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到颜若栩身旁, 与她并肩而立。
屋子里没有掌灯,天色早已经昏沉,陆垣蛰一半的面孔没在暗处,细微的蹙眉,缓缓将手搭在颜若栩的肩头,旋即舒展开眉眼,和声道:“入夜了,若栩,别在风口站着。”
白日间被蒸汽熏伤的手指已经上好了药,可伤处仍旧针扎似的疼痛。颜若栩扭头看向陆垣蛰,没由来的想到,她不过烫伤了指头,水泡如半粒豆子那般大,尚且如此疼痛,他的伤那般重,留了那么多血,该是痛极了吧,可又憋着不肯出声,这人啊,真倔。
颜若栩的手轻轻搭在陆垣蛰肩膀上,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陆公子说的是。”
说着她仰起头,弯起嘴角,露出微笑道:“药还在小厨房里温着,我去取来,这药苦涩,已叫人备了宫里头的蜜果子,待会吃一粒在口中,汤药便不苦……”
越往后说,颜若栩的声音就越细。
雨水落地氤氲出一片薄雾,天地间只留最后一抹余韵,将暗不明,浅浅的。
衬托着陆垣蛰的眼眸琉璃似的好看,眼睫在眼脸投射出一方暗影,柔和的光从眸色深出探出,落在颜若栩的脸上。
初识陆垣蛰时,他在她眼中是桀骜肆意的少年,狂傲,是不肯低头的硬骨头。如今日日相处下来,方才知道眼前这人,柔和得很。
天色愈发昏暗,风雨更加急骤,不知是为何,陆垣蛰心跳快起来,他一只手扶着颜若栩的后腰,眼前的女子垂眸,嘴角处弯了对梨涡,笑意清浅。
他喉头紧了紧,手往下握住了更纤细之处,触感温软,手略用力收紧几分后,他的心跳得更加厉害,慌乱的心跳甚至盖过了哗啦的雨声,令他目眩。
那是极为轻柔的吻,颜若栩未曾眨眼,看着陆垣蛰附身靠过来,一手环住她的腰,好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覆上她的唇。
浅浅的鼻息打在颜若栩的脸上,还有眼前人身上略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柔软,温柔,夹带着小心的试探。
颜若栩闭上眼睛,头脑有些昏沉,失力往前一靠,扑在了陆垣蛰的怀中。
雨雾愈加浓郁,一股雨腥气冲了进来,有凉意。这股子凉气惊醒了颜若栩,令她从温柔的氛围中找回几丝清明。
她睁眼,见陆垣蛰如山峦起伏的眉眼近在咫尺,他闭着眼,眉峰微蹙,好似下了决心一般,更加用力的将女子娇软的身子拢在怀中,执拗的不愿意放开。
他终于下了决心,今后无论风雨,纵有千险,堂堂男儿若连心中的情愫都不敢吐露,简直枉为人一遭。
这般一想,索取得越发多起来,他藏不住了,从古至今,没有藏得住的情。
颜若栩被禁锢在怀动弹不得,知他受了伤也不敢用力挣扎,只是那人激动的不能自己,手中气力没了分寸,生生弄疼了她。
细碎的呜咽声敲击在陆垣蛰心间,声音极轻,如人在耳畔轻吹吐气如兰,也像酣睡的婴孩无意识的嘤咛,陆垣蛰如梦方醒。
今日他太过唐突,必定吓着她了。陆垣蛰这般想着,却忍不住的流连,将额贴在颜若栩的脸颊,手指摩挲着她的眉眼,轻叹一声。
“若栩……对不起,我……”
他的话被堵在舌尖,颜若栩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恶作剧般的探过来咬了他一口。
陆垣蛰吃痛,转身将人抵着门堵在身前,捏着颜若栩的下巴,声音沉沉的,故作冷厉道:“咬我是要吃苦头的。”
说着,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勾起,露出安心的笑颜。
颜若栩咯咯笑起来,脸颊贴着陆垣蛰的脖子,在他怀中轻笑一声:“你敢。”
晚膳的时候坠儿进来布菜,总觉得今日房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公主不说话,只顾着低头吃饭。驸马就更加奇怪了,目光总落在公主身上,一会给她夹菜,一会又盛汤,这本是坠儿的活计,怎敢叫主子动手,正想上前,猝不及防被一句话堵回来。
“坠儿,你先下去吧。”
陆垣蛰用眼神示意,想到今日白天陆垣韩说洮阳似乎有异动,想来是支开她要谈论大事,坠儿虽有些不被信任的郁闷,却还是福身退下。
灯影灼灼摇晃,不经意间坠儿见颜若栩脖子上有块红晕,粉嫩若桃花,未看真切,颜若栩像是有预感般扯了扯衣领,低头道。
“坠儿你快下去吃饭吧。”
坠儿没有多言,再次福身,低头时听见驸马笑了一声,待她抬头时见公主狠瞪了驸马一眼,驸马立刻敛笑,温驯非常。
带着满心疑惑,坠儿终于退了出去。
颜若栩伸腿踹了陆垣蛰一脚,还不解恨,脚收回来后又踹,未料陆垣蛰这厮早有提防,伸手在桌下捉住了她的脚。
“松开!”
颜若栩恼极了,瞪着眼前笑得一脸无辜之人。
“多吃些,待会踹我才有劲。”
陆垣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夹了片鱼肉,作势要喂她吃。
“松开!”颜若栩侧脸,表情紧绷着,气极了眼底泛起了水汽。
这下陆垣蛰有些慌乱,急忙松手,暗想自己确实太莽撞了。
颜若栩不再看他,往内室走去,坐在铜镜前借着烛火看脖子上的红晕,雪白的肌肤落了点点红梅,无边的旖旎娇媚。
陆垣蛰跟了进来,颜若栩从镜中见了他,又是气又是羞。
好在驸马爷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俯身从背后握住了颜若栩的手,下颌放在颜若栩肩头,可怜兮兮道:“是我错了,向你赔罪好不好。”
他说得可怜,恰好颜若栩吃软不吃硬,当即也不再说什么。
“幸好没被坠儿瞧见。”
颜若栩细声道,陆垣蛰鬓角的一缕发落在她脸颊,有些痒痒,她便伸出指头,一下一下的绞着这缕碎发玩。
坠儿是个眼尖的,只怕是瞧见了。陆驸马在心中暗想,可是忍住了没说,还一副正人君子之貌,帮着出主意:“明日穿件领子高的衣裳,能遮住。”
翌日清晨,穿着高领广袖云锦服的颜若栩便出了府邸。
陆垣蛰好多话未曾说出口,可惜洮阳的事情紧急,前线的急报,说胡人已经在备战之中,怕是有意南下,守军之将恳请朝廷速派兵前来支援,可是太子却道此事重大,尚需商议。
军情重大,刻不容缓,岂容满朝文武细细商讨对策,况且太子收到信之后表现的极为松懈,不禁令人起疑心,他究竟有没有派兵的打算。
白日间和父兄商讨之事陆垣蛰基本都和颜若栩再说了一遭,他有些心猿意马,头回觉得不干正经事情,儿女情长也极有意思。
颜若栩不给他分神的机会,执笔墨在纸上做记录,分析着局势的利弊,待二人商谈清楚,夜早就深了,陆垣蛰舍不得闹她,搂着她睡了一夜。
午膳的时候沈然来走了一遭,见陆垣蛰呆呆看着某处发愣,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一株伶仃的花,再没旁的。
“想什么呢!”沈然拍了把桌案。
怔然发愣的陆垣蛰这才收回目光,抱着手臂特傲娇的哼哼两声,看了沈然一眼,心想我在想我媳妇,你有吗?
沈然确实没有媳妇,却摊上了个比媳妇还难伺候的千金小姐。
燕盈盈初到京中,看什么都新鲜,加上这些日子城里安定不少,大部分商铺又重新营业,燕姑娘整日走走逛逛,见什么都新鲜,沈然跟随左右做移动荷包,给燕姑娘又是买胭脂水粉又是绫罗绸缎,什么珠玉珍宝,买起来也是毫不犹豫。
沈然虽说有钱,生意人却没太多存余的现银,根本不禁花,他这是腆着脸问陆垣蛰借银子来了。
陆垣蛰盯着沈然的脸,良久抚掌大笑,直笑得沈然抬不起脸来,窘迫地道:“姑娘家喜欢些零碎的小玩意,自然要给人家买,也尽地主之谊,倾戈你说对吧,燕姑娘难得来一次。”
成千成千的银子使出去,却能叫沈然这只铁公鸡称之为小玩意,实在难得,陆垣蛰笑着令人去拿银票,心想这就是一物降一物,任凭沈然做守财奴,终愿意为一人倾囊相与。
沈然拿了票,片刻也不多待,满脸喜色的出了府,坊间还有片成衣街未曾带燕姑娘去过,她若去了定会开心。
就在此时,一队人马神色肃穆的从太子府邸出来,匆匆往大理寺的死牢而去。
颜若栩所乘坐的轿辇恰好与他们相遇,为首的乃是太子的近身之臣,下马对着轿辇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士兵身上玄色的盔甲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坠儿撩开一丝轿帘,颜若栩看着渐渐远去的士兵,心中忽而产生极为不好的预感,心中似是绷紧一根弦,隐隐不安。
“快些。”
颜若栩催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填坑了填坑了
第57章
太子府邸已经布满了兵甲, 仆从们皆小心翼翼的侍候着,生怕不留神冲撞了上人,做了撒气的冤大头。
事情要从昨夜说起, 从洮阳传来的那封急报开始。
太子颜黎何尝不懂其中的厉害, 可眼下萧彦臣领兵在外, 他信不过。
倘若将拱卫京师最后的兵力都抽调去洮阳, 萧彦臣佣兵而反的话,只怕会是灭顶之灾。
陆如卿当即道:“臣恳请殿下释放萧大人, 先攘外后安内。”
只要让萧昌呈官复原职,在外的萧彦臣也不会敢轻举妄动。
颜黎明白,苍白的脸颊上浮起几丝病态的潮红,他吃力的咳嗽许久,挥手缓缓道。
“今日之事容吾想想, 先散了吧。”
夜里太子静坐在枫大人那间小茶室中,瘦削的脸颊在灯影下黑成一尊铜铸的雕像, 目光阴冷,声音干涩。
“从前有徐氏,后有萧氏,现在又有了陆氏, 他们个个排着队教我做天下之主, 个个伸直脖子与我夺权,九五至尊,倒要去看臣子的脸色,枫大人, 你说我这太子做的可笑吗?”
枫大人跪坐在颜黎身后, 白皙如玉的手缓缓覆上太子的肩,为他放松着肩部的肌肉。
他手法极佳, 力道恰好,舒服得叫颜黎轻呻。吟一声。
他刻意放低沉了声量,原就琳琅的嗓音更加温润:“太子将是一代明君,只是自古英雄之路布满荆棘,有绊脚的杂草,只管除去便是。”
太子握住了他的手,回首看去,目光坚定道:“日后定许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
枫大人浅笑安然,读懂了太子眸色之欲,回身入了内室,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之声传来,太子想象着后面的景象,已经按耐不住,周身燥热。
他不好男色,无关礼教,乃是天性如此,只是,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枫大人的姿容早已经超越了性别,他挪不开眼睛,一次唐突之后,他原以为以枫大人清傲的性子,恐怕难处理,不料竟然愿意陪他荒唐。
枫大人道愿意倾尽所有助他,除去智谋,连身子也可与君同乐。
知己难逢,颜黎饮了一口酒,轻叹。
背后的屏风走出来一人,墨发披散,色若神袛,一袭若隐的红裙,愈加显得肌肤胜雪,媚色横生。
“枫大人只可惜不是女子。”
颜黎勾勾手指,枫大人走过来,衣袂飘然蒙住了太子的眼,太子扯住艳人的手,拉过来抱在怀中,脸埋下去,喃喃道。
“永远不要离开我。”
枫大人精致如画的眉眼之间不见丝毫波澜,颜黎此刻看不见他的脸,枫大人冷冷的伸手揉着太子的头,似有憎恶,声音却柔得很,酥声道。
“好,一诺千金。”
颜若栩从轿辇中下来,走入厅堂。
远远的,便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声。尚在襁褓之中的小世子哭红了脸,在奶妈怀中不安的扭动。
“皇兄。”
颜若栩上前,惊异道:“这是为何?”
满堂兵甲,太子端坐于上方,深色似有不悦,除去无知婴孩的啼哭声之外,寂静无声。
太子妃萧嘉柔匍匐在地,听得颜若栩的话后,仿佛看到了救星,忽然直腰扯住颜若栩的衣摆。
太子的神情愈加不悦,沉声道:“小儿聒噪得很,还不带下去!”
萧嘉柔身子一颤抖,蓦然松开手,站起来从奶妈手中接过啼哭的孩子,躬身退出去。
“若栩,你怎么来了?过来坐。”
太子神色已经缓和,对颜若栩轻声道。
“皇兄与皇嫂这是为了何事?皇嫂似乎有点伤心,我去看看她吧。”
话未曾说完,颜黎便冷冷道。
“不必了,夫妻间的事情,容她自己去反省!”
颜若栩只好收了迈出一半的步伐,今日的皇兄早已经不似从前,听宫人们说,太子的脾气越发不好,从年后开始,已经为了小事情,处死过许多宫人。
心不善,性暴虐。是京中人私底下对太子的评价。
今日本就有事而来,颜若栩垂眸深吸一口气,款款走到皇兄的身侧坐下,头倚靠着颜黎瘦成一把骨架的手臂,道:“皇兄这几日又瘦了,可是饮食不太好?”
从前他们便爱这样絮絮说些琐事,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妹那般。
脑中的弦崩久了,颜黎也累极,摒退左右宫人,与颜若栩闲谈。
说起萧氏的事情时,颜若栩的身子抖了抖,起身一拜,低头道。
“若栩是女子,朝堂之事本不该多言,只是此事重大,若栩不得不说,洮阳城外虎视耽耽的胡人,远比萧氏可怕。”
颜黎斯条慢理的拨弄着手边的围棋子,面上看不出喜怒,问道:“无妨,不过皇兄好奇,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无人,全是若栩心中所想。”
半晌,颜黎才抬起头来,答非所问道:“待会有一场好戏,只是血腥骇人,若栩,你先回去避一避。”
颜若栩自知劝不动皇兄了,哀叹一声,缓缓出府。
恰在宫门与来时相遇的士兵擦身而过,朗声高呼,响彻云霄,说的是。
“萧大人暴毙了!”
史书有载,是年燕朝重臣萧昌呈畏罪自戕于死牢之中,死前亲笔书写自己犯下的十大罪状。
接着,被圈禁在府邸的萧氏满门也随了家主而去,皆是自己了结,卒与春夏之季。
陆垣蛰换好了战甲,倚着红柱待颜若栩回府。
“萧氏满门,是被皇兄派兵斩杀的,那汩汩的鲜血将地都染红了。”
颜若栩说着,脸色苍白如纸。
今日听着侍卫禀报,她急忙回身,萧氏罪无可赦,只是如今还未曾定罪,不明不白死于狱中,恐落天下人以口实。
颜黎垂眸不知想了什么,伸手指了指颜若栩的身后,勾唇轻笑道:“太子妃正要回家探望,若栩,便随你皇嫂同去,如何?”
满脸泪痕的萧嘉柔木偶似的站在身后,良久,跪地叩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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