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没对他这番说辞说什么,只又问道:“朕还听说,当时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想要这宅子来着,只被父皇先赐给了丞相?”
裴相回道:“确有此事”,又补了一句,“只是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开口时,已经晚了,当时先帝已将这宅子赐给了微臣,御命既下,不可再变,不然依先帝对老武安侯和华阳大长公主的恩宠,他们想要这宅子,只是一句话而已。”
圣上闻言叹了一声,“丞相与老武安侯一文一武,都是父皇最为倚重信任的臣子,是父皇留给朕的左膀右臂,原应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只可惜,老武安侯他,走得太急了……”
圣上叹至此处,微顿了顿道:“朕知道,私底下有声音说,狡兔死,走狗烹,说老武安侯的死,与朕脱不了干系……”
裴相听到这话题,简直背后要冒冷汗,他斟酌着接道:“……小人之言,陛下莫往心里去……”
圣上笑了笑,“看来丞相是不信的。”
裴相语气一万分真挚,“老武安侯既有军功,又有从龙之功,且还是陛下的姑父与岳父,陛下仁义,怎会如此?!”
他道:“陛下仁义之心,当彪炳史册,若非陛下对华阳大长公主手下留情,不想见血,也不必用几年的时间,平和渐进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陛下为让大长公主与武安侯府能有退路,宁可多花上几年的心思与时间,如此宽和仁义,又怎会与老武安侯之死,有半点牵扯,陛下圣心,岂是那些小人,可以用小人之心,妄加揣测的……”
圣上长叹,“这道理,丞相懂,明郎应该也懂,只可惜朕这姑母不懂,这些年,半点体会不到朕的苦心……不懂也就不懂吧,离不得不懂的那一日,也不远了……”
裴相道:“陛下运筹帷幄,英明神武。”
这一句奉赞,也不知圣上受不受用,裴相见圣上走至长廊尽头的几树绿萼梅旁,手攀花枝,静看了许久,忽又问道:“朕听说,丞相打算招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温羡,为女婿?”
裴相心道,难道圣上是为此事来此,忙恭声道:“微臣已打消这念头了。”
圣上的声音,像是有些惊讶不解,“为何?是嫌他官阶不够高?还是他做下何事,失了丞相的青眼?”
裴相心中叫苦,暗想圣上何必明知故问,愈发语气恭谨道:“容华公主既对温学士有意,小女岂敢与容华公主相争?!”
圣上攀着花枝的手,猛地一松。
此地,当朝丞相陪着圣上在冷风中饿肚子,那边明华街沈宅,各式佳肴,已端呈上桌,沈湛看妻子低头扒拉着碗中的白米,一副心事重重、没有食欲的样子,想她定是担忧父亲的缘故,安慰她道:“我派出的人,已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很快就会到琴川了,到时候就有消息了,别担心……”
温蘅已知内情,但也不能说,只能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一点笑意道:“好,我听你的。”
沈湛夹了些妻子素日爱用的菜,放在她面前小碟中,一边劝她多吃些,一边与妻子闲话,想分散妻子的注意力,让她不要为父亲过于忧心。
他说着说着,也说到了温羡的婚事上,对妻子道:“慕安兄与裴相千金的那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为什么?”温蘅不解问道。
“……说是容华公主相中慕安兄了……”
温蘅一口鲜汤呛在喉咙中,沈湛忙端茶送至她唇边,轻拍她后背,助她顺气,温蘅喝着茶缓过气来,立追问道:“容华公主?!真的假的?!”
第74章 折中(五更)
“虽然只是传言,但也未必是空穴来风”,沈湛道,“我上次入宫给太后请安时,听容华公主盛赞慕安兄,说他温文尔雅,玉树临风”,他将自己刨除,感叹着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公主这样赏赞一名男子。”
温蘅闻言更是惊讶,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容华公主钟情哥哥的样子,更是想象不出容华公主与哥哥在一起是何模样,哥哥那性情,也许还是温柔些的女子,比较般配吧……
沈湛默默嚼咽了一筷鲜蘑菜心,静看着妻子神色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温蘅道:“难以置信”,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容华公主与哥哥性情不投,她原还以为哥哥真要做了裴相的女婿,要娶了那位温柔贤淑的裴三小姐,还以为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多一位温柔可亲的嫂嫂了……
如此一想,温蘅不由为婚事告吹的哥哥感到惋惜,沈湛看妻子神色惋惜,又默默夹了一筷菜心,口中无声嚼着,心中迷茫有如乱麻,理不清楚……
……慕安兄的“别有用心”是真的,种种可疑之事是真的,避孕药丸的存在是真的,妻子的有意欺瞒,也是真的……
……但,同时,妻子对“悖逆伦常”之事的反感,不似作伪,对慕安兄婚事告吹的惋惜,也不似作伪……
沈湛心里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越想越乱,他甚至有点忍不住,想要直接开口问问妻子,可话到喉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又夹了一筷鲜嫩的菜心,放到妻子面前的小碟中,轻道:“尝尝这个,鲜得很。”
整座京城都已入夜,因是严寒冬日,路边摊贩极少,行人顶着冷风,步履匆匆地往家中赶,谁也不知擦肩而过的那辆普通青布马车里,端坐着当朝天子。
皇帝人倚坐在马车内,心里想着不久前从裴相那儿听到的容华相中温羡一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他前段时间病了一场,积了不少朝事下来,这些天,一直在忙着处理,无暇听底下探听的消息,竟不知,他这妹妹,还生出了这心思来……
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这……这情,到底是从哪处旮旯角,给拐出来的……
皇帝细思妹妹性情,总觉此事另有蹊跷,他一时不明所以,且先搁下,心中盘算起另一件事来。
一朝门庭显赫,一朝乱葬荒山,定国公谋逆被诛一案发生时,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其中内情,渐渐长大后,才从他人口中得知,老武安侯与华阳大长公主,正是在此事后,渐受父皇倚重,权势愈盛。
父皇临终之际,留老武安侯与裴相在侧,言称“托孤”,老武安侯与裴相自然跪地表忠,发誓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将竭力辅佐太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父皇静听他二人说完,又屏退他们,只留他单独说话,嘱咐了一应朝事后,最后问他,日后要做个怎样的皇帝。
他当时回道:“儿臣施以仁政治天下。”
父皇闻言淡淡笑了一声,“仁治天下,天下归心,但当皇帝,只守着仁义不成,有时候,心也要够狠,心不狠,金銮宝座,就坐不稳,帝位不稳,则江山不稳,风雨飘摇,生灵涂炭。”
言止此处,父皇薄凉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一字字沉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能感觉到,父皇话中有话,似还有未尽之语,但也不想再对他说,他也能感觉到,父皇看他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失望,或还有其他,但他不敢奢望。
他与父皇之间的父子关系,从小到大,都像是一道绷得笔直的琴弦,紧张干冷,即便他做了太子,这样的状态,也没有丝毫改变,直到父皇驾崩,这弦猝然断了,父皇离开人世,留他一人,手里握着断弦,至今怅惘难消。
他很少想起父皇,但每次想起,心情都很是复杂难言,犹记得在南书房念书时,一次秦贵妃所生的五皇子,言辞侮辱他母亲,他气不过,忍不住与五皇子扭打起来,父皇闻讯赶到后,问都不问,就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父皇平日对他冷淡,几是不闻不问,偶尔来母亲这里,同他说几句话,也只是问问学业而已,母亲安慰他不要太在意皇家的父子之情,他本也习惯了父皇待他的冷淡态度,可这不问缘由的一巴掌,还是让年幼的他,感到委屈难受,回去蒙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两天后,父皇夜里来母亲的云光殿,问他“怨父皇吗”,他嘴上说“儿臣不敢”,可心中的怨气,故意流露在语气中,丝毫不加掩饰,心中气鼓鼓地想,大不了就再挨一顿打,反正他这个儿子,在父皇那里,什么都不是。
但父皇听了他这充满怨气的一句“儿臣不敢”,也没再动手,只是冷笑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
第二天早上,他在庭中练习射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看,转看过去,竟是负手站在廊下的父皇。
他手持弓箭,如仪行礼,父皇冷冷道:“握弓无力,射箭不稳,难怪无一箭能中靶心。”
说罢自他手中拿过弓箭,张弓搭箭,连射三支,三箭都正中靶心,最后一箭甚至穿透了箭靶,“夺”地一声钉在后头红木上。
从前,父皇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言辞间总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丝毫逾越,可那一日,也许是长期被忽视所积攒的失落,与前几日被掴打的委屈难受,一起堆积起来,搅得他心里怨气难忍,竟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儿臣尚且年幼,力有不足,等儿臣长大了,也可以像父皇一样,正中靶心,射穿箭靶!”
父皇没对他这番“宣言”加以褒贬,只是问他,“为什么和你五哥打架?”
他如实道:“五皇兄辱骂儿臣的母亲。”
父皇淡淡看他,“就为这个?”
他梗着脖子道:“就为这个!谁也不能侮辱儿臣的母亲!!”
他知道父皇有多偏爱秦贵妃所生的两名皇子,嚷完这话,就等着再挨一巴掌,可父皇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冷笑一声,提步走了。
临终之际,父皇又同他提起了这件事,再次问他,“怨父皇吗?”
十三岁的他不说话,只是心情复杂地望着龙榻上病重的男子,曾经那样高大英武,如高山般令他仰望,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地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是虚弱乏力。
父皇看他不回答,唇际浮起虚缈的笑意,“朕小时候也被父皇打过,后来,也登上了帝位。”
哑声说了这一句后,父皇不再看他,只轻道:“下去吧,请你母妃进来。”
他垂首恭声道“是”,将走时,又听父皇低低说了一句,“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她是柔善之人,不该经受任何风浪,你要尽心侍亲,保她余生,安乐无忧。”
父皇驾崩,母后成为太后,他成了大梁朝新的江山之主,登基那一天,他身穿帝袍,端坐金銮宝座,高高在上地看着以老武安侯和裴相为首的众臣,朝他三叩九拜时,心中一瞬间似乎想到很多,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势斗争,父皇临终所说的“心狠位稳、不拘小节”,心海在那一刻似如浪潮翻涌不停,但又像是风烟掠过,什么也没有落在心底,只是将目光看向了殿中的明郎。
按制,也只是十三岁少年的明郎,并非朝臣,无品在身,不该来这金銮殿上,但他为他破例,特地准他与众臣一同参拜,只因昨夜,他们已经约好,此生君臣一心,共守大梁江山。
父皇临终前看他的目光,也许真的隐含着失望,他也的确不够心狠,这几年来,一直循序渐进,平和地打压华阳大长公主的势力,一点点地褫夺她手中的权势,而不是大刀阔斧地雷厉风行,弄到不见血无法收场的地步。
他不能将武安侯府血淋淋地连根拔起,为了明郎,为了皇后。
他知道,他的这份心,明郎明白,正如明郎当初自请外放,其实是在向他表明,虽为人子,但并不与生母华阳大长公主同一战线,他也明白一样。
他与明郎之间,彼此信任,许多事无需多说,心照不宣,只有一件事,明郎被瞒在鼓中,也只有这一件,他对不住明郎,每每想起,总有无尽愧疚上涌,但伴随这愧疚上涌的,是无法压制的情意,愈是克制,愈是汹涌。
如何是好……
朝堂之事,他可以设法寻个折中之道,可是个人私情,满得要溢,只能进退,如何折中?!
温蘅,沈湛,这两个名字,如在天平两端,若说原先他还自以为天平在他心中是对等相平的,如今的皇帝,已能感受到,天平在往何处倾斜……
这趋势太过危险,若任之发展下去,他会不受控地做出些什么来,皇帝不敢深想。
第75章 入京(六更)
秘密派人送她父亲入京,固然是有考虑到太医院御医医术卓绝天下的缘故,但也因为,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离开京城。
山高水长,她这一去,何时能归,会不会像离笼的飞鸟,振翅远去,此生再也不会回来……现下,他正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要靠近她,可若此后连遥遥望一望、说几句场面话都办不到,几近绝望的相思之苦,定会冲垮他的全部理智……定会使他明明已听到母后说“半点可能也没有”,却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去强求……
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他可以想象……但明明可以预料到,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皇帝知道,他现在的理智,亦如一根紧绷的琴弦,她希望与他再无半点瓜葛,希望与他再也不见,可是不能,如能时不时见见她,说几句话,这琴弦还能勉强绷着,如连这小小的希冀,都再也无法满足,绷紧的心弦猝然断裂,所发出的铮然声响,会引发怎样的世人惊瞠,又是会如何,伤人见血……
冬夜凛寒,皇帝手揭开窗帘,呼啸的寒夜冷风,立将车厢内的暖意,吹得一丝也无,他看向夜色中的巍峨皇宫,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海,点点灯火是零散倒映的星光,车如行舟,在幽海中寂然前行。
皇帝想起今夏那日凌晨,明郎将归,天还未亮,她就得悄悄离开紫宸宫,他看着她人出了承明殿,心生不舍,追上去说要送送她,结果一送再送,他人也跟着上了马车。
那时天色未明,偌大的宫殿群,也宛如幽海一般,车如行舟,在无波无澜的海面上秘密潜行,车厢内,他紧紧握着她的手,眸光也黏在她身上,可她却不肯看他一眼,他唤她“夫人”,她也不理,只是阖着双目、一动不动,他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一颗心,也似无着落地悬在半空,茫茫然,空荡荡,不知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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