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没听见似的,仍然低头,用手一个个将石头搬开。
程勇握住他的一只胳膊,站在他面前,大声道:“我说收队听到没有?!过不了多久最多一个小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江措没吭声,低着头继续干。
程勇:“江措!”
江措:“要走你走。”
“你给我清醒一点。”程勇大喊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这地方再呆就危险了,山下现在有可能已经被洪水淹了。”
江措闻声,动作一顿,抬眼。
程勇:“必须马上离开这。”
第50章
如果需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矿山这个小县城, 最合适的应该是“憋屈”。它四面环山, 地势凹陷, 又常年雨季, 很多大小街道总是被雨水灌溉着, 水洼也是经久不散,往往快要干涸了, 雨又来了。
徐鲁喜欢下雨,特别溺爱。
那天真的深秋里一个特别普通的日子, 就像相聚总有离别一样,也以为大雨下过就会停。那场大雨真的是突如其来,却一直未停。
大雨冲刷着这座闭塞小城的巷道和房屋, 路边的树很快就被吹歪了。大风肆掠起来毫不心慈手软, 矮小瘦弱的树木瞬间就有可能被吹断, 砸在马路牙子边上,或者毁掉一辆刚经过的小汽车。
所谓天灾人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此时此刻的矿山县已经被洪水覆盖, 淹没了郊区的小村庄和房屋,小城里的水已经淹没在膝盖位置,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徐鲁坐在房顶上, 看着面前的一片汪洋。
这些房子只有屋顶还露出在水外,上头也都坐着人。这地方距离县城还有十五分钟的距离, 要等到营救机会并不容易。
她坐的那个屋顶正好朝着矿山方向,虽然除了树什么都看不见。整个人也被淋透了,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颊, 看着雨水融入洪水里,听到身边一阵一阵哭声,小孩的,妇女的,哭的让人绝望。
徐鲁旁边坐着一对母女,六七岁的女孩子躲在母亲怀里,一声也不吭。年轻的母亲用身体挡着风雨,瘦弱不堪,却有着惊人的力量,勇敢,强大。
雨水模糊着眼前的视线,前边的大树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可是风雨这么大,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冲走了。
这样的画面后来在她脑海里留存了很久,悲伤的,抹不去。
她想起张晓丹拉着她的手,那一刻的眼神认真又诚恳:“你不能去山上找他,太危险了,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保护你还是保护别人?”
徐鲁听进去了,没上山。她去了山下最近的那个村落,消防车如果经过她一定会看见。可是路上就下起了大雨,还没到山下路已经淹到脚踝,她被这场洪流赶到了村子里。
山下都已经这样了,她不敢想象山上什么样子。别说矿山上发生爆炸,如果再有泥石流爆发的话,会惨不忍睹。
她的手机被洪水冲走了,现在只能坐这干等。
好像前途一点希望都没有,昏沉的天,瓢泼的雨,泥水一点一点往上爬,视线所及都是被吹倒的树木,屋顶,和她一样等待救援的人。荒凉,破败,惨烈。
雨声里,她听见女孩问:“妈妈,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那一声坚定如铁:“会的。”
徐鲁慢慢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她用双手抹了把脸,眼睛瞬间又湿润起来。
她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现在如何。
平生第一回 真正弄明白了“听天由命”这个词,她除了那样坐着,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她想如果能活下去,她一定不会孤独的活。
她直直的看着远方,忽然想起小时候。
她问江河:“爸,长大好吗?”
江河会说:“想听真话?”
她点点头。
江河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长大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长大意味着从今往后你要自己面对这复杂世界,独自处理很多焦头难额的问题,还有一道又一道看似跨不过去的坎,笑也不能大声笑了,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长大呢?”
江河会笑笑说:“大概是小时候的烦恼也会像天一样大。”
后来她长大了,烦恼一个接着一个。爱情有了,烦恼一个接着一个。工作了,烦恼一个接着一个。再后来,她变成了斗战佛,偶尔失败,偶尔会赢。
人生好像总是在面对着这些,顺势也好,逆境也罢,长大后真正快乐的日子似乎也少了,总觉得小时候希望的生活愈来愈远。
怎么会突然感慨这些?她不知道。
雨势渐渐的有变小的趋势,可是水位还一直在升高。徐鲁听见小女孩对妈妈说爸爸会来救我们吗?女人说会的。
徐鲁偏头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年轻女热也朝她笑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道:“再等等,应该很快就有救援兵到了。”
女人看她一个人,便问:“你家人呢?”
徐鲁目光落向一侧,道:“山上。”
女人眼里随即一片同情的样子,也不好再问了,只能安慰她说:“你也别太担心,山上至少淹不了。”
徐鲁沉默回过头,看向前方。
过了一会儿,雨慢慢的变小。灰尘的天亮了一点儿,风也小了,不远处的几家屋顶有人喊起来。
年轻女人松了口气道:“雨停了就好说了。”
小女孩忽然指着某处,清脆的喊道:“妈妈你看!”
徐鲁的目光落过去,几艘小船慢慢的出现在视线里。船上是穿着迷彩服的解放军,划着桨,在一个个屋顶停下来。
四周的人欢呼着,还有的甚至在房顶跳起来。
一艘船慢慢的朝她们这边划了过来,停在屋顶旁边。小女孩和妈妈先坐到船里,徐鲁站在屋顶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四方的洪流,下到船里。
她扶好船边,问:“同志,外边现在什么情况?”
“整个县城都是这样子。”男兵道,“这趟洪水太快了。”
徐鲁问:“山上呢?”
男兵:“不知道。”
船划了很久,经过市区,从前的街道都被淹没的严严实实,身边不时地经过几个船只,坐满了人,有的拥抱在一起,有的抱膝低头,各有各的心存感激,各有各的伤心难过。
到安全地方,徐鲁下了船。
矿山县目前就只有东边没有被完全淹掉,这边也只有一家小医院,现在也是挤满了人。徐鲁穿过人群跑进医院,乱哄哄一片,没有看见一个穿消防服的人。
她正要松一口气,看见大厅方向过去了几个人。
有人说:“那个消防员真是可惜了啊。”
“可不是吗,听说泥石流下来的时候,想都没想就推开身边的人,瞬间就被冲走了,你说他家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子啊。”
徐鲁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住了。一颗心慢慢的在往下坠,冰凉刺骨,好像突然没了魂一样。
她失魂落魄的跑过去,拉住门口那个说话的男人。
男人眉头一扬,奇怪的看她。
徐鲁嘴巴张了又张,半天说不出话,眼看就要哭出来了。男人和身边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的道:“有什么事儿吗姑娘?”
徐鲁眼皮一颤,眼泪就下来了。
从知道他去矿山救火那一刻起,她就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哪怕坐在摇摇欲坠被洪水就要淹没的屋顶,她也坚信不疑,相信忽然的一个回头,他就在这,所以她不害怕。
男人见她一哭,吓道:“怎么了姑娘?”
徐鲁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垂落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掐着掌心的肉,像是这样才有勇气问出来,接着很轻很轻的开口:“您说的那个消防员现在在哪儿呢?”
男人恍然,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只听说被泥石流冲走了,瞬间就没了,现在好像也没打捞上来。”
“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挺年轻的还是个队长好像。”
徐鲁眼底的一丝光亮,顷刻间暗下来。
男人安慰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难过啊,万一不是你要找的人呢。”
男人说完和同伴走了,大厅里人满为患,推推嚷嚷,你来我往。不时地有官兵抬着担架进来,医生护士都不够用了。
这混乱的人群里,徐鲁像一尊雕塑。
她没有大哭,只是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没有抽泣,就这样静静的往下流。也没有那种彻底的悲痛,只是好像人被掏空了一样。
昨天夜里,他还抱着她说:“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就回江城。”
她问他:“干吗?”
他不要脸的笑笑,会说:“结婚啊。”
她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无声的笑了。
**
雨终于停了。
山下的救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山上不好进来,出口都被堵了,泥石流往往来的突然,流速又快,官兵都不敢贸然进山。
江措他们被堵在了半山腰。
大概有四五个人,程勇,老钱和他两个兄弟,一个被从底下挖了出来,伤了一条腿,一个前胸后背都是伤,只能勉强止住血。
其他人,都埋在里头了。
那会儿他们前脚刚离开矿上,泥石流就来了。几个人背着伤员一路狂跑,发现后山也全是泥石流,只能被卡在这凸起的一片半山腰上,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洪。
老钱问:“兄弟,咱还出得去吗?”
江措没答,只道:“给根烟。”
他抽着烟,眯起眼看着脚下被石头挡住的路。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洪流,面色凝重,缓缓地吸了一口烟。
然后听见程勇道:“也给我一根。”
第51章
山路被泥洪覆盖, 汹涌的流淌着。
程勇吸了一口烟, 道:“这时候来根烟可真是痛快。”
几个人面色都很凝重, 面对这种没有出路的境况, 还带着两个伤员, 下去就是万丈深渊,躲这也不是办法, 不可预估会不会又一次突发泥石流。
程勇忽然笑了声:“今儿算是活到头了。”
老钱扬眉道:“别,我还不想死。”
风声萧萧, 吹打着四周的树木,有的被刚才肆掠的风雨都压断了,乱七八糟躺在地上, 被泥水灌溉着, 像兵荒马乱的战场, 而他们刚从一场战役中逃亡,丢盔弃甲。
受伤的那两个兄弟,这会儿都处于半昏迷状态, 虽说已经做过急救,可条件太差,伤口又感染了, 再这么熬下去,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江措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湍急的水流里, 慢慢的抽着烟。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他身上的消防服已经被泥水浸湿的厚重不堪,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水里滚过一样, 一张脸上全是泥,这会儿干巴巴的贴在脸上,就连脖子都沾了泥。
四周除了水流,一片寂静。
江措就那么背靠着树坐着,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捏着一支烟,偶尔往嘴里喂一口,烟雾徐徐而上,又随风消散。
他慢慢闭上眼睛,只有风声。
那是风穿过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她高潮时候的嘤咛。一张小脸皱巴着,紧闭着眼睛在他耳边轻哼。
老钱叫他:“兄弟,想什么呢?”
江措依旧闭着眼,没有出声。
程勇道:“山下情况可能会好点,市区的话,山洪过去还得段时间,有充分逃离的准备,别太担心了。”
江措睁开眼,掸了掸烟灰,很轻的“嗯”了声。
老钱感慨:“这场洪水百年一遇啊,不知道又得多少人妻离子散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致的沉默。
过了会儿,江措偏头道:“我们走后那场爆炸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老钱摇头:“你们刚离开,我们那个矿区七八个人吧就被赶着下矿干活,雨还挺大,大家都挤着下矿。还是大头机灵,老跟我说矿下不太对劲,我就存了个心思,带着两个兄弟找了个由头上来透口风,还没走远,就听见里面轰的一声,把我魂都吓没了,再晚出来一会儿,那埋在下头的就是兄弟我啊。”
“大头?”江措问。
老钱叹了口气:“那小子,怎么说呢,当时外面的都发疯一样往出跑,他却是往回跑,怎么都拉不住,还没回过神,人就被埋里面了。”
“总共两次爆炸。”江措道。
老钱道:“应该是意外,你也知道,矿上出这种事挺频繁,这矿时间长了,安全系数太差,这回是真摊上事儿了。”
江措摁灭剩下那半截烟,道:“不能排除人为。”
“反正我看这矿是弄不成了,这么多条人命就是省委后台他妈的也过不去。”老钱说完,唉声叹气道,“都这会儿了操心这干啥,还不如想想咱怎么出去。”
程勇插了话进来:“等。”
老钱这会儿还有心揶揄道:“等风来?不如老子追风去。”
江措沉吟道:“老大说的对。”
“那得什么时候啊。”老钱随地捡了一块石头,扔进前边趟过的洪流里,“我这两个兄弟可等不了。”
江措站起来,说:“我过去找找路。”
他沿着山腰转了一圈,上自然不行,现在只能下。可是下山的两条路,都被泥石流堵了,直直的往山下冲去。
回到原地,老钱问:“怎么样找到路没?”
江措看了他们一眼,那两个伤员此刻也挣扎着睁眼看他,似乎还觉得有一线希望。
“没路了。”江措说。
老钱耷拉着肩膀,悲凉的笑哼一声:“老子就知道是这结果,看来今天真他妈要栽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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