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纳兰朝结束早朝后,照例来到了元庆帝的寝宫太极殿探望,此刻殿中在病榻前照顾皇帝的,正是元庆帝第一次短暂清醒时钦点的周漪澜。
“请兰妃娘娘安。”
“请雍王殿下安。”
“父皇今日身子如何?”
“比之前有好转。”
两人简单地一问一答过后,便是一阵沉默。
一个是正值芳龄的皇帝宠妃,一个是刚才成年的皇子,二人之间避嫌是当然,可在殿中的一众宫人看来,兰妃对雍王的态度未免有些过于不假辞色了。
谁都看得出来,以雍王如今的势头,将来怕是要等上大宝的,这宫中上到主子下到奴才,见了雍王就没有不怕不巴结的。
可这位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兰妃,偏对着雍王是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更奇怪的雍王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对她颇为礼遇。
“听说礼部近日在给王爷选妃呢?”
冷不丁的,周漪澜突然开口了,这还是顾小楼死讯确认那日的质问后,周漪澜第一次主动同他讲话,只是对方问出口的,却是他最不想回答的一个问题。
周漪澜同顾小楼亲如姐妹,所以说话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与打抱不平的。
纳兰朝将视线转至病榻上的元庆帝,道:“父皇病重,礼部想借本王的婚事来为父皇??????”
“那本宫先提前祝贺王爷了。”周漪澜一听对方的前半句就明白了,纳兰朝要同她说得是礼部的那套官方说辞,于是截住话头就此收口,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忍不住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其实纳兰朝不说她也看得清楚,什么借着喜事,给病重的元庆帝牵福这种理由都是假的,说到底不过是权利的联姻罢了。
如今,元庆帝病重,最后的结果无非两个,一个是醒的来,一个是醒不来。如果元庆帝醒不来,那纳兰朝自然免不了要献出自己未来王妃的位置,来换取朝臣最大力度的支持,不然,那些心机深沉的老臣们,为何不选择扶植其他更年幼、也更好掌控的皇子上位呢?
如果元庆帝能醒来,就更要这时候选好了,因为以元庆帝的性格及成王的前车之鉴在,纳兰朝未来的王妃一定不会出身太高,这样就断绝了他与其他世族勋贵联姻的可能,他就少了一条可借力的臂膀。
所以不管元庆帝能不能醒来,纳兰朝都会趁着他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定好王妃。而且这件事绝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进行的,礼部一旦提出,说明人选已经敲定了,接下来的筛选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周漪澜想到这里,越发觉得没劲儿了,她身后的宫人心底却是战战兢兢的很。自家这位兰妃娘娘对雍王说话的口气,未免也太不客气了??????
雍王对她耐心再好,都有用完的一天罢,到时他们这些作下人的万一被牵连了怎么办?
成王谋反那日,雍王在华阳殿砍人砍得一身血的样子,他们到现在可都还记忆犹新着??????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对雍王对印象只是看不透和话不多,那今时今日便多了一条狠,相比之下,一向被传作勇武威风的八皇子,当日的表现简直就是怂包加草包??????
又是一阵相坐无言之后,纳兰朝突然起身了,他身量很高,此时穿着一席绣八爪繙龙的紫色锦袍,分外笔挺贵气,只是出口的话却叫人听出一丝悲怆来:“曾见沧海,巫山非云,这诗写得真好。”
说罢,径直扬长而去。
走在宫道上,一旁宋天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道:“王爷,您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日还是先回府中休息一下再去政务堂罢?”
纳兰朝却是摇摇头道:“不必了。”
“王爷,已经连着几个月了,您每日都是最多只睡最多三个时辰,长此以往,臣实在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何况这几日的政务堂并无大事,几位阁老也都劝您回去休息,所以今日哪怕是受罚,臣也要直言!”
“宋天,本王不是不想睡,本王是睡不着。”
纳兰朝走在太极宫外的白石砖上,思绪纷飞,不知怎的竟忆起了他同顾小楼初次见面时,她顶着一头杜若花瓣从自己浴桶中冒水而出的模样,而本该觉得被冒犯的自己,却生平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孩儿有点可爱??????
她的音容笑貌,在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日渐模糊,可他的心口的绞痛与麻木却越来越重,没有一日真正停止,他只有让自己不停地辗转于公文政务之中,方能得一刻的抽离。
“王爷??????”
“罢了,今日便先回府。”
宋天闻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煎熬,没有谁比自己更明白纳兰朝睡不着的根源所在、以及他这半年来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
回到王府后,纳兰朝转身便入了演武场练起了长剑,他必须让身体足够累,消耗足够多的体力才能睡踏实。对此,雍王府中的众亲卫也都习惯了,时常都会陪着他一同对打。
今日陪练的是杨奇,他属于陪练者中相对弱一些道,所以打得久了,纳兰朝的很多招式他都有些招架不住,今日也是如此。
不过正当他开始越打越吃力的时候,演武场外突然进来一个传信的小厮,说是礼部的名单送到了,让纳兰朝过目。
其实正妃的位置确实如周漪澜所想,早就定好了,但侧妃侍妾的名额还有空着的,所以礼部是真的另选了一些条件还算合适的呈给他看。
这份名单自然是要他亲自过眼才行,纳兰朝放下剑,用帕子简单擦过汗后才提步去了书房,宋天也被叫了进去。
纳兰朝拿起礼部的玉笺,上面共写着十二个名字,后面分别标注着她们的性情家世与父辈的官职。纳兰朝粗略扫了一眼,目光却忽地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他竟然在上面看到了顾忠年的名字??????
他忙往前看去,只见最后一行所写的是‘顾圣甯,前户部左侍郎顾忠年嫡次女,年十五,性淑雅,甚孝之’。
关于顾小楼的身世,他早在李弘鸣出现的时候细查过一遍,所以他知道顾家的另两位嫡次女和嫡幼女,与顾小楼这个嫡长女并非一母同胞。
前面十一个人的父辈,不是程党一派的重要人物,便是与程党走得近的世族出身,所以顾忠年这个名字的出现,显得格外突兀。因为顾忠年是个已经过世的中间派纯臣,其身后的顾家也和程党没有任何关系,礼部把这样一个人塞进来是为什么呢?
当然只能是他们知道了纳兰朝与顾小楼的关系,然后就给他找了个替身来,毕竟姐妹之间,容貌上肯定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当日事发之时,在场的人那么多,消息很难不泄露出去,礼部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但是礼部这种礼仪是门面的衙门,是不会突发奇想随随便便就加一个名字进来的,何况纳兰朝之前并没有跟他们打过招呼,这么揣测上意是有风险在的。
而以那些人的德行,如果没有油水,他们是不会主动干出这种带有风险的事儿的,所以,如果说顾家或者顾小楼继母张氏背后的张家没有出力推动,他是不信的??????
也许和顾小楼长得相像的妹妹?呵,纳兰朝心底暗笑一声,再抬头眼中却已一片森凉:“宋天,传本王旨意,前户部左侍郎顾忠年、一生忠义却蒙冤而亡,今特封为忠正伯并赐墓西陵。另,据礼部言称,顾家二小姐顾圣甯甚孝之,便准顾二小姐至西陵常平庵替父守孝一年,赐孝匾一副。”
第95章
京西顾府的府宅原本已被检抄,不过自三月前顾家人回京后,顾家的宅子就重新住进了人。
这时的顾家大宅内,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我就说了此事不能光听舅舅的,须得打听好了再做,母亲偏不信,如今女儿成了这满京城的笑话母亲也知足了。”
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说完又开始了一阵泣泣啜啜。
“甯儿,莫哭了,就是多替你父亲守一年的孝罢了,等一年之后这点小小风波早就平息了,到时娘定好好替你说一门亲,身为忠良之后、又有孝义的名声在,我顾家女儿能嫁进去的好人家多得是。”
“呵,名声?父亲孝期已过,如今雍王负责监理国事,他突然下这么一道旨叫我去西陵的尼姑庵为父守孝,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来这其中必有缘由,若叫有心人打听了出来,我的名声又如何会好?”
西陵是封葬于国有功的官员之陵,立得是衣冠冢,死后所封的公侯伯也是不传爵位的,属于名号上的赞誉,但还是很光耀的。
纳兰朝这道旨意单看前半句,对顾家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只后半句分明是叫顾圣甯去庵里清修的,不知情的人还好,稍微留意一些的就能知晓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因为那常平庵就建在离西陵不远的常平山上,庵中虽确有为亡夫和亡夫清修守墓的,但多是自愿的,这种至亲已过孝期还要去西陵守孝的确实有些异常。
可顾圣甯还不能随便找个借口就不去,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如果传开肯定会有损她孝顺的声名??????
此时,静坐在一旁低首摩挲茶杯的顾圣宓,听着母亲和阿姊的对话,嘴角轻轻翘起,似是露出一丝讥讽之意。
这一笑,恰好被对面坐着的顾圣甯看到了,她当下便停住抽泣的动作,冷冷道:“你在笑什么?”
张氏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跟着便转头看向了右下首的小女儿。
顾圣宓听到这句质问,不仅没有止住面上的讽意,嘴角弧度反挑的更高了,只见其放下手中茶杯,手轻轻搭在扶手道:“妹妹不过是在笑二姐前后两张脸罢了,雍王这道旨意没下之前,比起担心事情不成,二姐好像是开心和得意更多一些罢?
长姐尸骨未寒,我们这头就盘算起了借着亡故的姐妹登高枝的事儿,雍王若真应下了,二姐才要担心。毕竟,得是何等薄凉之人,才能做出这种姐姐死了,转头就把这家妹妹娶回家的事儿……”
张氏再也听不下去了,不等小女儿说完便起身喝道:“闭嘴!你这是在指责我吗?为一个和你不是一母所出的女子,来顶撞嘲讽你的亲生阿姊和母亲!”
她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两个女儿自小都养在她的膝下,却偏偏养出了两幅性子。
如果说大女儿顾圣甯是她的翻版,那小女儿顾圣宓简直就同顾忠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正直、一样的固执、一样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特别是在他们经历过那场劫难之后。
“母亲,有些话女儿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索性说出来也得个痛快。
还记得幼时,二姐嫌我年纪小、总哭闹,所以不大爱带着我一起玩,在我的记忆中,反而是得长姐照顾更多。说实话,比起所谓的亲缘,女儿更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心,如果您非要女儿说出个所以然的话,我这里只有一句话,她姓顾,我也姓顾,这便够了。
当年流放西北时,我和长姐一同病重昏迷,您护住了我,却放任刑官将她丢在了西北的乱葬岗,这件事女儿至今无法释怀,因为这些年来,女儿不曾在您和二姐的身上看到过对此事的半分悔意。
回京后,当您从舅舅那儿知道她不仅没有死,还入了京得了雍王的喜欢,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担心她会报复。所以在得知她的死讯后,女儿不仅没见您难过,仿佛还从您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那一刻,女儿只觉心寒到了骨头缝儿里……
如今您见着雍王势头正好、大有继承储位的可能,便生出了攀龙附凤之心,所以当舅舅提议借着长姐这股东风,在礼部做一番打点,好将二姐录进雍王侧妃的备选名单时,您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
女儿无力阻拦但心中实在害臊,今见雍王如此做法,想必是已识破其中因由,所以做了一个警告罢了,由此可见他对长姐却有一番真心。
女儿知道实话难听,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如果母亲和二姐听进去了女儿深感欣慰,如果没有,便当女儿这番话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了罢,天色不早了,女儿先回去了,母亲和二姐也早些休息。”
顾圣宓说完这些话,便掉头出了里屋,结果一出去,便看见了站在廊下的顾延庭,她顿了一下只轻轻点了点头,便拾步离开了,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这位堂哥方才应该都已听到了,这时候再提醒也没多大必要了。
果然,顾延庭见她走了,也未再进去,而是跟在她后面一同出了院子。
顾延庭在燕北做得不错,加上回京后有御史举荐,所以也得了一个六品武官的官职,在京城不算什么,但比之从前背负着罪眷之名的流放之身,已是好了太多。
当初纳兰朝在皇宫地道疯找顾小楼的事,多多少少传出一些风声来,张氏的哥哥在侍卫亲军司有认识的人,便辗转打听到了这件事告诉了张氏,只是没想到事情不仅没成还反惹了一身骚,此时再说后悔也是晚了。
而顾延庭虽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对张氏兄妹后面的做法是完全不知,刚才他本来是有事要来找张氏谈,未曾想意外听到了这么两桩隐秘之事。
因为雁北离京城较近,所以顾延庭赶回京城的时间要比张氏母女更早。现如今,顾家宅子里的下人也都是他置办的,张氏身边那些早就死的死嫁的嫁,拢共没剩两个了。不夸张的说,这满府里几乎都是他的眼线,包括张氏身边也不例外。
何况顾家现在就他一个撑得起门户的男丁,便不是他的人也万不敢拦他,因此他才能一路顺利地走到张氏的屋檐下听到他们母女的这场密谈。
顾延庭手握成拳静静走在回去的路上,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听到的内容,没想到三年前,张氏还对阿宛做下过那样的事,这位继堂叔母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凉薄自私,不过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
傍晚,柔和的夕色铺满天幕,远处的山影重叠,暖融融的红黄光晕洒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一片祥和宁静。
少女头戴斗笠,身着靛青布衣,浅步行在草地中央的羊肠道,旁边还跟着几个六七岁左右的孩童,一路都是欢歌笑语。
“夫子,明日我们还来吗?”其中一个看起来个头最高的男孩儿仰着头蹦蹦跳跳问道。
“你们想来吗?”被称作夫子的少女脂粉未施,却长着一张教人过目难忘的清丽面容。
“想。”一群小萝卜头你一声我一声的高高应道。
“如果你们表现好的话,夫子以后便经常带你们到这里来玩。”
“好??????”
这一路上在地里遇到不少阿伯阿婶,见到少女都表现得十分热情。
“林夫子,这是要回去吗?我这里有捆新鲜的芹菜,给你拿回去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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