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她以为圣上如此做,是为了维护皇后娘娘,是因为楚国夫人是武安侯的妻子,圣上是为了结发的妻子和要好的兄弟,才对楚国夫人如此宽容……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吗?
说来“楚国夫人”这个诰命封号,也是圣上特赐的,按理说,命妇封号与丈夫官职对等,依武安侯当时的工部侍郎一职,温氏应是三品淑人,就算圣上看重武安侯,对武安侯恩重些,封个二品郡夫人也足够了,可圣上,却直接破格封了一品国夫人……
一个青州小吏之女,一跃成了一品国夫人,这是有梁开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世人只以为,曾在人前言称沈湛为至亲兄弟的圣上,是待武安侯府恩重,故而如此,可圣上如此恩重,真的是因对武安侯“爱屋及乌”吗?还是仅仅是因为那温氏本人?……
温氏是生得很美的,并与京中的女子不同,自青州山水间而来,眉眼间似也蕴有蓊郁的清气灵气,眉若春山,眸若秋水,娴静时其神皎皎,如月射寒江,腹有诗书气自华,虽出身低微,却不卑不亢,容止得体,端抵似世家贵女,不仅没有半分小家子气,还有一种世家贵女所不拥有的灵动性情。
她与温氏在大小宫宴上打过多次照面,在觐见皇后时,也见过多次,说过一些话,她犹记得第一次见温氏莞尔而笑时,如云开雪霁,明灿流光,就像是美人画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看得她微微一怔,当时在心中,就有几分明白,为何武安侯放着那么多京中美人不要,单单痴恋一个青州女子,非她不娶。
天下美人虽多,但倾国倾城者难求,才情绝世者罕见,她出身世家,后又入宫为妃,见过不少美人,也知道,有些所谓的美人,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似木头,着实无趣,可楚国夫人不同,人前温雅清婉,与丈夫武安侯在一起时,又别有韵致,眉眼弯弯,眸中笑意如璨璨星子,一颦一笑,都甚是动人,既是温香可人的解语花,又慧黠可爱地,似一只灵动不羁的白狐。
这狐狸,不会真把圣上的心,也给勾去了吧……
犹记得去年冬日,她有次与圣上在御花园偶遇,原想伴驾同行,但见圣上没有此意,便知趣退下,后来她去了圣上默认要去的清平馆,却发现,圣上并没有去过那里,当时便猜测,圣上其实是与那女子私会去了……
如今想来,那一日,皇后娘娘正好宣召武安侯夫妇入宫用宴,圣上有无可能,是在宫中某处,与楚国夫人私会……
冯贵妃想到此处,悚然一惊,殿内炭火燃得再旺,也觉遍体生寒。
如果真是楚国夫人,便可解释她心中长期的疑惑——圣上既能为那女子冷落了她这个宠妃,为何不给那女子名分,不将那女子光明正大地纳入宫中,只让她隐在人后,只与她悄悄地做一对“地下鸳鸯”……
……之所以隐在黑暗中,是因为见不得光……是因为,那是武安侯的妻子啊……
若此事被当众揭开,那将在朝野掀起多大的非议,若圣上真的纳楚国夫人入宫,那不就是顶着觊觎臣妻的恶名,与武安侯的所谓兄弟情义,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冯贵妃心如擂鼓,强忍震惊的同时,种种谋算,亦在心中,飞快掠过。
若她推断无误,若那野女人真是楚国夫人,她不能由着此事继续发展,如果她所想为真,圣上与楚国夫人,已暗有苟且至少半年,长达半年的时间,还没叫圣上腻味下来,可见圣上对楚国夫人,是真的上了心,长此以往下去,她这所谓的宠妃,不知要沦落到何种不堪境地,她必须,设法断了此事,重新赢得圣上的欢心。
但她,也绝不能自己出手,在明面挑破此事……
圣上能为楚国夫人,摒弃兄弟情义,可见甚是在乎楚国夫人,如果她出手被圣上发现,定会惹得龙颜大怒,且此事若在明面上被揭开,圣上无法再遮掩后,可能真会顺势将楚国夫人纳入宫中,届时她当如何自处……
得借他人的手,将此事悄无声息地按下,就当从来没有存在过……
……武安侯?
武安侯是否知道此事?……应该不会,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武安侯为迎娶温氏,忤逆华阳大长公主,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成亲以来,身边无一妾室,是出了名的痴情人,如若知道圣上与他的爱妻暗有苟且,对圣上,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样,毫无异色,对温氏,又怎么可能,依然爱护如初……
设法让武安侯意识到他妻子与圣上之间的不对劲,武安侯出于颜面,定然不会将此事闹到明面上,而是会私下悄悄调查解决……
调查……她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解决……那奸夫是当今圣上,武安侯就算气恨交加到吐血,应也不会丧失理智,直接冲到他的“好兄弟”——当今圣上面前,说破此事,要求圣上给个说法……
知道此事的武安侯,再怎么惊怒,应也尚且留有理智,知道所谓的兄弟情义,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不会难忍怒恨地跑到圣上面前质问找死,同时,他定也难忍这奇耻大辱,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圣上,继续保持这样的秘密关系,更无法容忍某一天,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他妻子入宫,当着全天下人,给他武安侯戴上这样一顶鲜绿的帽子……
武安侯不是蠢人,他心里应该明白,圣上越是对他妻子恋恋不忘,他的处境就越是危险,毕竟,比起纳一臣妻入宫,明晃晃地告诉天下人,堂堂天子竟然早与人妇暗有苟且,不如纳一遗孀入宫,如此声名将比前者好上不少,譬如当今太后娘娘,不就是这样的出身吗?!
不管是出于男子的尊严,被背叛的怒恨,还是为了自保,武安侯都很有可能权当不知此事,暗中对温氏下手,使温氏“意外”身死,以摘掉头顶的帽子,而圣上也只以为温氏“意外”身亡,这场秘密的风月之事,只能就此终了……
武安侯,是终结这桩秘事的最好人选……
心中定了主意的冯贵妃,再回想此事,越想越觉荒唐,谁能想到,人前英明神武的圣上,竟放着阖宫美人不要,私下里,和妻弟的妻子——楚国夫人暗通风月,这半年多,她白白担着个宠妃的虚名,雍容尊贵的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勾了她结发夫君的女子,是她当亲姐妹看的好弟妹!
可笑……可笑!!
长乐宫中,冯贵妃细想此事,又觉可气,又觉可笑,面上神色青白不定,直看得一旁盼儿惴惴不安,建章宫外,御前总管赵东林,心中亦是忐忑难安。
自打从惊鸿楼回来以后,圣上就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用晚膳,也不见人,他侍守在门窗外,就听得里头“砰呲”“哐当”之声此起彼伏,像是圣上在发狠摔砸东西。
赵东林做圣上近侍做了二十年,从未见圣上如此失态,就算是小时候受了其他皇子的欺负,性子坚忍的圣上,也不会这样发脾气,何况现在已是年轻的九五至尊,竟能失控狂怒到这种地步,他回想圣上走出惊鸿楼时的阴沉脸色,甚是惶恐。
赵东林担忧不已,可此事特殊,圣上明显是因楚国夫人如此狂怒,他不能设法请太后娘娘来看圣上,只能提心吊胆地听着里头的摔砸声,如此摔砸了许久,像是也没有东西可砸了,殿内陷入极度的安静,如暗夜幽海,无波无澜的死寂。
有内监来报冯贵妃求见,赵东林试着朝内传报,殿内有如死海,半点声音也没有,赵东林遂以“圣上处理朝事”为由,走至外殿,劝走了冯贵妃,又如此,陆续劝走了另几位前来求见的妃嫔,夜色愈沉,殿内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赵东林心中担忧,大着胆子悄步往里走,想看看圣上如何,人还没走到金丝垂帘前,一只瓷杯就“砰”地摔了过来。
赵东林顿足在碎瓷前,不敢再前,只是颤颤巍巍,朝里磕首道:“陛下,请您保重龙体……”
殿内依然没有回音,本该最为尊贵堂皇的寝宫,此刻已是满地狼藉,正如它主人狼藉不堪的心境。
纵是一再摔砸发泄,耳边的声音,还是没有一刻能消停下来,她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如魔咒般回响在皇帝耳边,像刀子一样,直往他心里戳搅,剐刺地血肉模糊。
握着碧玺珠串的手,随着那句越来越响的“真恶心”,越攥越紧,硌得生疼,胸中阴郁之气如狂潮翻涌,皇帝整个人憋闷地像是快要炸开,在她临走前留给他最后的厌恶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时,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珠串,朝地上的黑澄金砖地狠狠砸去。
晶莹剔透的粉红碧玺珠,在狼藉的地面上散跳如雨珠,叮咚直响,皇帝躬着身子,埋首在双手间,耳听着碧玺珠的散跳声,越来越低,最后归于平静,再没有半点声响,幽殿宛如深渊,而他置身其中,不断下沉,越是挣扎,越是沦落,无可救药。
他不知自己在这深渊沉沦了多久,但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躬下身子,一颗颗地,去拾捡地上散落的碧玺珠。
碧玺珠一共有十八颗,自去年正月初一到今天,正好整整一年,他将这碧玺珠串,握在手里,摩挲了整整一年,也念了她整整一年,一年的时间,从相识到暗慕,从一次次无效的隐忍挣扎,执念愈深,心生魔障,到忍不住不择手段地去得到她,半年的秘密欢愉时光,每一次幽会,都是窃来的,他知道她不爱他,他只想着未来可期,可没有未来,到今日,整整一年的时间,似只能就此宣告终结。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了吗?
皇帝将一颗颗碧玺珠攥回手里,去掀翻地上的每一块碎瓷,去找寻殿内的每一处角落,可无论他怎么找,都始终找不到最后三颗……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殿内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停止了,帘外的赵东林,不放心地悄悄朝里张望,见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年轻男子,茫茫然地站在一地狼藉中,像是要哭了。
第94章 好戏
花萼楼中,太后见温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下面坐着,心中爱怜,招手让她上来,坐在她的身边。
她原要让两个女儿,好好地说说话,拉着温蘅在她身边坐下后,才发现另一个女儿不见了,问一旁侍女道:“公主人呢?”
侍女回道:“公主殿下说倦了,回去歇息了。”
先前皇儿就说白日处理朝事累着了,先行离宴了,怎么嘉仪也倦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儿女,今夜是一个比一个困乏,倒是她这个人到中年的母亲,兴致颇高,没有半点睡意,太后心中笑叹,也不多想,只亲热地同温蘅说话,问她的父兄丈夫,怎离开了那么久,还没回来。
温蘅道:“父亲有些坐不住,哥哥就陪父亲出去走走,想是父亲在外走高兴了,一时不想回来,明郎是因陛下召见,故而离宴,至于是因为何事,那传话的内监,并没有说,臣妇也不知。”
皇儿不是说累了、回去休息,怎又突然起了兴致,把明郎单独喊走……太后心中有些奇怪,但人不在,也没法问,这点小事,也没甚可查的,许就是皇儿在回建章宫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想拉着明郎,兄弟间单独说说话喝喝酒而已,遂就将这些许疑虑抛开,不再深思。
她此时心中眼里,唯有身边的女儿一人,知道阿蘅爱吃鲤鱼,便夹了清蒸鲤鱼的鱼腹,亲自细细挑刺。
其实宫宴极少用寻常鲤鱼,多用鲈鱼、桂鱼、白鸽鱼等,太后因知阿蘅爱吃这道菜,特地让御膳房备下,将鱼刺一一挑出后,夹给阿蘅,劝她趁热吃。
温蘅在人前仍已“臣妇”自称,也只唤太后“娘娘”,见太后如此,连连推辞,“该由臣妇伺候太后娘娘用膳才是。”
太后笑道:“哀家看着你吃,比自己吃,更高兴。”
这十四五日里,温蘅常来宫中,与太后为伴,心中也已接受了太后娘娘原是自己生母的事实,太后宽和慈爱,待她无微不至,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养恩不可忘,生恩也当报答,温蘅已在心中将太后视作母亲,决计尽心侍奉、承欢膝下,见太后如此说,便为使母亲高兴些,如她所愿,夹吃了她为她亲自挑刺的鲜美鱼肉。
见女儿吃的香,太后心里便高兴,她闲不下来,不停地温蘅夹菜,劝她多用,还亲自给她斟酒,剥果点等,一口一个“阿蘅”,笑容满面地唤着。
冯贵妃在旁瞧着,不由在心中冷叹,楚国夫人真好手段!!
入宫数年,她自问尽心竭力,努力博取太后娘娘欢心,太后娘娘平日待她确也不错,可与此刻待楚国夫人相较,那就明显有亲疏之别了,若楚国夫人真入了宫,既有圣上宠爱,又有太后娘娘在后做靠山,她的处境,岂不更加艰难?!
冯贵妃越想越是心忧,简直恨不能立与武安侯联手,可她向下看去,武安侯与温家父子的位置始终空着,圣上也不知将武安侯召去何处,想设法暗示暗示武安侯,却连个人影,也不知在哪里。
太后身边的温蘅,也一直在往下看,她等了许久,原位却始终空荡荡的,明郎与哥哥父亲,一直没回来。
明郎也就罢了,圣上召见,大概绊在哪里喝酒说话,应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哥哥和父亲,久不回来,温蘅就有些不放心了,她和太后说了一句,要起身去找,太后按住她道:“你且坐着,哀家派人去找就是了。”
温蘅心系父兄,还是亲自去找安心些,她坚持如此,正要下阶,忽见父亲一个人,就这么直喇喇地从正门走了进来。
自打长生锁被太后娘娘拿走,婴儿肚兜也被哥哥不小心烧了后,父亲就将母亲的檀木梳贴身藏着,不必再日日抱着黑漆木匣,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里,在楼中连袖而舞的舞姬们中间打转儿,茫茫然地四处看着,像是在找她。
温蘅急忙下阶,太后也望见了,命内监搀温先生近前,内监跑得飞快,赶在楚国夫人之前,扶住在舞姬中间转得晕头转向的温先生,奉太后命,将他搀至御阶下。
温蘅也已下阶,扶着父亲要往原来的位置走,边走边问:“哥哥人去哪儿了?怎么没和您一起回来?”
但父亲不但不肯随着她往原来的席位走,反还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口中道:“找他……去找他……”
温蘅问:“找?去哪儿找?”
父亲不说话,只是想拉着她往外走。
哥哥绝不会无缘无故扔下病中的父亲一人,温蘅担心哥哥是不是出了事,急切问道:“哥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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