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垣韩仍旧立在原地,他本该去书房与父亲议事,不知为何,他突然对那纤细的背影道。
“等等!”
他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眸,像方才那样平静望来,就可以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好像,这眼神,他曾在何处见过,那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让他忘记身份和姿态,话出口,方觉失礼。
“何事?”颜若栩回身,眼波平静如水。
陆垣韩吞下满腹疑惑,稳稳心神道:“公主不必过于挂心,近日的危局定会解开的。”
“是啊。”颜若栩叹道,终究有柳暗花明,云开见月明的那日,她确信无疑。
陆垣韩定定望着回廊的尽头,颜若栩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只有回廊一侧的纸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为何,见到公主会有见到故人般的感觉?那双眼眸就像深埋在他心中般,多望一眼,就恨不得陷进去。
陆垣韩摇头,终于疑惑的往书房走去。
过了三更,陆垣蛰才从太子府出来,从太子书房出来时,他遇见了太子妃萧嘉柔,她托着碗香莲子薏米粥,对内室道。
“殿下,臣妾亲手熬了粥,您可要进几口再歇息?”
过了片刻,才有侍从匆匆出来,对太子妃道:“殿下说不必了,请您回去吧。”
太子妃颔首,端着那碗温粥对着紧闭的大门行礼,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太子夫妇伉俪情深,从前乃是京中人人称道的恩爱夫妻,如今却到了如此境地。
陆垣蛰不由感慨,待太子妃走远,他才出府,策马匆匆归家。
坠儿与郑昊都被颜若栩吩咐退下了,只余她一人在灯下翻书看,没看上几行,她便要侧目往门外看看。
再不归,天都要亮了。
颜若栩用手撑住下巴,盯着烛台上幽幽暗暗的火苗,困倦的想。
“吧嗒。”
忽然一粒小石子从门外扔进来,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书案上。
颜若栩一惊,满身的困倦之感顿时消散,她拣起那粒光滑的石子握在手中,扭头往门外看去。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根本没有她等待之人的身影。颜若栩有些失落,站起来往门外去,双手扶住门框,探头往外瞧。
忽而一声清脆的口哨划过耳畔,她循声看去,果然是陆垣蛰,他正斜靠着柱子,歪着头对颜若栩微笑。
连日的操劳让他清瘦不少,轮廓愈加分明,眼底也因少眠布满了血丝。
可他还是温润的微笑,对着颜若栩张开了双臂。
“就知道是你。”
颜若栩快步上前,扑在他的怀中,仰头看着他布满青色胡茬的下巴,轻声问道。
“累吗?”
陆垣蛰将颜若栩圈在怀,手指穿过她的乌发,轻轻吐了口气,语调中全然没有平日为将为帅的威势,他将下巴搭在颜若栩的肩窝上,无精打采道。
“累,头好疼。”
颜若栩心一揪,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问:“疼的厉害吗?要找大夫来瞧才是。”
这厢颜若栩满心焦虑,陆垣蛰却勾唇笑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望着颜若栩正经道。
“疼的厉害,可若栩亲亲便会好了。”
颜若栩手一顿,才反应过来他又在逗她,幼稚鬼。她哭笑不得的伸手戳了戳陆垣蛰的脸。
而后,她踮起脚,轻轻落下一吻。
第60章
这夜颜若栩睡得并不安稳, 她静静望着身侧之人的睡脸,想抚摸,又唯恐扰了他休息。
上一世韩家父子包括自己, 皆殒命在这场动荡中, 唯有力挽狂澜, 才能改变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 颜若栩迷迷糊糊睡着,梦中也不安稳, 她梦见好多士兵长牙舞爪地围着她,颜语媗举剑站在高处,疯了般的对她喊道:“颜若栩!你也有今天!”
天色昏沉下,狂风吹得她裙摆摇曳,面前的士兵举戈逼近, 那刀锋上闪着寒芒,将颜若栩逼到了死角。
最后一把长剑当胸刺入, 蚀骨冰凉,汩汩鲜血染红她雪色长裙,渐渐的,她没了意识, 临了, 耳畔响起一道疏朗的嗓音:“若栩。”
颜若栩蹙眉,她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若栩?”
天色微亮时陆垣蛰便醒了,见颜若栩还睡得安稳, 不忍吵她, 连穿衣的动作都十分轻,本已经推门要出去, 又舍不得,转身回到床旁,俯身帮她掖被角。
他目光温柔地细看着她的眉眼,红唇,指尖绕着颜若栩一缕发把玩,睡梦中的颜若栩蹙了蹙眉,额角渗出些细汗,似乎做了恶梦。
陆垣蛰忙轻声唤她,良久,颜若栩才从梦魇中逃出。
她猛然睁开双眸,定定望着陆垣蛰,意识还有些混沌,本能的张开双臂,扑到了陆垣蛰怀中。
还好,那只是一个噩梦。
陆垣蛰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不要怕,有我在呢。”
颜若栩点点头,头埋在陆垣蛰的颈窝中,悄悄地吻了吻他的脖子,慢慢道:“我才不怕。”
天色微亮,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陆垣蛰又回了营中。
颜若栩本打算去别苑见父皇与母后,乾景帝的病一日重于一日,脾气越发暴躁,除了徐皇后外,他根本不允其他人近身侍奉。
“坠儿,你去备好车马,不必带侍卫了,叫郑昊跟着便好。”
换好衣服后,颜若栩对坠儿吩咐道。
乱,是颜若栩出府后的第一感触,昔日繁华的街市上如今一片兵荒马乱,一半的商铺都关了门,街角的乞丐数量比平日多了一倍,多是最近溜进来的流民。
颜若栩撩开一角车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昊看着街边一家粮铺前长长的队伍,皱眉道。
“近日京中的米粮贵了十倍不止,昨日属下之妻托人才从黑市买到些米面,这样下去,京中的流民必定越来越多。”
颜若栩放下车帘,闭目深思,如此下去大燕必定元气大伤,是该请皇兄开仓放粮,将京中局面安定下来才是。
她正想得出神,拉车的马儿忽然一声长鸣,车夫猛然驭马停下,颜若栩身形一颠,幸好有坠儿在一旁方不曾摔倒。
郑昊从外掀开帘子,禀报道:“公主,是小侯爷。”
“阿喆?”颜喆近日被皇兄封了个武官职位,也负责京中的巡防,颜若栩已经有些日子不见他了。
颜喆截停颜若栩的马车后,急忙翻身下马,神色有几分匆忙,对颜若栩急道:“阿姐,出事了!我先送你回府。”
颜若栩心神一震,急忙问道:“出了何事?”
颜喆紧紧咬着牙,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过痛楚,扭头对颜若栩道:“先上车,路上说。”
昨夜子时,京城附近的几个县丞集结了几千的兵卒,连夜出发,在今日清晨到了城门之下,扬言要面见皇帝,他们不服太子监国,直言他无才无德,不配为储君。
颜若栩无奈的揉了揉眉心,皇兄操之过急,又不听劝谏,朝中早就议论纷纷,颇有反对之音,如今终究有人戳破了这一层。
不过,这几个县丞手中只有区区几千兵卒,如何敢集兵城下,如果没人授意和撑腰,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会这样做。
那人,会是萧彦臣吗?还是另有兴风作浪之人,颜若栩陷入深思之中。
自萧家获罪,萧彦臣在外领兵不归,既没有反,也抗旨不归,虽无大举动,可明白人都知道,他迟早要反,大燕不会任由他佣兵自立,他自然也不肯受降赴死。
在回将军府的途中,街上的场景比方才更加混乱,百姓们惊慌失措,大家互相推搡着,在外的急匆匆归家,无家可归着乘机打劫,将为数不多开门的商铺团团围住,讨要吃食。
“给给给!赶紧走!”
商家端了一篮子糙米馍馍出来,往街面上随便一泼,黑灰色的糙米馍馍咕噜滚到地上,沾满厚厚的尘土。可灾民们并不嫌弃,反而像看到什么珍馐美味般,纷纷过去扑抢。
见灾民被引来,商家乘机关了店门。
颜喆的神色严肃一片,他狠狠挥舞着马鞭,在前为颜若栩的马车开路,以免人群冲撞了他阿姐。
“阿姐,你安心在府中,陆府的家仆都是好身手,陆垣蛰又叫我带了几十人过来护院,安全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到了陆府,颜喆甚至都没有下马,看着颜若栩的眼睛认真说完这段话后,立刻策马而去。
今日事发突然,陆家人作为京中禁卫统领,根本无暇归家安顿家人,陆垣蛰只好托颜喆代为处理。
看着颜喆远去的背影,颜若栩苦涩一笑,阿喆怎么会知道,如今最不安全的不是流民,不是城外兵卒,而是皇兄的心啊。
今生事情的发展虽与上一世不同,却还是走到了相似的境地,同样是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皇兄却如同被蒙蔽了双眼,一味固执己见。
而她从前就是天真的以为皇兄还是那温和的少年,自己仍旧是他宠爱的妹妹,才毫不顾忌直言相劝,连什么时候皇兄对她起了杀心都不知道。
皇兄大概想做个杀伐果断的盛世明君,所以断了自己的情与恋,除了帝王之术,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颜若栩不禁伤感,望着灰白色的天空,迷茫想道:“该如何是好,皇兄的心意早不是她可以揣测的,这一世,她究竟该怎么做?”
一连好几日,颜若栩没有睡过好觉。
同样的,太子府邸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好过,太子府的下人们小心翼翼的提着水桶,用刷子清洗太子的书房。
里面有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
夜里太子殿下在书房见了陆如卿和陆家二位公子,结果不欢而散,陆如卿出来时面色难看极了,出府时还踹翻了院中一株花树,陆如卿向来被称儒将,能让他如此失仪,可见和殿下谈的很是不快。
太子府中的婢女急忙泡了壶好茶进去,好让殿下消消气,这婢女在太子府邸时间不长,一进去见平时里满脸冰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抱着枫大人笑得开怀,心中一紧张,竟然手里抖了抖,将茶水洒出不少。
枫大人笑着看来,姿色雍容,一改平日清冷,用白皙的手臂圈住太子脖子,一边将太子往自己怀中拉,边在耳边吹气似的道。
“殿下,她笑话咱们。”
太子半闭着眼,用眉心蹭着枫大人的胸口,轻声道:“大胆的奴才,你说,该如何处置?”
枫大人笑靥如花,修长的指头搓弄着太子,笑道:“杀了她。”
小婢女大惊失色,手中托盘砰一声落下,茶水打翻,瓷器碎了一地,小奴婢不过十五六岁,胆子小极了,边哭边跪地磕头求饶,额头刚好磕在满地的碎片上,一脸的血和泪。
枫大人笑意愈盛,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太子手执剑,将婢女斩杀,这是颜黎第一次杀人,他看着流到鞋底的血,看着满室狼藉,还有枫大人在身后拍掌叫好的样子,心里那些惊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快意。
他自幼体弱,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学习骑射,在尚武的大燕,他这样一个孱弱的储君,自然活的万分艰难,他过去谨慎,谦和,试图以德才去证明自己未来能做好一个皇帝,结果呢?只有奚落与嘲笑。
太子将仍旧在滴血的长剑撇下,勾唇冷笑,只有严刑酷法,方能人人都怕他,人人都听话。
日出之前,枫大人披衣出来,一身潇洒的薄衣,避开耳目,来到了一处僻静处,左右环视无人后,从一旁大树的树洞中取出一封书信,京中许多人都认得信封上的字迹,那是萧彦臣的笔迹。
枫大人将信看完后,掏出怀中的火石,幽幽火焰将信笺吞噬干净,化作齑粉随风而去。
不远的拐角处,闪出太子妃萧嘉柔的身影,她与枫大人对视,轻微地一点头,转身离去。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坠儿匆匆跑进来,对颜若栩道:“禀公主,驸马回来了。”
话一毕,陆垣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中,他脸色有些憔悴,晒黑不少,眼下有层微微的灰,定是事务繁杂,休息不足的缘故。
颜若栩快步走到了房门口,两人目光相接,不由而同的顿住脚步。
几日的别离,竟然有幻如隔世之感。
“若栩,我回来了。”陆垣蛰扯开嘴角,露出个灿烂的大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印象里冷冷淡淡,桀骜不驯的少年,已经是如此温暖的模样。
颜若栩回应一个同样微暖的笑容,她今日穿得素净,鹅黄色束腰纱裙,乌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坠一枚白玉桃花簪子,粉黛不施站在那,只和煦的笑着,陆垣蛰既觉得暖,又觉得酸。
他不愿她活在动荡不安之中,他想予她一世安稳,从前他没有牵挂,觉得男儿为国效力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归宿,如今,他承认,他开始怕死,因为他若是死了,她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我爱你!
第61章
“父亲的意思, 当下应安抚此次闹事的郡守,给他们个擅离职守的罪名,发落了主要人物, 其余兵卒, 仍旧各归其位。”
陆垣蛰苦笑道。
陆如卿这般建议, 是不想将事情闹大, 若是连表面的和平都维持不了,一旦有人振臂一呼, 说不定大燕就真的乱了。
可是太子竟然不允,他道那几位郡守和随兵皆是反贼,只要牵连进去的人,皆要杀无赦。
陆如卿劝谏无果,太子油盐不进, 君臣不欢而散,这才有了那夜陆如卿一脚踹翻花树的一幕。
太子给了陆如卿一天时间, 让他今夜率兵出城,将那几千人统统斩杀,颜黎不允有人践踏他的威严。
颜若栩垂眸,低声道:“今夜当真要出兵夜袭吗?”
这几千人不过是临时凑齐, 并没有多少正规军, 想要击败他们轻而易举。
陆垣蛰摇摇头,把玩着剑鞘上坠着的流苏,缓缓道:“父亲想夜间领数百人出城,祥装不敌, 双方僵持后, 再回去向太子复命,能拖一时是一时, 那几个郡守中有人与父亲是旧识,父亲已经派人私下接触,希望可以说通他们退兵。”
堂堂大将军不敌几千临时凑齐的杂牌军,这话连小孩子都瞒不过,何况是皇兄?
颜若栩忽然明白前世皇兄为何疑心陆氏的忠心,当臣子不服君,无论他是否真的有异心,对于皇兄而言,都不可再用。
从眼前看,陆入卿假装不敌那伙人,既能拖时间,又遵守了皇兄之令,是两全其美的做法,可从长远看来,此举在皇兄心中埋下了疑心的种子。
至于说服那些人主动退兵,岂是易事。
颜若栩深深思索,暗下决心后,对陆垣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听完后陆垣蛰满心震惊,他攥紧双拳,深深看了颜若栩一眼,严肃地问道:“若栩,你想好了?”
颜若栩苦笑着点头,随陆垣蛰到了陆如卿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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