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栩看向魏氏,目光里透着同情,继续说道:“盛州说起来还是萧氏治理的县郡,那些人所告的,还有萧家的人,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内情。”
这一字一句颜若栩都在心中盘算过,果然一说出来,听者就起了心思。
魏氏祖上世代经商,讲究个做人精明会盘算,魏氏从小耳濡目染,是一个会算计的人,这么多年又活在深宅大院之中,将阖府上下治理的服服帖帖,自是有她的手段。
明面上不提,暗地里徐萧二氏水火不容,此消彼长,现在被萧氏暂时压了一头,魏夫人也深感憋屈。
她轻笑了一声,瞬间提起了兴致,“萧氏不是一向自诩公正严明,要为大燕鞠躬尽瘁,怎么还逼得属地的百姓来京中鸣冤呢?”
颜若栩脸上波澜不惊,轻轻摇头,叹道:“人总有失察的时候,只是偶尔犯错不碍事,只要不是惯犯,不闹到父皇跟前就不打紧,舅母,你说对吧?”
这番话说的在理,魏氏却听得很是气愤,方才不管不顾的态度消失不见,忽然十分“忧国忧民”,“是错了便错了,谁管是初犯还是惯犯!我看就是萧氏办事不力,陛下可不能被他们给欺瞒了。”
提点到了这里,颜若栩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只看接下来舅母会怎么做了,为了徐氏不被萧氏踩在脚下,一向要强的她恐怕坐不住,定会抓住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她静观其变就好,必要的时候再选择出手不迟。
颜若栩完成了一件大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放下了一桩心事,与徐府隔着两条街道的陆府之中却不太平静。
陆如卿陆将军从前是文官,读过的圣贤书数都数不尽,在外人眼中,这陆将军是少有的能心平气和讲道理的武将。
可是陆垣蛰却不这么想,他只觉得父亲既有文人的穷清高,又有武夫的专横,实在难缠。
这日陆如卿下了早朝回来,赶巧撞见要出门去的陆垣蛰,他双眉紧锁,拦住陆垣蛰的去路,沉声开口道:“你整日不着家,又不愿回属地,究竟在忙什么?”
陆垣蛰将手背于身后,挺起胸膛道:“去见友人。”
他这回答明显敷衍,根本没有正面回答所问之事,陆如卿瞪着他,越看越是气恼,“随我来书房,有事和你说。”
陆将军的书房外有一株梧桐,现在正当花季。
陆如卿端坐在案前,陆垣蛰便远远的站在书案之侧,扭头去瞧树上的花苞,一副心不在焉之貌。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一时之间竟有些沉默。陆垣蛰与父亲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尚不知人事之时,陆如卿便离开许县到京城雍京为官,又过了几年,母亲沈氏与父亲和离,他与姐姐还有母亲生活,陆如卿除了偶尔写几封书信传来,在他的生活中没有别的存在感。
母亲去世后他本不想来京,可母亲的遗愿难违,陆垣蛰不得不住进了陌生的陆府,纵然他也姓陆,却对这没有一丁点亲近之感。
“倾戈。”陆将军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已经克制了脾气尽量语气和缓,“瑶姬山脉属苦寒,日子确实清苦,可为臣子为属下,岂能因受不了苦而退缩呢?我记得你母亲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些道理也说与你听过吧?”
陆如卿不提发妻沈氏还好,一提起陆垣蛰心头就起了簇无名之火。上一辈人的恩怨他了解不多,却隐隐觉得是父亲辜负了母亲,女子将一生托付于男子,求的不就是安稳和睦,能有一方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么?
父亲放任妻儿在千里之外相依为命,数年都不曾归来探望,陆垣蛰盼了那么多年,一直希望父亲能归来,从牙牙学语到能记事了,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父母已经和离的消息。
母亲说父亲有他的苦衷,大燕的黎民百姓重过他们的小家,且和离是自己提的,与父亲没有干系。
陆垣蛰不信,打从心里瞧不起陆如卿,他不过是飞黄腾达就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人,还有什么脸面提起母亲?
“陆将军教训的极是,我还有事,可否先行退下?”
陆垣蛰终于将头扭回来,眼神正对上陆如卿的目光,他绷着张面部表情的脸,不待陆如卿发话,转身就踏出了书房的门。
“你站住!”
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来陆如卿的厉声大喝,他站起来拍了一把书案,将上面放置的茶碗都震了几下,险些掉落。
陆垣蛰的步子停了,他微微侧身,余光里看见父亲那张满是怒气的脸。
“还有何事?”
他拖了些尾音,面上还带出几丝不在意的笑,盯着六月里一片蔚蓝的苍穹,那样子有多乖觉陆将军看在眼里,险些气的眼前发黑。
一旁的仆从婢女们见了此情此景,皆已预料到接下来的风波,长公子怕是又惹怒了将军,其他人家的宅子里头发生这样的事情,尚可以去禀告夫人或者其他人过来求情,可陆府中又谁敢管?
陆夫人宋氏就不必说了,她不是长公子的生母,公子又一向不喜她,待会公子若出言冲撞了夫人,将军只怕更火旺,嫡公子陆垣韩也不妥,他们兄弟二人本就不睦,思来想去,竟然找到了沈然。
上次落了雨,沈然新采的那批金贵药材还没来得及晾晒,他挂心得很,趁着今日日头好,使唤着伙计和他在小院里摆弄呢。
前来找他的婢女望着满院子的药,嫌恶地捂住了鼻子,那眉眼若水的沈公子正撅着屁股亲力亲为的照看他的“宝贝”,专心致志的没发觉身后有人。
“沈公子,沈公子。”婢女一连唤了好几声,沈然才后知后觉回过身。
“您快去书房看看吧,将军和长公子又吵起来了。”婢女焦急地说道。
沈然捧着一把当归,一边往院子里晾晒药材的木架上放,边嘀咕一句,“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情了。”
婢女一时竟然语塞,瞧着沈然云淡风轻的模样直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其实沈然还有一截话没说出口,他们的陆长公子皮实着呢,挨几下打罚一会跪,又什么可矫情的!当年在许县没有陆将军罚他,他也没少跑出去打架,再鼻青脸肿的回来。
“沈公子!您到底去不去啊!”小婢女急了。
“去去去,这就去。”沈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随着她匆匆往书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然:走走走,瞧热闹去。
第25章
待婢女带着“援军”赶到,陆垣蛰已经被陆将军扭送至祠堂,他眼皮都没抬一下,驾轻就熟地跪在蒲团之上。
陆将军手持戒尺,神色阴沉可怖,一副他人莫近的气息。
“慢着点,嘘,别说话。”沈然顿住了脚步,从祠堂之外的耳门探出半张脸,“陆将军正在气头上,我们先躲着点。”
跟在他身后的婢女听得这话,险些没憋出内伤,正是因为将军在气头上,她才去求沈公子来劝架的啊!
沈然也觉得很委屈,他说起来还是个寄人篱下的住客,主人家发生的家事,他怎么好插手?况且,陆将军对他印象也不好,劝也劝不动。
小婢女被说服了,两个人就那么眼巴巴看着,直到陆将军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弃了戒尺走出祠堂,沈然才偷偷走上前道:“你没事吧?我那里有上好的膏药,待我取来给你。”
陆垣蛰背上挨了几下,可姿态还是端着,瞄了沈然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必,我还没死。”
沈然心虚的搓着手,“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什么死不死的。”
“呵。”陆垣蛰把视线撇向一旁,冷声道:“你刚才看的很过瘾?”
沈然的心更虚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我还是先去帮你取药,等着哈。”
说完他立即走开,回去为陆垣蛰取药了。
七月七日那天颜若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这本该是上一世冯将军之案事发之日,不论冯守易是否真的在当夜自刎,昭告天下的诏书的确这样写的。
颜喆的家书传的密,基本隔日就会写上一封。
除了描绘边城生活点滴,他也记住了颜若栩的嘱托,写了很多萧彦臣的日常。
这些日子他减少了应酬和夜宴,开始一门心思扑在练军备战之上,主将尚且如此,下面的士卒也更加忙碌,颜喆道他每日巡查的任务更重了,不过这样也好,能够多做实事。
颜若栩将那些书信收纳在锦盒内,已经攒下厚厚一摞。她一手支着脑袋,扭着脖子透过西窗看外面的天色。
这时辰不早了,昏黄的夕阳已经淡到极点,渐渐翻涌的黑逐渐吞没苍穹。
快入夜了。
屋中光线很快暗淡下来,已经看不清楚案前摊开的书上的字迹。
坠儿举着一盏灯走进来,轻轻地点燃了角落里的几盏烛火,最后将灯放在书案上,望着颜若栩道:“公主,陛下那边派人来传,今夜有胡人使者来宫中参加宴会,邀公主也出席。”
颜若栩等了一日,还是没有等到关于冯将军一案的消息,难道今世事情的发展真的产生了变化?她蹙起眉,有些不得其解。
使者来朝乾景帝向来都会设宴相待,为了体现大燕对其重视程度,皇亲贵戚还有朝中重臣都会列席。
坠儿若不提,颜若栩险些忘记。
这次来朝的除了胡人的使者,胡人的王子朱邪拓也来了,他的父亲是当今胡人的王上。
朱邪拓已经年近四十,深目多须,身形瘦长,浓眉下有双视线锐利的眼眸,瞧着不像个善者。
夜宴设在乾康大殿,到了晚间灯火通明,明烛宫灯亮起一片,将偌大的大殿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自从大燕和胡族签订了休战合约,两族边境一派和睦,已经多年未起争执。
战争总是劳民伤财,有诗曾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乾景帝自然不愿见生灵涂炭,为了维持边境和睦极为上心。
他的身子一直没有痊愈,虽然有太医精心为其调理,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乾景帝自己也有了江河日下之感。
胡人善歌舞,民风又奔放热情,这回来朝他们进献了几个舞姬,个个腰肢纤细,舞姿曼妙,都正当妙龄,眼波流转摄人心魄,连颜若栩都多看了几眼。
酒过三巡,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入喉头,不一会众人都有几分微醺。
朱邪拓起身向乾景帝敬酒,“皇帝请饮此杯,贺我两族永远和平不打仗!”
乾景帝举杯相应,即便太医嘱咐他少饮酒,还是一饮而尽。
才放下酒盅,朱邪拓已经跌跌撞撞走到了大殿中央,他的步伐已经不稳,看起来似乎不胜酒力,已经醉了。
席上众多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有嘲笑他失态的,有冷然审视的,都在瞧着这位异族皇子。
朱邪拓站端正了,向乾景帝行了个胡人之礼,“皇帝,这次我等来朝,除了表达善意,更有一事相求。”
“何事?”乾景帝轻笑,下巴微仰,眼眸眯起,静静看着下方似乎醉了的朱邪拓。
“我要向皇帝讨一个王妃!大燕曾答应我族求亲之事,一晃多年,是该允诺了吧。”
朱邪拓说完,环视了席上众人,目光沉稳,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霎时之间,大殿之上除了丝足悦耳,没了刚才宾客言笑之声。
徐皇后坐在乾景帝身侧,看着朱邪拓憎恶的皱起眉,继而扭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满室烛光灿烂,从乾景帝的视野向下望去,在座的宾客都正襟危坐,没人敢出一口大气,真是鸦雀无声。
“哈哈哈”,乾景帝仰头大笑,朗声道:“我大燕泱泱大国,自然说话算数,王子请放心。”
朱邪拓勾起嘴角,再次行礼,“我所求的可不是滥竽充数的冒牌货,乃是皇帝亲生的女儿,陛下不可赖账。”
乾景帝的脸色沉下来,自古两族和亲,嫁的都是宗室女,封一个公主的名号罢了,很少有真的公主前去和亲,况且乾景帝只有一女,便是颜若栩,他断断不肯也不舍她孤身去和亲。
“王子醉了,来人呐,快些搀扶他下去歇息。”
乾景帝对身侧候着的太监总管王青使了个眼色,王青立即会意,招呼几个小太监下去扶人。
朱邪拓一把推开近身的几个太监,其实一个身材单薄的还被推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哐当!”
朱邪拓将酒盅掷地,提声说道:“我没醉!皇帝允是不允,给个准话!”
满堂哗然起来,颜若栩的双手紧紧攥成拳,目光重重落在那借着酒劲发作的朱邪拓身上,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就怕他们是蓄谋已久,要借此撕破休战合约。
“朕允的是公主和亲,从没说过是亲生的女儿,王子今日一番话,是有意刁难。”
乾景帝站起来,冷脸说道。
“哼,这么说来,皇帝是不肯了?”
朱邪拓说话间回到席上,端起酒壶对着壶嘴豪饮几口,形骸放浪地盘腿坐下。
“我近日得了一个消息,想与诸位同享。”
“你们的守将冯守易,大名鼎鼎的冯将军,已经与狄人勾结,被皇帝杀了!”
这话一出口,席上众人都炸开了锅,窃窃私语议论这令人震惊的消息。
乾景帝身形一滞,出手撑住席案,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无法疏解,他千辛万苦瞒着冯氏一案,为的正是稳定民心,万万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
“狄人的铁骑已经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想踏上燕国的土地,他们早就蓄积了充足的力量!你们呢?你们的士兵能抵挡狄人的弯刀吗?大燕战火再起,你们拿什么和我族谈休战谈友好?”
“不守诺言的种族,我朱邪拓看不起!”
果然,他就是想趁机毁约,颜若栩脸色煞白,前程旧事纷纷涌入脑中。
前世她死去之时,大燕大势已去,大厦倾倒的前奏是冯将军被冤一案,真正的开端则是胡人撕毁合约,届时大燕腹面受敌,南方又起水患,大燕就像暗夜中禹禹独行的人,看不见希望,只有令人窒息的绝望。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颜若栩,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父皇!”
堂下端坐的少女忽然站起来,迎着周围之人诧异的目光,蓦然出声。
她脸色很苍白,鬓边簪一只金步摇,簪首垂下来的坠子犹在轻轻摆动,染了唇脂的薄唇抿成一线,怔然看来。
“王青。”乾景帝抢在颜若栩开口前低声道,“送公主回去。”
颜若栩被送离了康乾大殿,那宾客满堂的夜宴该如何收场,她不敢细想。
回寝殿的路不算远,可颜若栩走的十分艰难,她没有坐轿辇,而是执意步行回宫,她忽然没有了主意,心里空空落落。
她抬头看向漆黑深邃的夜,眼眸里只有无边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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