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那也不一定。”
几个人同时看过来。
程勇:“什么办法?”
江措说:“穿过它。”
老钱咋呼一叫:“你疯了?这么急的水,怎么穿啊?”
江措说:“找帮手。”
程勇:“树。”
江措:“是树,从这边到对面,距离是不小,要过去也不是没可能。我们周边这么多树,找几根粗一点的,试试看。”
“万一掉下去可就完了。”老钱道。
江措抬眼:“难道等死?”
老钱不说话了,低下头,半天道:“行,就这么干,不过就咱仨,这得找多大的树才行啊我说。”
江措后腰都挂着一把消防斧和一圈安全绳,他在附近砍了几棵结实的树木,头尾穿插着绑在一起,弄完这些已经过去大半钟头。三个人将做好的树梯抬到洪流边上,直直的竖起来。
老钱看向对岸道:“能搭上吗?”
“差不多。”江措说,“我喊一二三,一起放。”
树梯稳稳的搭在了对面的坡上,江措又往树梯两边插上几根树干,将其固定住,以至于不会乱滚动。至于对岸,只能等着过去一个人固定。
程勇对江措道:“我探路,你断后。”
江措:“还是我去吧。”
程勇斩钉截铁:“我是大哥,我去。”
最先去的那个人自然危险重重,这急流上的树梯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如果水流忽然湍急起来,掉下去就没命了。
老钱:“你俩就别争了……”
江措和程勇:“闭嘴。”
老钱真的抿上嘴,看着他俩。
程勇:“你脚伤还没好,能忍到现在真不知道你是不是铁做的,弟妹看见了也会难过,再说就这种情况,我们以前救火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哪次不是肩上看着一条命进去又出来,就当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江措眉头皱起:“老大。”
“行了。”程勇笑着说,“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了,还跟我争什么呢,在这安心等着。”
程勇站在树梯上的时候,程勇感受到了下面水流的汹涌和澎湃,闭了闭眼,张开双手保持着平衡慢慢的走了过去。中间两根树木的交界处用绳子绑的很结实,踩在上头还是觉得脚软了一下,整个人往下陷去。不过十米的距离,走了足足十分钟。
程勇过到对岸,固定好对面的树梯。老钱和两个伤员慢慢的过去了,江措留在最后面。
他沿着树梯走到一半,明显感觉绳子固定的地方松动了一下,毕竟刚刚过去了几个人,树梯的承受能力已经是极限了。江措停了下来,缓了一下,慢慢抬脚。
对面几个男人紧张的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江措又抬了一步,只觉得脚下的树梯好像动了一下,像是小时候玩积木,摞的高高的,手指轻轻一拨就到了。
而现在,只需要一个推力。
江措站直了,慢慢深呼吸,抬眼看向程勇,抬手慢慢伸进衣服内侧,微微笑了一下,对程勇说了一句话。话音一落,树梯被激浪打翻,江措身体向后一倒,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衣兜里的钱包扔了过去,然后瞬间被冲下水,很快淹没在泥石流里。
岸上的老钱忽的大喊一声,嗓子里全他妈是哭腔:“兄弟?!”
程勇揣着那钱包,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
天空这会儿慢慢亮了起来,风也慢慢停了下来。坡上的草地黄黄的绿绿的,不像是秋天的样子。风一走,花也萎了。
**
很久以后,凡是有人去矿山小城玩,导游都会对游客说:“各位都知道零九年矿山的那场山洪吧?”
游客说:“能不知道吗。”
导游总会感慨道:“那场山洪对我们矿山人来说是个大灾难,它让这座小城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却也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有矿山这么个地方。”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日,山洪暴发。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三日,各大新闻头条都被矿山占了一大半篇幅。内容大都是各地的抢险官兵奋战一线,和矿山人民共同进退。已救援多少人,失踪多少人,伤亡多少人,等等。
十一月七日,国家经贸委亲自带队调查矿山爆炸掩埋一案。
十一月八日,新闻媒体忽然爆出矿山两个多月前的塌方事故,井下有七名矿工死亡,县委隐瞒真相,对此事并没有按照规定上报。
十一月十一日,国家安监局责令当地安监局立即督查。
有人匿名将事故真相的经过透漏给新闻媒体,并呈交了证据,指出矿山塔防一案背后的最大策划人,因为牵连到省委,故此事派由国家安监局专案组调查,检察院督办。
十一月十四日,在矿山某个矿井下被挖出了几具已经半腐化的尸体,目前已经备案,警方正在积极调查中。
后来发生了一件挺好玩的事。
舆论压力下听说那个藏在背后的官员死不承认,说他和矿山的亲戚早已在多年前断了联系。当天下午,网上流传出一段视频录音,是大半月前两个男人在酒吧包厢的对话。
很简单,矿山老板喊了他一声:“哥。”
网民都爱吃瓜,捧腹大笑,到后来便流传出各种版本有趣的段子,小孩都会说上几句。
黑煤矿一案后来在全国引起轰动,煤矿塌了,矿山的环境也好了起来。天蓝了,花红柳绿的,县政府搞起了旅游业,四面环山的矿山小城被重新建造成了更适合养老居住的地方。黑白瓦房,水墨画似的,像极了安徽的一个小村庄——查济。
第52章
两个月后, 隆冬。
矿山已经开始重建, 大部分居民还挤在东区, 人潮拥挤, 推推嚷嚷。你看这路过的行人, 大都匆匆忙忙,低着头走。
一个女人坐在一间书店里。
这是一家很小的书店, 高高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书架旁边还支着一把梯子。阳光落在桌子上,还有她的茶里。
过了会儿,走进一个男人。
男人正是程勇, 抱着一个纸箱子, 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样,程勇有些局促不安。
半晌,将纸箱子推到女人跟前。
程勇看着她徐鲁, 鼻子酸了一下。这两个月来,不知道打听了多久都联系不到她。昨天,她的电话忽然过来, 同意来这见一面。
瘦的不像样子,八十斤都没有吧。
程勇缓缓吐了口气, 慢慢道:“这些都是整理的他的东西,还有他外面的房子,能用的也都收这了。”
半天不见她动, 就连箱子都不看一下,只是静静的看着桌子某处。程勇停顿了一会儿,叫她:“徐记者?”
“我不姓徐。”
程勇一愣。
“我叫江妍。”徐鲁仍旧垂着眼,说:“江水的江,女开妍。”
程勇慢慢咬紧牙,眉头攒动,闭了闭眼,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然后道:“人死不能复生,那小子要是看到你这样子怎么放心得下。”
徐鲁静静地,没有说话。
程勇坐了一会儿,便走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么离开了。这一走,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那天阳光很好,从窗外落进来。
光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她的肩膀,头发,整个人都像镀了层银光似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坐的她腰都疼了,目光才从没有焦距的点慢慢地,慢慢地移到面前的纸箱子里。
箱子里的东西很少,他几件夏天的衣服,一厚沓旧报纸,一个打火机,一包还没有抽完的烟,一本烈士证书和勋章,一张他和队友穿着消防服的合照,还有一个灰色的钱包。
徐鲁面无表情的看着,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他那么爱抽烟,打火机和香烟基本都不离身,办公室里大概也丢的是。衣服也像是穿过好几年了,旧旧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穿灰色衬衫和短袖。这人什么时候爱收藏报纸了?都是这两年的。
徐鲁随手一翻,就看到一篇自己的报道。
那时候她初出茅庐,啥都不会就胆子大的很,单枪匹马闯毒窝,获得一手材料,想起来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这些年她的报道,他一个不落的都留着。原来她做什么他都知道,可见了面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淡淡问她:“这些年都做什么了?”
徐鲁翻出那张合照瞧着。
他穿消防服的样子真的很帅,一张脸棱角分明的,薄唇紧抿,眉头也皱巴巴的,都不怎么笑,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兵是怎么忍受他的。
徐鲁慢慢地抬手,抚摸着照片上那人的脸,总看不够似的,他的眼角好像都能看出纹路,大概有笑一点一点,不然怎么会有纹路呢。
好嘛,钱包都旧成这样了。
徐鲁紧紧抿着嘴,上下牙齿咬着唇,眨巴着眼睛轻轻打开钱包,第一眼就看见夹在里边的那张她十七岁的照片,扎着马尾,青涩单纯的歪头笑。
于是再也忍不住,眼眶里噙满泪水。
她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对着那张照片无声的流着眼泪。直到这一刻,她似乎才真正觉得,那个人真的不在了。
从今往后的余生里,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还记得躺在他怀里,他说:“真好啊,就这样抱着你,和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度过或者有意义,或者无聊的日子,真好啊。”
“哪儿好?”
他会说:“哪儿都好。”
徐鲁忽然发现,她连一张和他的合照都没有。他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的影像视频,她怕日子长了,连他的声音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他从来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脾气也坏,生气的时候会叫她,江妍,过来。
她就真的过去了,被他单手一拉趴在他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抬手打上她的屁股,一本正经道:“听不听话?”
她无理取闹:“就不听。”
“反了你了。”他冷哼一声,会吊儿郎当的说,“老子还管不了了是吧?”
“谁是老子?”
他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将她翻过来抱在怀里,凑近她的眼睛,特别不要脸的说:“你说谁是老子?”
“流氓。”她嚷。
她被他公主抱,又怕摔下去,一只手扯着他的衣服,一只手下意识的拉着他的皮带。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两只手间来回穿梭。
“裤子都要给你扯下去了,咱俩谁流氓?”他笑的下流。
那声音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传过来一样,遥远的让她不知所措。阳光落在徐鲁的脸颊上,才发现这个年轻女孩子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钱包里有张纸条,程勇写:“他临走前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然他死不瞑目。”
徐鲁看着他那一行字,慢慢哭出声来,脆弱又压抑,听得人难过:“别玩了。”于是,她哭的溃不成军。
模糊的视线里,他好像就坐在她对面,揉揉她的头发,哄着她说:“难过就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眼眶里含满泪水,哭着点头。然后真的就趴在桌子上,抱着他的所有遗物,双手并拢,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低喃着,睡一觉就好了。
睡梦里想起几年前,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天都赶着跑各种新闻,每天都很丧。
有一天忽然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短信,说:“我们在这世上是来玩的,玩够了总会走。今天过得开心,就记住今天的开心。明天过的不好,哪怕摔的很惨,爬起来,坦坦荡荡笑笑,对这操蛋的生活说,来,咱们三局两胜。”
回顾过去的这些年,她从小循规蹈矩,读很好的小学,中学,从来都是父母同学眼里的乖乖女。后来谈了个恋爱,分手,读大学,找工作,做着不喜欢的事情,日复一日的平凡。忽然有一天,想做点不一样的,才发现活着真的太艰难了。
像从前书里写的那句让人难过的话:
“多希望有一天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初三的一节课上睡着了,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桌上满是你的口水。你告诉同桌,说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同桌骂你白痴,叫你好好听课。你看着窗外的球场,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还充满希望。”
耳边募得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一阵惊醒。
徐鲁迷迷糊糊的从桌子上坐起来,她不可置信的眨眨眼睛,看着前面一排排的课桌,穿着校服的同学,写满f(x)的黑板,还有戴着眼镜的班主任。
同桌碰了碰她的肩膀,问:“江妍,你想什么呢?”
徐鲁愣在那,掐了掐自己,是真疼。
“现在几几年?”她问。
“一九九八年啊,你傻啦。”
女孩子忽然哭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看着窗外那么灿烂的天气,哭的像个傻子。
模糊的视线里,窗外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灰色衬衫,寸头,一手抄兜,嘴里还叼根烟,靠在栏杆上,看着一个女孩朝他走过来。
“你家那个没血缘关系的江小叔进咱学校跟自个儿家一样,教导主任都没办法,果然社会上混的就不一样,往那一站,迷死个人嘞。”同桌看着她的样子,叹气道,“人家现在和邻班的英语课代表在一块了,你哭也没用。”
徐鲁哭着哭着,笑了。
同桌被她吓住,轻声问:“要不要我去医院帮你挂个号?”
徐鲁笑完,认真道:“我要改名。”
**
一家郊区疗养院,二〇一〇年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一间房里。房子的陈设很简单,一个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像是躺了很久的样子。
风吹起窗帘,男人慢慢睁开眼睛。
门口端着托盘的女护士吓得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男人缓缓转过来。女护士“啊”了一声,跑到楼道走廊,大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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