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家门,就见堂屋里头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的。岁数大点儿的他认得,叫李秀莲,和自己家沾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原先就是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妇女,总喜欢东家长李家短的碎嘴,跟隔壁“大喇叭”有的一比。男人有几分能耐,姐姐嫁了个镇上得势的小头头。前几年李秀莲摇身一变,成了村里妇女主任,剪了大辫子,留了齐耳短发,还从哪儿弄了个玳瑁边的眼镜成日里戴着。也不知道是真近视还是为了显示有层次。成天穿个灰蓝色干部服,到哪儿都夹个本子比,像模像样的。
李岩不是很喜欢这个人,也不晓得她此时坐在他家里,和老娘说些什么。出于礼貌,李岩还是客气地问候了声“秀莲婶儿好”。
李秀莲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下李岩,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哎呦,长这么高的大小伙子了,长得白净净怪俊的呢,像个城里娃子。”
王秀花听见夸她儿子,自然也十分骄傲,“可不是,俺家这几个娃,顶数石头最像他老子。”刚说完话,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这是你秀莲婶子家大姑姐的那口子、表姨的女儿,快叫妹子!”边催促儿子,边语气十分和气地对那姑娘介绍道:“这俺儿子李岩,小名儿石头。”
李岩忍不住扶额,这都拐了多少道弯儿的亲戚了?
“妹子好!”
那姑娘长了一张圆圆似苹果的脸,有着那个年代独有的小麦色透红的肤色,小牛一样明亮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跟她拐了十八个弯儿的亲戚李秀莲一样,也是齐耳的短发,却挑了一撮用红头绳绑了个花样在鬓边。一看到李岩,整张脸红得更像大苹果了,却丝毫不羞赧地道:“石头哥!俺叫枣花儿!”
从屋里坐着的三个女人微妙的表情上,李岩觉察出了一个不妙的结论:她们很有可能是在给自己相亲!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提示音就到了:【解决憨厚婊——杨枣花。难度指数:介于上一单元赵婕妤和周美人之间】
李岩哭笑不得:咋还成了连续剧了呢?
“哦。”李岩含糊着应了一声,便对屋里坐着的王秀花等人道:“那什么,妈,秀莲婶儿,我生产队还有事儿,出去一趟。”
王秀花一听不乐意了,当下就板起了脸来,“不是刚从生产队回来么?怎么又去?这家里都来客人了,你秀莲婶儿难得来一趟,你就成日里往外窜。你就住生产队得了。”
李秀莲听罢,搓了搓膝盖,呵呵笑道:“你这娃爱劳动爱集体呢,像他爹!”
李岩只礼貌性笑笑,便干脆地走出了堂屋。
王秀花面露几分尴尬,“小时候听话的很,也就这一年来,黄毛小子个儿窜得老高,也不怎么听俺这个当妈的话了。还喜欢跟那帮知青待在一块儿,俺可担心了。那些城里来的娃,心眼子可多了;女娃也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俺可不稀得瞧她们了!就怕把石头给拐得坏了。”
“儿大不中留么,都一样。你呀,趁早给她说个媳妇儿,过两年大胖小子这么一抱,人不就拴住了?”
李秀莲几句话说的王秀花眉开眼笑,正中下怀。
到了傍晚,李家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小桌子,一家子吃起了面疙瘩。王秀花趁着给儿子添饭的当儿,满怀欣喜地试探道:“哎,你觉着今儿你秀莲婶儿带过来的那姑娘怎么样啊?”
李岩边吃饭,边含糊不清地道:“什么怎么样啊?”
王秀花不满地拍了儿子的脑袋一下,“当然是说给你做媳妇儿了!”
李岩一口面疙瘩差点噎嗓子里,“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打算包办婚姻哪?”
王秀花不以为然,“怎么能叫包办婚姻呢?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的事。搁在哪朝哪代都说得通!”
李茂田端起小酒杯,轻轻咳嗽了下,“这话以后在咱们家别说了,出去外人在的时候更不许说。你这是宣传封建思想,你个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就别瞎嚷嚷,回头惹祸上身。”
一家之主发了话,王秀花自然不敢再造次,却还是不大甘心,两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可这石头大了,也该说个媳妇儿了,俺这当娘的不操心,谁操心?你操心?这生产队要是也能向分田、分粮食似的给石头分个媳妇儿,俺还操心什么劲儿?再说了,人家枣花儿是镇上来的,爹在粮油、妈在供销社,都是吃公家饭的。那丫头长得圆盘子大脸、大胸脯大腚,看着就喜庆,进门儿准能生大胖小子!我有什么错儿?”
李岩知道跟王秀花这种农村妇女从思想上讲不通道理,你越跟她争执,她越唱反调。好在家里还有一个做书记的父亲,尽管包办婚姻这种事在农村很普遍,但作为党员,李茂田至少在明面上是不能任由自己家助长这种风气的。
“妈,我也不是不找,哪个小伙子到了年纪不想娶媳妇儿?但我主要是反对你这种包办婚姻的形式,外头随便说错一句话就能被□□。你看这些城里来的知青,有不少人就是因为家里父母说错了话、思想上不正,连累了全家。村里多少人眼红咱家日子好,咱家为啥日子好,那全都是因为有咱爸。您可不能用这种封建落后思想腐蚀咱爸,万一叫人揪住了小辫子……”说到这里,李岩故意压低了声音,做了个扼脖子的手势,吓得王秀花一激灵。
李茂田很是满意儿子的长远眼光与识大体,也跟着训斥王秀花道:“就是!这石头长得一表人才,又是队里干活的能手,连城里来的女知青都上赶着跟他搭配干活儿,愁什么媳妇儿?你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操心操心圈里的猪配种。”
李岩在心里偷着乐,暗自给父亲竖起了大拇指,忽而转念又想,什么叫“还不如操心圈里的猪配种”,咋听起来这么别扭,就跟说他还不如猪似的。
以为终于躲过了一劫,过了两三天的一个下午,刚干完活儿从生产队回来,李岩才发现自己把那朵“枣花”想简单了。
杨枣花自从昨天在李家堂屋见了一眼李岩,便深深地看进了心里。李岩个儿高、脸白净,眉清目秀,一点儿也没有农村娃的那种皮肤黝黑粗糙,大嗓门儿;见到她和秀莲婶,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就跟城里的文化人一样。中国女人,大都偏爱书生。可这年月,不兴找书生,书生就是臭老九,那代表着落后迂腐的思想。可李岩又不一样,他生在农村,根红苗正,父亲是大队书记,一家子劳动人民、生产能手。这家庭出身,还有什么不好?
回到家,杨枣花就把自己对李岩的意思,向自家母亲直说了;杨母又转达给了李秀莲;李秀莲又兴冲冲地去了一趟李家沟,去找了王秀花,结果就看到了王秀花满脸的歉意。王秀花边说话,边把一把通红的李子塞到李秀莲手中,“他婶子!实在辜负了你这番美意,我家那小子,忒不上道了!非说我这有包办婚姻的嫌疑,你也知道,我家那口子是当书记的,现在这思想稍有不对,被人揪住辫子可就了不得了。其实枣花那孩子我也喜欢的很……”
本来以为能促成一段姻缘,顺带着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往后说不定还能在李杨两家之间弄点好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李秀莲回来,将李家的意思跟杨家这么一说。杨母就不乐意了,自家好端端一个大闺女,还是镇上吃公家饭的,找一个农村的男娃,他还拿上乔了!
但杨枣花却不这样想,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日久生情,处得久了不就有感情了?这爹妈爷奶那辈儿,到洞房了不才知道对方长啥样?不也过了一辈子?关键还是在于李岩的爹妈看没看中她!
当天下午,杨枣花就收拾了下自己,挎着个小挎篮,装了几个新鲜的大桃子,又从母亲的供销社弄了对带塑料小珠子的扎头绳,大大方方地去了李家沟。
一见到杨枣花,李母先是惊了一下。那会儿在农村,还不流行大姑娘追小伙子。她不由怀疑,是不是李秀莲没有将自家儿子拒绝的意思表达清楚。王秀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枣花儿啊,你秀莲婶没回去同你说吗?”
想不到枣花却是一笑,“嗨,秀莲婶都跟俺娘说嘞,俺也知道,石头哥看不上俺。但俺也不瞒您,打那天在您家见了石头哥第一眼,回去后俺这心里就记挂上了。来之前,秀莲婶就跟俺娘说,你们李家人好,李叔好,婶儿你人也好,石头哥是个干活儿的好手,一家子能干人又和睦,能嫁进这种人家,是个天上来的仙女都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俺知道,俺不一定有这个福气,但俺是个一根筋,俺也喜欢婶儿你,还有小芳妹子。婶儿你要是不嫌弃,就让俺时常来看看您,也能多看一眼石头哥。”
杨枣花的一席话,着实让王秀花失了方寸。尤其是刚刚那通捧,简直把王秀花捧上天了。本来她就喜欢杨枣花这款类型的,是被儿子和丈夫生生按了下去。没想到杨枣花竟然也十分中意石头,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当即就坚决地站队站到了杨枣花那头,并且深深觉得丈夫和儿子是两个瞎眼的。
“秀花婶儿,这是俺从家里带来的大桃子,桃酥点心,您尝尝看,要是欢喜,下回我再给您带。”
“呦喂,这……这怎么好意思?”王秀花乐得是眉开眼笑,“其实啊,俺家那小子也是一根筋,他对你也就还是不了解。你要是不嫌麻烦,就常来婶儿家坐坐。”
第15章 知青岁月(4)
正说话的当儿,李春芳挑着一篮子猪草走了进来,看见杨枣花也愣了愣,却见母亲十分亲热地冲她招招手,“愣着干什么?不记得了?前两天不还见过吗?和你秀莲婶子一道来的枣花姐!”
春芳挎着篮子,不知所措地冲杨枣花扯出一丝笑容。杨枣花憨憨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对扎头发绳,放到春芳的手里,“上回来看见小芳妹子,就觉得你这大辫子又黑又亮,可好看了。这头绳是俺在北京的大姑送给俺的,俺这粗枝大叶的长相也不适合戴这个。我看,就送给小芳妹子正合适,妹子你不嫌弃吧?”
“怎么会嫌弃呢?呀,可真好看……”春芳放下了篮子,眼神里满是眷恋着迷地眼巴巴盯着那头绳,两手在衣服上搓了搓,想要拿又不好意思。王秀花也忙道:“这……不合适,哪儿能要呢?”
“哎呀,就给妹子吧,我留着也没用,瞧我这头发哪儿够扎的?”说着就一把塞到了春芳的手中。春芳爱不释手地看着,“这上头还有塑料的小珠子呢!”
杨枣花看着春芳欢喜的模样,搂了搂春芳的肩膀,对王秀花笑道:“婶儿,我可真是一见春芳妹子就亲切!”
王秀花也乐呵呵的,“亲切好,亲切好啊!春芳,快,带你枣花姐去你屋玩儿去吧!”
李岩从生产队回来,就惊讶地发现自家妹子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好闺蜜”,那“闺蜜”不是旁人,正是前两天跟李秀莲来过家里的杨枣花。李岩来的时候,杨枣花正在教春芳勾毛衣。
一见到李岩,春芳便十分亲热地冲李岩唤道:“哥,枣花姐来了!”
“哦,杨同志,你好你好……”李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挤出一丝笑容,客气地对着杨枣花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十分吃惊,接着就转身去了厨房找王秀花。
“妈,那怎么回事儿?”
王秀花正在烧菜,“什么怎么回事儿?”
李岩冲杨枣花的方向一努嘴,“你说呢?”
王秀花一听就不乐意了,“俺跟你说啊,依俺看枣花这姑娘还真不错,跟你妹妹也亲近,俺瞅着也喜欢。你瞧瞧,还给咱家带了镇上带来的大桃子、桃酥。又勤快又实在,你呀就是死心眼儿。不是我说,人家枣花住在镇上,父母又都是吃公家饭的,哪点配不上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李岩惊异,这才短短半天的功夫,这个杨枣花就已经成功收服了老娘、小妹,着实不简单。“看着倒是挺实在的,可……这搞对象的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枣花同志人挺好,但不是你儿子我喜欢的。我知道你相中她了,可我没相中人家,您就瞎跟人家套近乎,还收人家的东西,这回头要是我没跟人家处对象,那让人家怎么看咱家这一家人?这不占人便宜么?”
王秀花才不管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呢,她本来就是个有便宜就占的人,之前听李秀莲介绍的时候,就看中了杨枣花家吃公家饭的背景。大姑娘送上门,那她还不乐上天了。没想到自家这个小崽子竟然这么不上路子!
农村妇女自有一套对付儿女的法子,她可不管孩儿他爹那套组织上的大道理,什么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她是娘,娘说了算!
“俺不管,反正俺就喜欢这女娃儿!”
杨枣花本来正打算和李岩说上几句话,没想到他连一句话也不肯多少。杨枣花是个有眼色的,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的确如秀莲婶子所说,李岩不喜欢自己。既然如此,今天自己还赖在这里,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会给自己找难堪、让李岩觉得碍眼。还不如立马离开,反倒会让李母、春芳心生愧疚,对李岩有怨怼,进而对自己也有愧疚。有愧疚就会心软,男人一旦心软那就好办了。
想到这里,杨枣花便三下两下将毛线花样勾了下,拍拍毛线,站起身对春芳告辞,“俺先回去啦!”
春芳愣了愣,“枣花姐,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不在我家吃饭了?”
杨枣花笑眯眯地摇头道:“不吃了,天不早了,还得回去呢!”
春芳一听急了,“妈!枣花姐要走了!”
王秀花一听闺女喊,登时明白了过来,肯定是儿子刚才没给人家好脸色看,人家觉得尴尬了。于是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赶忙过去拦住杨枣花,“枣花啊,你走什么?今晚就在婶子家吃了!”
“不了,不了!天色也不早了,还得回家做活儿呢!回去晚了,俺妈又该说俺了。”杨枣花一脸歉意,只偷偷地瞄了一眼李岩的反应,便跟李母、李妹等人挥手告别。
见拦不住,王秀花一抖围裙,对李岩小声埋怨道:“多好的姑娘家,愣是没入你的眼。依俺看啊,你跟你老子眼神一样,有眼不识金镶玉,等到事后,可劲儿后悔去吧!”
李岩呵呵笑笑,“我爸眼神怎么了?随我爸眼神还不好!爸眼神不好怎么找的您?”
王秀花被怼得一时语塞,最后只得气咻咻地用围裙摔打了一下李岩,“你这个混小子,还敢编排起你老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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