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花道坐在屋顶的最高处,双腿伸直, 身边放了两壶已经空了的酒, 手上还捧着一小坛子,正昂着脖子眯起双眼,看向头顶的月亮。
她在等。
今日从小镇边的村落里归来之后, 中化道便觉得分外可笑, 她原以为自己做人已经算不得正派,多少带着几分邪性,足够肆意妄为了, 却没想到有人会为了更大的阴谋,不惜搅得天翻地覆, 也要黑白颠倒。
客栈内有纸笔, 钟花道给迹云山写了信, 信中详细交代了此番去往村庄后得出的猜测, 虽说是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或许细枝末节中有些偏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尽道派的离魂之术是邪术,而他们门派中会这种邪术的不占少数,说不定这小村落的一百多口人命,也只是这么多年中的一个牺牲品而已。
也不知在谁的地界什么角落,零星几十户或十几户人口的小村落,也陆续遭受着一夜倾覆的悲剧。
所以,她现下只需要等,等迹云山那边,连彻能带着羽族人赶来。
也等着看这天下,究竟还有谁愿意蒙蔽双眼,接了无尽道派对她下的天谴令。
叶上离上房顶时,钟花道还在喝,夏夜里的风并不凉爽,带着几分闷热感,好像随时都能落下一场大雨来。钟花道穿的裙子上绣了几朵黄婵花,客栈的屋门前种了两棵栀子树,白日里绽放的到这个时候已经微微发黄了,可依旧不影响它的香气。
钟花道手中捧着的酒,也是栀子花酿出来的,香味重,酒味儿淡,所以并不容易醉人。
叶上离站在她的身边,钟花道早早就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了,冷莲幽香盖过栀子花的甜腻,刹那虏获人心,清澈舒适。她抬头看向对方,脸颊边上几分像是醉酒后的微红,可她知道,自己喝酒从来都上脸,现下,根本连微醺都算不上。
钟花道伸手拽着他的衣摆道:“真真来,陪我坐一会儿。”
说完,她又用袖子在自己身边的瓦片上擦了擦:“我给你擦干净了,绝对不会弄脏你衣服的。”
叶上离瞥了一眼钟花道擦脏了的袖子,黄蝉花可怜兮兮地皱成一团,这裙子还是他给买的,于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下后瞥了一眼钟花道怀中捧着的酒,钟花道立刻将酒护住道:“屋顶可以分你坐,酒可不能分你喝,就最后一点儿了。”
“馋猫。”叶上离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喝。”
他也从来不爱喝这种东西。
“叶真,你说这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啊?”钟花道突然开口问他,叶上离轻轻眨了眨眼,回答:“应当……一样多吧。”
“那为什么我遇到的,皆是不如意的?真正算得上是好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啊!”钟花道凑过去,与叶上离牵手,低声笑了笑:“不过总得来说,你们雪海宫的素质就是高,比起其他门派的伪君子来说,更适合修道。”
“其实普通人,好坏很难区分,且看带领者的本性,乙清宗中几万弟子,也非人人都是大恶之徒,只是一个岳倾川带偏了气修一门,若有善者谆谆教诲,他们也会是好人的。”叶上离伸手轻轻压在了钟花道的头顶道:“只是,处于高位者,很少有人能做到不贪心的,一旦贪心起了,私心便重了,做人容易走弯路,善恶,便是一念之差。”
“我以前……没有过这种私心。”钟花道说:“所以还是人品问题。”
叶上离看向她,轻声道:“故而我不止一次说过,其实卿卿是人美心善啊。”
“可是我杀了人,不止一次,从前杀过,日后还会杀,今日送信去迹云山,我要连彻几乎将整个羽族全都搬出,就是为了堵在无尽道派的门前,将那些学了离魂之术的人全都杀光,这也算善吗?”钟花道仰头喝了一口酒,只可惜酒坛里的酒所剩无多,这一口喝光,也不剩什么了。
她也在犹豫,所以迟迟未下决定,那些人以这种方式对她,可她未必愿意以这种方式对人。
十一年前无尽道派与乙清宗连着九巍山和万法门一同围攻瑶溪山,就是为了掩藏无尽道派自己根本出了问题的事实!他们宁可躲避自己的恶行,杀了那么多瑶溪山弟子,甚至要屠灭羽族,只为保住自己的名声,这种残忍手段,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钟花道也恨,恨不得杀了当年围山之人,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下的诅咒,是对着世上仅存的善意最后一丝信任,但愿天道轮回,害人者终被人害之。可经过这一年下来,她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想为瑶溪山报仇了,只是自放下与叶上离之间的芥蒂后,钟花道也怀疑,她毁了乙清宗,屠尽无尽道派的人,此等做法当真是对的吗?
世人如何看她钟花道不要紧,可要如何看瑶溪山呢?
瑶溪山于她有恩,若无瑶溪山,就无她钟花道,她是恶人,她是妖邪,她天理难容当被诛之,那是她个人恩怨,可若背上瑶溪山,钟花道不忍。
复仇容易,告知天下真相,让天下人相信真相却很难。
这就是她明明已经无惧任何人,却还满怀惆怅坐在屋顶喝酒的原因。
这一局,不知如何落子,若以暴制暴固然爽快,可得到的结果,瑶溪山能否承受得起?
“当年我瑶溪山为弱,可惜大火烧遍山头,无一人生还,无法自辩,便只能由着世人误会了十一年,十一年对于修道界来说很短,可是对于天下人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寿命来说,已经很长了,足够将这件事情在他们的脑海中成型,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根深蒂固,难以改变。”钟花道放下酒坛,侧过头轻轻靠在了叶上离的肩上道:“如今,乙清宗与无尽道派成了弱者,我一再欺压,只会显得他们更为可怜,在这个情况下,弱者便是理,哪怕我只身一人,已经不知险些被他们杀了多少次,可只要杀了他们一个人,也成妖邪。”
钟花道摇头:“叶真,我要如何做,才能告诉世人,瑶溪山没有勾结妖邪,当年也没有任何要加害其他门派之意?我要如何说,他们才肯信?”
“流言是抑不住的,唯有做到问心无愧便好。”叶上离略微侧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肩膀的钟花道,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与微风中栀子花的味道几乎融为一体,带着醉人的气息,仿佛闻了就能让人失了理智般。
叶上离心口如暖风流淌,眼前一瞬有些迷乱,恍惚之际,已经将唇贴上了钟花道的嘴上,半闭着眼,轻柔地吻过,于这一刻,他的心里下了个决定。
她不便去做的,他会帮忙做的,她想护下的,他也会竭尽全力去守护。
叶上离的吻很柔,不含半分欲望在里面,只是鼻息间的缠绕有些晕人,吻过之后,钟花道便困意袭来了,叶上离带着她在屋顶再吹了会儿风散散酒气,才将人抱起下了屋顶,回到客栈的房间里去。
羽族人带信去迹云山来回还需好几日,这几日时间,便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
叶上离给钟花道褪去衣衫,又用温水擦了一遍她的身体,这才抱着人躺在床上,只是钟花道睡了一夜,叶上离却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早上,太阳升起已经透过窗户照进床上,钟花道才睁开眼,昨夜喝了点儿酒,今早起来略微有些头疼,身上衣服都没穿,可她又没有与叶上离欢好的记忆,着实奇怪。
伸手将头发理顺,几缕发丝垂在肩头,钟花道眯起双眼,看见阳光洒下的圆桌上,杯盏压了一张纸,她微微皱眉,起身披上外衣,光着脚走到桌边拿起纸张看了一眼,而后挑眉。
信上只有五个字:三日可归,等我。
没有开头,也没有落款,不过字迹钟花道认得,是叶上离的。
三日……三日内,她也不会有什么举动,换下了惹眼的红衣,这世上认得她的人还是不多,更何况这里是无尽道派境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头修道者都没几个,更别说是见过她的了。羽族收到信件连夜从迹云山飞来,也至少得要好几日的时间,在客栈里等叶上离三日,她倒是等得起的。
只是不知道这人去做什么了,突然消失,居然也不与自己打招呼,钟花道往凳子上一坐,拿起信纸扇风,心想等他回来之后,一定要数落几句,这么当情人可不行,会想念的嘛。
叶上离不在,这三日刚好足够安静,也无人可打扰她,钟花道便在小客栈内好好提升一番自己的修为,她也想尽快赶上叶上离的步伐,可不能叫他等太久了。
叶上离已是通仙后期,按理来说他这个阶段最容易招惹天雷落下,渡劫成仙也是指日可待,叶上离修道之路平坦几乎没什么坎坷,他又是天生修道的料,钟花道自然不认为他会渡劫失败。
其实通仙渡劫后究竟去到一个怎样的世界钟花道也不知道,活在世上的人都未曾见过那个世界,不过从很久以前传下来的书本里头有说过只言片语,仙界,与往生极乐不同,但也有高低之分,即便成仙后,还可继续修炼,进而成神。
钟花道知道,叶上离必然会比自己早日成仙,或许若干年后,她能否活到通仙境也是个问题,但在当下,她不想落后太多。
两日时间,钟花道不吃不喝,心里倒是十分想念叶上离了。
白日过去得很快,晚间天暗,钟花道不想饮酒,却也睡不着,便坐在靠窗台的边上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慢慢喝着,手上捧着叶上离留下来的书,正兴趣阑珊地看着,还得按时服用那人留下来的丹药,她总觉得自己这么一日三餐吃药,像是在保胎……
书页上一道黑影闪过,方起的困意顿时消散,钟花道皱眉,微微抬头朝窗外看去。
今日无月,却有一只飞鸟盘于上空,就在她合上书的刹那,飞鸟俯身而下,悬于窗前,骤然化身成了一个人,只是很眼熟。
“詹茵?”钟花道问:“你怎么在这儿?”
方问完,她便觉得不对,她与詹家现下唯一的联系……就只有目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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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因为生病的事耽误了几天更新,算了一下,应该是少了五章,接下来会陆续补上,今天双更,先补一章!晚些再更。
第144章 烛火
詹茵虽然一直都在詹家, 其实也算是羽族在詹家的卧底,从未与羽族断了联系,自然也就知道钟花道如今算得上是羽族主人的身份了。
她来找钟花道,却是因为詹家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 怪事连连,总让人猜忌,若不告知, 詹茵怕有朝一日钟花道会怪罪羽族。
“还请钟山主,让婢子进屋。”詹茵开口,钟花道才让开了身体,窗户开到最大, 进人倒是不难, 詹茵攀上窗沿才收了翅膀,站定在钟花道跟前时,微微颔首算是行礼。见钟花道一身不合身的衣裳, 看上去像是男子的, 便想起来迹云山那边的回信,说她与叶上离在一起了,可见不是假话。
钟花道的确是懒, 随便翻来了叶上离的衣服便往身上套了,不过也只穿了对方的外衣, 懒散地披在了身上, 上头还有冷莲清香, 正好抑制她心中的略微思念。
“婢子此番前来, 是有要事相告的。”詹茵开口,又微微皱眉,不知从何说起了,要谈这件事,恐怕还得追溯到几十年前。
“事关目星?”钟花道问。
詹茵顿了顿,点了点头:“也算。”
“慢慢说。”钟花道指着一旁的座椅让她坐下,自己侧过身体略微靠着,只是眉心紧皱,不像是放松的模样。
“不知钟山主可知道关于詹家几十年前的秘辛,与詹溯为何会轻易当上詹家家主这事?”詹茵问完,钟花道摇了摇头:“我没问过,也不曾管过,不过看詹溯的样子,也知道他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
“此事要说,还得从许多年前,詹溯的娘,姚青开始说起了。”詹茵顿了顿,随后皱眉道:“不过也正是因为十一年前,出了檀颜那件事,我才会去詹家,查探这一切的。”
“你与檀颜有关系?”钟花道问完,詹茵轻笑一声摇头:“不,沈梦……是我的姐姐。”
钟花道眼中了然。
詹茵在詹家潜伏了十一年,其实并非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妖的,至少詹家的总管詹承知晓。詹茵入詹家时情况特殊,当时詹承出门在外,被人伏击,詹茵为了救詹承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活过来后,也是以丧失记忆为由,才让詹承勉强接受她是妖这件事。
后来詹承将她带回了临天峰第一山庄,特地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确定詹茵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詹承这才放心,恐怕是为了利用她羽族妖修行事方便的身份,也可能是为了报恩,所以詹承将她收为义女,起名詹茵。这十一年来,詹茵一直都为詹家办事,大大小小她都算是办得有条不紊,且对詹家人也恭恭敬敬,几年时间,才算是彻底打入了詹家内部。
詹承是詹家的老管家了,年龄不亚于詹翠,所以也知道许多詹家的秘辛,还是有一年詹家又有第三代的孩子死去时,詹承实在伤心不已,这才借着酒意,与詹茵透露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这些过去的事情,便提及了詹家上一任家主,詹谦的发妻。
詹谦的妻子也就是詹溯的娘亲,原本是无尽道派的人,修道门派之间互相结亲也是常有的事,加上詹家在乙清宗算得上是第一世家,历来詹家的子弟在修道之路上都是高人一等的,甚至有过好几任乙清宗的宗主都出自于詹家,所以詹翠要为詹谦寻亲,自然得寻一门好亲事。
只是詹谦前往无尽道派谈修道心得时,遇到了姚青,姚家在无尽道派里算不上多有名望,却也不算是小门小户,姚青是姚家的长女,生得异常漂亮,比起气修专练容貌的女子都要多几分温婉娇媚,更难得的是,她还是无尽道派力荐之人,因为姚青练会了当时无尽道派,无人能会的符修之术,实则,也就是蛊术。
姚青美丽大方,却也不失小女人的乖巧依人,所以很快便与相貌俊朗的詹谦情投意合,两人道行都很高,在同龄人中尤为突出。几日在无尽道派上谈论的心得,让二人的心生好感,成了浓情蜜意,詹谦回去临天峰,姚青还有些依依不舍,不过没过多久,临天峰的聘礼,就入了姚家府上。
詹翠虽然想给詹谦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可听詹谦说姚青聪慧,又贤良,加上詹谦喜欢,詹翠也就由着他了,姚青刚娶进门的那两年,詹翠的确对她有很好的印象,姚青谈吐落落大方,为人又谦和,从不与人起冲突,即便詹翠偶尔有过几次责怪,她也不会往詹谦那里说。
只是好景不长,姚青入临天峰后的好几年都没有子嗣,詹翠以为是她的肚子不行,可经大夫查探,才得知原来是詹谦早年因为修炼之事急于求进,而损了自己的身子,姚青也不嫌弃,甚至亲自去仙风雪海宫求药,詹翠心里还想着,如若姚青一直待詹谦这般好,那她日后将詹家交给姚青,也算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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