后是只记得前尘往事,而圣上,是堪堪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
余生的每一日,圣上都在恍怔疑惑,疑惑绣“蘅”的帕子,疑惑绣莲的香囊,疑惑硕大无暇的明珠,疑惑那一匣又一匣的红色剪纸,疑惑湘波绿、枫茶糕并不合他口味,却为何总想着喝这茶、吃这糕点,疑惑自己为何总喜欢往御苑清池旁的某株杏树下跑,摘了杏子扔中人还会笑,但笑弯了唇,又不知在笑什么,那笑意就凝滞地僵在唇角,如同所有的疑惑,凝滞沉沉地僵在他心里。
种种繁杂纷乱的疑惑,织勾如密网,缠绞着圣上的每一天,而在这张绞人的密网之中,圣上最大的疑惑是,他自己好像是在等人,但又不知是在等谁、等了多久、等到没有。
他总是在疑惑恍惚,心里是空茫的大雾,什么也看不见,望不到尽头,只知在夜寂无人的深夜里,看到殿中昙花盛开,张口就想唤人一起赏看,却又不知是要唤谁,只能独自蹲守在夜昙一旁,孤寂静看花开花合,只知在晴好灿烂的白日里,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时,总想让人在他身旁再放一张,侧身眼望着那张空空的摇椅,情不自禁地向那边伸出手去,却不知是要做什么,自然也触不到什么,握不住什么,最终都只能空空地垂下,心也跟着空得厉害,空得发疼,却总是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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