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风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晃得沈湛面上时明时暗,夜沉如铁,他的声音,也像是被铁器钝磨过,迟疑地微微沙哑,“……那在慕安兄心中,阿蘅她……”
温羡的回答毫无迟疑,“阿蘅自是我最珍爱的妹妹。”
这段时日,明郎的有意防备与疏离,温羡看在眼里,心里已几能肯定那一夜明郎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想来阿蘅对此一无所知,他不敢让阿蘅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希望被蒙在鼓中的阿蘅,无辜受累,被她深爱的丈夫冷落质疑……
明灯辉映下,温羡朗然直视着沈湛双眸道:“我与阿蘅,是兄妹,是家人,这关系刻在我们的骨血里,人伦纲常,一世都不会改变,阿蘅是天底下最明净的女子,幼习诗礼,绝不会有任何悖礼的心思言行……”
言止此处,纵是想极力表现地云淡风轻,温羡亦因心中酸涩,忍不住微微一顿,方继续道:“……阿蘅爱上一人,便是全心全意,永不会变,你是她在这世间最爱的男子,她选择离开琴川,与你成家,将她的一生托付给你,我希望你如当初求娶她时所说,好好地珍惜爱护她,也真心希望你们,能白头到老,两心不疑,永不相负。”
窗外寒风呼啸,寝房内的炭火却烧得通红,薰得一室温暖如春,温蘅见父亲终于阖眼睡去,动作轻柔地从父亲手中,拿走那黑漆木匣,将父亲的两只手,掖入温暖的被窝之中,手带帘钩,放下了帐帘,仔细合拢严密,以确保无一丝寒气可渗入帐内后,拿着那方黑漆木匣,轻轻地走到一边,打开看去,见里头放着一把檀木梳,一件婴儿肚兜,还有一只长生锁。
温蘅一见那把檀木梳,便明白了几乎忘却了一切的父亲,为何独独守抱着这方木匣,那木梳,是母亲的生前之物,母亲曾用它为自己梳发,也用它在每一天的清晨,为父亲一次次束发簪冠。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可这么多年,母亲为父亲梳发簪冠的恩爱场景,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忘记,父亲他纵使病得不通世事,心底也依然没有忘记对母亲的思念,温蘅心中感叹,目光慢慢拂过母亲的檀木梳,与那件绣着莲花的婴儿肚兜,看向了边上那只长生锁。
诗酒年华,这只长生锁,与她的那一只,篆刻着同样的四个字,但却不是用寻常标准楷体,而像是描刻自某人的书法,锁面四周遍布着如意流云纹,底下垂系两缕细链,一只小小仙鹤振翅欲飞,一朵小小辛夷初开红萼。
第77章 歌声
一如那件碧叶红莲婴儿肚兜,温蘅从未见过这只长生锁,既然父亲将母亲的檀木梳,珍放在这方黑漆木匣中,那这木匣里存放的,应该都是父亲的珍视之物,这肚兜与长生锁,应也与家人有关,会是……哥哥的幼时旧物吗?
……这长生锁若是哥哥的,怎也那般巧,也刻着“诗酒年华”四字?!
她幼时问父母亲,为何她的长生锁篆刻着这四字,父母亲告诉她说,她的那只蘅芜花叶长生锁,之所以刻着“诗酒年华”四字,是因为她尚在襁褓中时,一次被母亲抱去父亲书房,小手无意挥指了书上的“诗酒趁年华”一句,父亲觉得此句寓意清佳,颇有缘分,所以选刻了这四字,若哥哥也有同样一只“诗酒年华”长生锁,选刻这四字是何因由?她又为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父母亲和哥哥提起过?
温蘅不解,手握着这只长生锁,正想得出神,忽被人从后抱住。
夫君的怀抱,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并不惊惶,只安心向后,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中,继续看着手中的长生锁。
在后抱着妻子的沈湛,见这只陌生的长生锁上,也刻着“诗酒年华”四字,自然以为是慕安兄旧物,他想着不久前与慕安兄的对话,拥着妻子的手臂,又紧了紧,下颌抵在她肩头,轻声问道:“……你们兄妹的长生锁,是一对吗?”
“……这长生锁,兴许不是哥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也没有听父母亲还有哥哥提过”,温蘅思量着道,“也许……这是父亲母亲的旧物?”
可若父母亲也有一只“诗酒年华”长生锁,定会觉得此事有趣,说与她听,拿与她看,怎会从来没有提起过,温蘅一时想不明白,空想也想不出来,遂放下这只长生锁,又拿起那件婴儿肚兜打量。
这肚兜,用料做工绣样,无一不精,外绣着精美的碧叶红莲纹,宜男宜女,里头贴身处,因怕绣纹针脚触碰到婴儿娇嫩的肌肤,还另用了一层柔软无纹的布料,也不知是她小时候穿过的,还是哥哥?
若是父亲神智清醒,一问便知,可父亲他,却患了呆症,连她与哥哥,都不记得了,又怎会记得这些……
温蘅想到这里,也没有心情再打量这肚兜和长生锁了,将它们同母亲的檀木梳收放在一起,慢慢阖上了匣盖。
沈湛感知到了妻子低沉的心绪,安慰她道:“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尽心医治,岳父大人会慢慢好起来的。”
温蘅点头,将这黑漆木匣放回父亲枕边,再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拢好帐帘,挽着丈夫的手,离了此地,一起回到海棠春坞,盥洗就寝。
尽管丈夫劝慰,但她的心情,也实在无法好转,上榻许久,都没有阖眼,无声的静谧中,丈夫的手臂,从后拢了过来,轻声问道:“睡不着吗?”
温蘅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丈夫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带靠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紧接着,有含混低徐的哼歌声,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温蘅先是听得一怔,继而禁不住轻嗤出声,转过身去,目望着丈夫问道:“怎么突然唱起歌来了?”
沈湛亦笑望着她,“你不是睡不着吗?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睡不着时,岳父岳母,会唱歌给你听……”
海棠罗帐内光线迷离,身前人的一双眸子,却粲然若有星光,温蘅轻轻笑道:“父母亲唱给我听的,都是婉约的青州小调,你哼唱的这是什么呀?”
沈湛本意只是想让妻子宽心些,见她闻“歌”展颜,心也安定了不少,浑不在意妻子的“调笑”,抬指轻拂了下她脸颊道:“是地道的京城小调。”
温蘅笑道:“太地道了,都听不懂在唱什么……”
沈湛所哼唱的,是记忆中小的时候,母亲哄他入眠时唱过的小曲,他只记得调子,歌词都已忘记,也就没法让妻子听懂了,只笑着问道:“好听吗?”
温蘅笑而不答,只是偎在他身前道:“早些睡吧,你明早还要上朝呢。”
沈湛“嗯”了一声,将妻子抱得更紧,轻轻道:“真想一辈子唱给你听……”
温蘅闷在他怀中轻笑,“……那我要一辈子睡不着了。”
沈湛不由有些泄气,低头觑看妻子,声音也闷闷的,“……我唱的,有这么难听吗?”
温蘅笑,“我听不出来好听难听。”
沈湛疑惑问:“为什么?”
“傻瓜”,温蘅仰脸轻啄了下他唇,手勾住他的脖颈,与丈夫抵额贴面,轻轻道,“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呀。”
沈湛面上的笑意,绷不住地逸散开,将妻子紧紧抱在怀中,埋首在他肩侧的妻子,唇际的笑意,却似淡濛的雾气,渐渐消隐,眸光亦逐渐转为复杂,心事暗沉。
……明郎哼唱的小调,应也是他的母亲——华阳大长公主,曾经唱给他听的吧……
……已是年底了,再过上十几日,就是除夕团圆之夜,去年除夕夜,明郎请哥哥一起到武安侯府过年,华阳大长公主不悦,对此冷言冷语,哥哥涵养好,也是为她着想的缘故,并未当场发作,也未多说什么,只当听不出大长公主言中的讥讽,明郎在旁忙着打圆场,华阳大长公主见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冷脸拂袖而去,明郎看着华阳大长公主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她,看看哥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哥哥先说起玩笑话,将此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去岁除夕,她初为人妇,对婆母百般敬重,不敢有丝毫违背,团圆之夜,却过得如此不堪,今年,她与华阳大长公主已彻底撕破了脸,这除夕团圆夜,她与哥哥,自然要在家陪着父亲,不用再受华阳大长公主奚落嘲讽,那,明郎呢……
……她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死结,可明郎与华阳大长公主之间,是血缘的牵绊,怎会一生一世,老死不相往来……华阳大长公主如今一再严逼,反迫得明郎情意更坚,可若有一日,她不再严逼,而是以生养之恩动之以情,甚至以死相胁,明郎会当如何……
温蘅手搂着丈夫,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她静望虚空许久,最后阖上双眼,任自己暂时沉浸在丈夫温暖的怀抱中,不再去多想什么,且当“今朝有酒”,醉在其中。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婉约动人的温柔歌声,如潺潺流水,萦绕着沉水香气,流淌在庄严壮丽的慈宁宫内,歌声的源头,锦绣罗帐内,温暖如春,容华公主抱着一只软枕,依着母后,听母后柔声清唱青州小曲,就像小的时候那样。
尽管已是大姑娘了,但爱她至深的母后,有时还是会拉着她同榻而眠,如她幼时,与她闲话笑语,母女之间说说悄悄话,今夜,她与母后说着说着,说到小的时候,母后常唱歌给她听,央着母后再唱一曲。
母后原说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可最最疼爱她的母后,又怎经得住她的央求,她软语撒娇了两句,母后遂就无奈地笑依了她,拣了一首从前常唱的小调,唱与她听。
容华公主静听母后唱完此曲,依在母后怀中道:“小的时候只知道母后唱得好听,却听不懂曲中意,现在才明白了,这曲子里,唱的是情,蒲草青青,紫茸花开,风和日暖的天气里,和心爱的人,一同乘舟游湖,真好啊……”
太后早听说容华钟情温羡一事,只一直按捺着没问,此刻听女儿提起“情”字,笑着问道:“我的女儿,如今想同谁乘舟游湖呢?”
容华公主有意传出她钟情温羡的流言,实则是心中另有计较,她不好对母后言明,只能赶紧将这话题岔过去,不回答母后的疑问,而是随口问了一句:“母后从前有没有唱歌给姐姐听?”
她说完这话,见母后含笑的神色立时僵住,眸子里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下去,登时懊悔失言。
容华公主知道母后是乳母出身,入宫前嫁过人生过孩子,她曾因好奇问过母后一次,知道那是一个女孩,也就是她的姐姐,在母后入宫前,就同母后的第一任丈夫一样,离开了人世,此外,她没有多问过,因为她不喜欢母后因旧事怅惘的神情,她总觉得,那样的母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不属于她了,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容华公主正因惹得母后伤心,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母后像已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手搂着她,轻轻道:“唱过的……你姐姐还在母后腹中时,母后天天唱歌给她听……”
容华公主再不敢多说多问什么了,只是依着母后不语,太后还是想问问温羡的事,弄清楚女儿如今的心意,手抚着容华公主的面颊问道:“楚国夫人的兄长……”
容华公主一听到这几个字,就立刻离了母后怀抱,翻身朝里睡去,紧阖双目,还嚷了一句,“母后,我睡了!”
太后无奈,一边帮女儿盖好被子,一边在心里想着此事。
嘉仪心意不明,她单独召见外臣温羡询问,自是不妥,不如以看看明郎和他媳妇温氏的缘由,顺便与温家人见上一见,看看嘉仪或许中意的这个温羡,究竟是何品性,又与嘉仪,到底有无情意牵连。
第78章 妙计
父亲入京已有七八日,这七八日里,温蘅一如之前一个多月,没再受到君王的纠缠,每日待在明华街宅子里,遵从医嘱,专心照顾父亲,无微不至。
这一日,冬阳煦暖,天气晴和无风,温蘅令人将藤木摇椅搬至廊下,搀扶父亲倚坐在摇椅上,又在父亲身前盖了一张暖和的裘毯,让父亲舒舒服服地坐在廊下晒晒太阳,去去寒气。
侍女遵她之命,又搬了张葵花凳过来,温蘅就坐在父亲身旁,轻柔地捉住他一只手,帮父亲修剪指甲,父亲的另一只手,自然是紧紧搭搂着那方黑漆木匣,目光就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为他修剪指甲的动作,眸若静潭,无波无澜。
尽管这几日下来,温蘅已习惯了父亲这样如视陌生人的眼神,但回想从前亲密深厚的父女之情,心中依然难免酸楚,她隐忍不露,只仔细小心地为父亲修剪好左手指甲,握着父亲的手,像哄小孩子般,向他展示着笑道:“这样好不好?”
父亲自然只是静望着她不说话,这样单方面地说话得不到回应,是温蘅这几日与父亲相处的常态,她忍下心中难受,含笑放下父亲的左手,握住他另一只手,低着头,慢慢为他修剪指甲,修着修着,忽听父亲轻轻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持剪的手一抖,差点伤着了父亲,她怔怔抬头,见父亲静静地望着她,又唤了一声:“阿蘅……”
温蘅愣了片刻,才如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双眸亦随即泛红,放下修甲的小剪,紧握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连声道:“是,我是阿蘅……我是父亲的阿蘅!”
“阿蘅……”温父看着身前的年轻女子,轻轻问道,“你母亲去哪里了?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温蘅握着父亲的手一僵,勉强笑道:“……母亲……母亲回娘家了……姑姥姥病了,母亲回去看望她了……”
温父“哦”了一声,手抚着那方黑漆木匣道:“……病了……什么病呢?”
温蘅随口掰道:“……就风寒发热……姑姥姥年纪大了,风寒虽是小病,但对她老人家来说,挺受罪的,染上之后,一直低热不退,卧榻不起……父亲您知道的,姑姥姥与母亲感情很好,她病中总是念着母亲,母亲就回去照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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