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着章靖这样拐弯抹角的话,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笑意。
他轻咳一声,板起脸,冷声道。
“听你这意思,今日这事这些贡生竟半点错也没有?!”
章靖叹息一声,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自己的胸口。
“启禀陛下,学生不知道。只是学生平日里酷爱史书,今日之事倒是让学生想到了最近读的先帝时期的一件事情。”
皇帝眸光一闪。
“你且说来。”
章靖回头,看了一眼站的距离自己不远的景康翁主和端姝长公主,心有余悸的恳求道。
“先请陛下恕学生无罪,再请陛下下令,不许景康翁主和端姝长公主时候追究学生的罪过,否则学生不敢多嘴。”
第四十七章
皇帝有些不耐烦,但是如今也只有章靖一个人还愿意说几句。
更何况这人还救过自己, 就算是有什么地方无礼, 皇帝也不好和他计较。
沉默片刻, 皇帝只好开口说道。
“朕答应你了, 事后更不会让人追究你。”
章靖这才缓缓开口, 讲了那个先帝在时的一个旧事。
“先帝初登大宝之际, 总管太监齐林把持朝政, 先帝韬光养晦七年终于将贼子随同余党剿灭, 株连颇多, 当时有一名内监名龚参亦被株连。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骥在朝堂之上为龚参求情,结果被群情激愤的文官们直接打死在了銮殿之上。”
章靖有些无奈的摸了摸耳朵。
“此事的确在当年闹得风雨满城, 只是最终先帝也是以法不责众之言只贬官一级, 罚奉三年了结了。想来,当时也是因为宦官残害文臣,又向来霸道横行,辱没了皇家名声,毁了先帝清誉,才会有此下场。”
章靖说完这话,拾遗而跪,纳头就拜。
“学生擅自提起先帝旧事, 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的确是挺想要生气的, 但是想到了方才答应了章靖不追究的承诺又不好发作, 只能无奈的抬抬手。
“起来吧, 朕既然已经答应你了, 自然不会降罪于你。”
章靖谢过恩,缓缓从地上起身,就感受到了从身侧朝着自己投过来的两道目光。
一道是来自于沐原南的,而另外一道则是来自于景康翁主的。
章靖仿若未觉,默默站到一边,继续做自己的背景墙。
而此时此刻,大殿之中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皇帝不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擅自开口。
终于半晌之后,皇帝将目光落在了景康翁主的身上,淡淡问道。
“景康,你知道错了吗?”
景康翁主早就已经被亲妈教育过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任性妄为。
因而她立即跪下。
“景康知道错了,这次是景康不好,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点头。
而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带头闹事的沐原南身上,威严问道。
“沐原南,你可知罪?”
沐原南低头。
“学生知错,愿受陛下责罚。”
皇帝叹息一声。
“景康翁主到底是翁主,她虽然任意妄为、出言不逊,但是你意图杀她,不过好在并没有闹出人命,而今景康也没有什么事,朕革了你的功名以作惩戒,三年之内不许你再科举。”
这便是要给沐原南一条活路的意思了。
毕竟,三年之后还可以重新考试,皇帝自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已经极大的恩德了,并没有看到沐原南唇角勾起的一抹苦笑。
沐原南趴在地上静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皇帝的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
瞧着皇帝脸色并不太好,皇帝身边的太监立刻尖着嗓子冲着沐原南叫道。
“沐原南,陛下恩德,饶恕你一命,你还不快谢恩。”
沐原南闭了闭眼,最终还是谢了恩。
他站到一旁,只想等着皇帝对于景康翁主的最后判决。
皇帝自然也知道,而今若是不处置景康翁主,自然是不能够服众的,更加不能对着天下读书人有所交代。
皇帝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景康翁主,继续开口道。
“景康,你大闹琼林宴,口出妄言、侮辱学子,平素又仗着自己皇室身份横行霸道。朕便罚你闭门思过三年,三年间不许任何人探望。”
景康翁主闻言,脸色霎时间变得异常难看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委委屈屈的望着皇帝,低声撒娇。
“陛下!”
不等景康翁主再说什么,站在一旁见事情不好的端姝长公主赫然出声打断,冲着她训斥道。
“景康,既然做错了,就要好好认错,陛下怎么惩罚你都是你该的!!!”
景康翁主立时反应过来了,她连忙垂头不敢再看皇帝,而是低声嚅嗫道。
“景康知道错了,景康认罚!”
皇帝见事情解决了,便挥挥手,有些疲累的冲着大殿之上所有的人道。
“行了,今个儿就到这儿吧,都退下。”
景康翁主到底是被罚了。
在场的贡士要的不过是皇帝的一个态度,心里也都平静下来,虽然仍旧觉得景康翁主罚的太轻了一些。
只是,皇帝面前这些人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唯有一人。
空旷的大殿之中传来了幽幽的冷笑声,从轻微的慢慢变大,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叫人觉得浑身上下都控制不住的发冷。
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的朝着笑声传来的那个方向投去,只看见沐原南站在那里,自顾自的笑着。
他笑着笑着,眼泪蓦地就下来了。
皇帝看着沐原南那样子,也是不悦的蹙紧了眉头,目光清冷的扫向了仍旧站在那里的沐原南。
“沐原南,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沐原南止住了笑,只是眼角的泪水仍旧无法抑制的流淌下来,划过他脸上的伤疤,扭曲的愈发淋漓可怖。
他抬起头,清明而有坚毅的目光看向殿上的皇帝,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几个字。
“陛下,我不服!”
皇帝冷眼看沐原南,满眼冷漠。甚至是浓浓地不耐。
“你有何不服?”
沐原南伸手撩了撩自己盖住眼睛的碎发,让自己那张恐怖的满是疤痕的脸孔暴露在皇帝的面前。
“我不服陛下对于景康翁主的处置!景康翁主在昨晚欲杀我灭口之事,陛下只字未问,只字未提!如草民虽已是一介白身,但是在昨晚仍旧是今科贡士,景康翁主欲杀身负功名之人,且是为了掩盖自身罪行,便是犯了重罪,依照我朝律法轻则流放,重责斩首!”
沐原南的眼中是浓浓的仇恨。
他的仕途已经全毁了。
就算是皇帝不革除他的功名,凭着他这样的一张脸,也是无法步入仕途、为国尽忠了。
他不过是一个废人,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只是他不服,为何皇帝对于景康翁主的审判竟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皇帝看着面前那张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的脸,不禁蹙起眉。
他音色低沉,警告沐原南。
“沐原南,别忘了,你犯下的也是死罪!”
沐原南低笑了一声。
“那今日草民便将自己的性命留在这里,只希望陛下能够公正的还草民一个公道!”
听到沐原南如此说,站在一旁做着背景墙的章靖顿觉事情不好。
他快步上前想要拦住沐原南。
然而,却只听抓住了沐原南袖子上的一片衣角。
伴随着一声来自于灵魂的凄厉叫声,沐原南一头碰死在玉阶之上。
那一道皇帝每日都要踩着走上他的皇位,走上他的御座的玉阶。
崩裂的鲜血伴随着乳白色的白色半粘稠的东西喷洒在地上,模糊一片,并没有书上常说的如同梅花点点绽开的美感,只有绝望的凄惶和淋漓的恐怖。
皇帝的靴子上也渐上了几滴血点子,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只是怔愣的看着被章靖抱住上半身的沐原南。
章靖浑身是血,抱着仍旧睁着眼睛的沐原南,抬头望着坐在御座上一动未动的皇帝。
“求陛下请太医,沐原南还有脉搏!”
皇帝紧抿着唇,许久没有说话。
倒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厌恶的捏住了鼻子,尖细着嗓子说道。
“解元公,你糊涂了,这脑浆子都撞出来了,就算是现在不死,也救不回来了。”
章靖蹙眉。
在内心里呼叫系统,询问有没有办法能够留住沐原南的性命。
系统叹息了一声。
“宿主节哀,这是沐原南注定的结局。”
章靖没有再问什么,他感到了沐原南染血的手握住了自己的。
低下头,他看见沐原南的唇瓣动了动,喉咙里只能够发出赫赫的风声,努力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握着他手的那只手缓缓滑落。
那双眼睛始终没有阖上。
章靖抬手,将手按在了沐原南的眼睛上,微微阖上他的眼。
“不用谢。”
人已经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脉搏,唯有身体还残留着余温。
不过很快也会消散。
皇帝居高临下的望着玉阶之下,已经死去的沐原南,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朕不会再追究沐原南圣前自戕之罪,这件事情就到这为止吧。尸体也许他回到本家,自行安葬。”
皇帝说到这,又对着六皇子吩咐了一声。
“老六,你带着章靖去弄干净,别让他一身血的回去,免得吓着家里人。”
说完,皇帝拂袖而去。
沐原南的尸体也被人搬了下去,大殿上的人也逐渐离去。
章竣走到自家哥哥面前,目光阴沉的看着他满身是血的样子。
“脏死了!”
他这样说着,却是弯下身去打算将一直坐在地上的章靖从地上扶起来。
章靖躲开他的手,扶着满是鲜血的冰冷地砖,一点一点的直起身子。
章竣目光更加阴郁,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章靖也不去管他,只是侧头对着站在一旁同样没有离开的六皇子微微颔首。
“麻烦了。”
六皇子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而后,两人一同走出勤政殿。
殿外,隐隐传来一个女人愤怒地声音。
“这个沐原南,死了也是活该!真是晦气,遇上这样的疯子,还害得我要被禁足在家三年,什么东西!”
章靖抬脚走出殿外,就看见站在望月台上的那道身影。
他面无表情的走过景康翁主的身边,忽的停住脚步,声音冰冷。
“翁主,您已经害死一个人了,如今还这样刻薄,难道就不怕沐原南的魂魄化作厉鬼如梦找你吗?”
景康翁主闻言,脸色一白。
“你这个混账,这是在咒我吗?”
她说着就要扬起手朝着章靖的脸上招呼过去,却见章靖上半身和脸上满是鲜血着实是恐怖的很,再加上章靖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下手。
章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景康翁主,转身离去。
景康翁主气得不行,阴狠的望着章靖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冲着自己身边的端姝长公主含恨道。
“我迟早要弄死这个人!”
景康翁主刚刚说完这话,忽的就看见了六皇子从自己的身边走了过来,她接下来的话直接就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
景康翁主虽然心里看不上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六皇子。
但是现在他到底是皇帝日日带在身边教导的唯一皇子,再加上六皇子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沉沉的,景康翁主有些怕他。
她张了张嘴,老半天终于叫了一声。
“六哥,要不要去我府上喝杯茶,我那里正好来了一批正山小种,是绝品。”
景康翁主本以为六皇子至少也应该回应自己一句。
谁知道,六皇子却是面不斜视的走过了景康翁主的身边,只留给对方一个冷酷的背影。
今日再次受到重创的景康翁主跺了跺脚,刚想要开口,嘴巴却是被端姝长公主捂住了。
只听见端姝长公主有些愠怒的冲着景康翁主低声教训道。
“闭嘴!你还要再闹吗?”
景康翁主听到连自己的母亲都这样训斥自己,眼泪扑簌簌的就落了下来。
端姝长公主一向来心疼自己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瞧见景康翁主落泪,她也是叹了口气,继而安慰道。
“你就好好呆在家里禁足,好在陛下只是命令将你禁足家中,没有说剥夺你的封号,更加没有说不让人伺候你,你就知足吧。你表现好一些,过段时间母亲进宫帮你到太后那里求情,想来太后也会心软的。”
景康翁主听见母亲这么说,只好点头。
……
章靖跟着六皇子回到了风来殿。
这是六皇子在宫中的住所。
一般来说,皇子成年之后都要出宫开府,但是六皇子的情况特殊,皇帝舍不得他出宫去,因而便将风来宫给他住。
当风来宫的宫人看见了六皇子带着章靖走进来的时候都是一个个目光惊愕。
六皇子吩咐人给章靖准备热水,让他洗澡。
等到章靖下去了之后,就有宫人来报,说是章竣求见。
六皇子往外走出宫门,就看见早就已经离开的章竣竟然出现在了风来殿的殿门口,手中拿着一个薄薄的包裹。
“这是给我大哥取来换洗的衣服,麻烦六殿下。”
六皇子接过了章竣递上来的包袱,默默的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章竣。
两个闷葫芦就那样互相看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动。
但凡这个时候章竣说一句“我进去看看我哥”,或者是六皇子说一句“要不要进去坐坐”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都不会这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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