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宁婉婉刚准备抬脚跨过门槛时,司湛像是被惊醒了般,猛地抬起头,一双清冽幽深的凤目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不知是不是宁婉婉的错觉,她竟然从司湛的眼里看见了——
狂喜。
还要一些她说不出来的情绪。
宁婉婉将肩上的绿头鸭绒兜帽大氅解了下来,随手丢给了身后的拂衣,然后提着裙裾,三寸金莲大大方方跨过门槛,径直走到司湛面前。
她敛衽欠身,对着司湛盈盈一福,脆生生地道了一声:“婉婉见过皇叔。”
论身份辈分她是司易名义上的未婚妻,司湛是司易的皇叔,按理她确实也应该叫司湛一声皇叔,只是前一世,他们并不熟悉,也不亲近,所以从没这样叫过。
宁婉婉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星眸含春,笑的月牙弯弯。
司湛看着她,呼吸一滞。
十五岁的宁婉婉正是脱胎换骨之际,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她穿着一身月白长裙,头上扎着两个双峰髻,只用一串珍珠环绕点缀,最后沿着如瀑青丝,长长的披在身后,显得格外清丽脱俗,就好似从月宫跌落凡尘的仙子,不带一丝烟火气,仙姿玉色,当真是百般难描。
司湛放下茶盏,伸手欲扶宁婉婉,伸到一半,也不知道是在顾忌什么,顿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宁婉婉见状,抬起手主动搭在了司湛的手心上,然后自然而然地就着司湛的手顺势起身,难得的对外人露出甜笑,“多谢皇叔。”
司湛身子微微一僵,呆呆地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秀丽容颜,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装满了星辰大海,引人无限遐思,司湛那双清冽幽深的凤目深处早已汹涌澎湃。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纤纤玉手,那么小,那么软,他克制住内心强烈想要握紧的欲/望,才缓缓松开宁婉婉的手。
她竟然愿意对自己如此亲近?
“听说郡主落水了,身子可大好了?”司湛的声音如微风震箫,是一种会让人迷恋的低醇。
宁婉婉微笑道:“托皇叔的福,已经大好了。”
说完,她熟稔地往司湛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单手托着香腮,撑在茶几上,上半身朝司湛跟前倾了倾,乌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司湛。
司湛穿着一身玉色直裾,外面套着一件同色云水纹褙子,腰间悬着一块青玉,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却丝毫难掩其矜贵气质。
这时的司湛,算算年纪应该不到十九,离二十四岁还有五年,但他的眉眼生得竟如画儿般好看,让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的皮肤是一种冷玉的白,常年病态导致双唇看起来没什么血色,所以才会叫人第一眼发觉不了他遗世独立的俊美。
明明还是个青葱少年,但眉宇间却沉淀着一股久经人事的稳重。
只是不知为何,耳朵似乎有些红,莫不是冻得?
她垂眸看了一眼司湛身旁的茶盏,半开的茶盖缝隙之间,看不见丝毫青烟袅袅。
茶已凉。
宁婉婉扭头,对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拂衣吩咐:“拂衣,快去替皇叔换一杯上好的玉雪寒春,要泡得滚烫滚烫的,喝了就能让人很快暖和的那种。”
司湛闻言,乌黑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他低垂下眼睫,不敢直视宁婉婉那双秋水剪瞳,轻柔地说:“就不劳郡主费心了,本王坐坐就走。”
宁婉婉回过头,这次她两只手一起托住雪腮,撑在茶几上,衣袖滑落,露出两条凝脂玉碗,星眸狡黠,直直地盯着司湛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说:“不麻烦,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你是客,我是主,让客人宾至如归是我应该做的,皇叔你以后啊,可千万不要跟婉婉客气。”
没想到十九岁的司湛竟这般青涩单纯,甚是可爱。只是不知他是否和她一样记得前尘之事,一会儿她趁机试探他一下瞧瞧。
司湛转眸,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两汪潋滟春水中,心弦似被人用力一拨,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说……以后千万不要跟她客气。
难道,她已经记起他是谁了?
“咳咳咳……”
司湛突然咳了起来,他忙抬手以拳抵住嘴唇。
宁婉婉急忙快步绕到司湛身侧,一手自然而然地扶住司湛手臂,另一只手顺着司湛微微曲起的背脊轻轻拍了拍,神色焦急地问:“皇叔,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咳起来了?”
世人皆知,逸王司湛自幼体弱多病,是个十足的病秧子。前一世,所有太医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四岁,后来,他也就真的死在了二十四那年,只不过是死于自尽。
只有她知道司湛身子不好,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自幼体弱,而是因为中毒。
司湛瞬间觉得背脊上的小手起了火似的,烫了他一下。
“咳咳咳咳咳……”
竟越发咳厉害了,冷玉般的面颊转瞬变得通红,他低着头将脸往另一侧转了去,“咳咳……没事……咳咳……老毛病了……”
待咳嗽彻底平复后,他才扭过头来,道:“多谢郡主关心。”
宁婉婉抓着司湛手臂的手迅速滑下,握住了司湛的手。
司湛身子颤了颤,垂下眼眸,呆呆地看着那只柔软温热的小手,就那样毫无芥蒂地包裹着自己的手背,心,紧张地突突直跳。
宁婉婉关切地说:“方才我就觉得你手心凉凉的,果然是冻着了,沾香,快把我的汤婆子拿来。”宁婉婉松开了手,转身快步朝着向她走来的沾香迎了去。
司湛看着被宁婉婉握过的手,修长的玉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很快,一个做工精致的汤婆子被宁婉婉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这个你先抱好。”说着,葱嫩的纤手将他散开的手指推拢贴在汤婆子上,似乎还嫌不够似的,又将他垂在腿侧的另一只手扯过来,一起贴在汤婆子上捂了一会儿。
“现在暖和了些吗?”宁婉婉的嗓音脆甜中带有一丝软糯,闻之,沁人心脾。
第4章 关心
司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暖和。
从未如此暖和过。
看着宁婉婉嫩葱似的双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双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汤婆子温暖了他,还是宁婉婉的手温暖了他。
他只稍稍一抬头,就看见了宁婉婉那张近在咫尺的明媚笑脸,仿佛阳光普照,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黑暗,恍惚间,司湛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切,竟如梦境似的不真切。
宁婉婉直起身,又对着不远处的常嬷嬷吩咐道:“常嬷嬷,赶紧吩咐人准备炭盆送进来,记住,要用上好的银丝碳,烧得旺旺的。”
常嬷嬷早已被宁婉婉的举动惊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是,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这时,拂衣捧着红漆小托盘走了进来,她有意无意走到二人中间,将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碧色汝窑茶盏,从宁婉婉面前穿过,轻轻地放在司湛身旁的茶几上,“殿下,您的茶来了,天冷易凉,您还是趁热喝吧。”
司湛冲拂衣微微颔首,随后抬手端起茶盏。
宁婉婉直起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司湛揭开茶盖,慢条斯理地拂着茶沫。
“听说皇叔这次是奉命来见婉婉的?”
司湛拂茶沫的动作微微一顿,清冽幽深的凤目里暗芒飞掠而过,他将茶盏放回茶几,转头漫不经心地看向宁婉婉,语气无波无澜。
“本王今日入宫时,正巧遇见皇兄突发急症,已经惊动了宫里所有御医,皇嫂和太子殿下只好留在御前侍疾,一时脱不开身,皇嫂便临时托本宫特来国公府一趟,代为转告她今日和太子不能前来观礼,还请老太太和郡主见谅。”
宁婉婉愣了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忽然皱起眉头道:“这又是个什么大事,竟然还劳烦皇叔亲自跑一趟,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仔细别伤了皇叔的身子,不然就是婉婉的罪过了。”
司湛愕然。
听了这个答案,她难道不是应该感到失望?她不是一心想成为司易的太子妃?
为何如今却表现的这般云淡风轻,好像皇后和太子来不了,婚期就定不了这件事情,对于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似的。
“郡主难道不曾感到失望?”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已经脱口问了出来。
宁婉婉很认真地看着司湛,态度斩钉截铁,“以前或许会,现在,永远不会了。”
“……”
闻言,司湛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了下,显得有些神情不属,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茶盏,一个不留意,手指摸进了茶水里,烫得他“嘶”地一下急忙收回了手。
宁婉婉吓地惊呼了一声,“呀,皇叔你的手烫到了?”
司湛仓促地蜷起手指藏在广袖里,摇了摇头,无所谓地浅笑了一下,“无碍。”
被滚烫的开水烫了一下还叫无碍?
前世的司湛也是这样,不知为何,总是对自己的身子毫不怜悯,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宁婉婉小脸忽然一绷,倾着身子,越过茶几,一把抓过司湛的手指拉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檀口轻启,低头就对着司湛红彤彤的手指尖吹了起来。
身旁的拂衣见状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司湛整个人更是犹如雷击,瞬间抽回手从凳子上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宁婉婉这才觉得自己委实有些唐突了,她完全是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关心他。
因为前世司湛对她情根深种,她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感动,加上那两年的残魂相伴,她好像已经不知不觉将司湛视如亲人对待了。
不过看着司湛局促慌乱的样子,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的司湛并不记得前世,看来重生的只是她。
宁婉婉起身,歉意地笑了笑,“皇叔,对不起,是婉婉轻浮了,还望皇叔不要介意。”
司湛蜷紧被宁婉婉吹过的手指,只觉得手心里似握着一团火,烧得人五脏六腑都沸腾了起来。
“无碍,多谢郡主关心。”他顿了顿,整顿好心慌意乱,转身看向宁婉婉,“时候不早了,本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那婉婉送送皇叔。”
司湛静静看了一会儿宁婉婉,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宣之于口,最终只化为了一句,“……外面冷,郡主还请留步。”
宁婉婉只好止步,看着司湛离去的背影,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忽然有个光影一闪而过,心尖剧烈一颤,她急忙喊住了司湛,“皇叔,请留步。”
司湛顿住脚步,转身不明所以地看着宁婉婉。
宁婉婉疾步行至司湛跟前,语气有些难掩急切地问:“皇叔可曾丢过一样东西?”
司湛想了想,似想不起自己丢过什么,便问:“……何物?”
宁婉婉从身上取出一枚白玉洒金蝉玉佩悬在手上。
司湛看了一眼那枚白玉洒金蝉,愕然一笑道:“你竟还留着它。”
明眸蓦地放大,宁婉婉震惊地盯着司湛。
竟然是他!当初救她的那个人竟然是司湛!
那年上元节,她和林玉彤出门看花灯时被人流冲散,不知哪来的几个贼人抢了她就跑,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个带着鬼面具的神秘人半路杀出救下了她。
神秘人身上系着一件黑色斗篷,脸上还带着一张鬼面具,整个人都藏在斗篷下,把她从那些匪人手里救下后就要走,是她强行拉住神秘人,请他留下姓名,以求日后有机会再报救命之恩。
但神秘人只说自己姓司,名字却缄口不提。
当时天色已晚,又下起了雨,神秘人见她的身子在夜幕里瑟瑟发抖,便将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临走前还送了一枚白玉洒金蝉的玉佩,说是可以保佑她平安。
她见玉佩色泽通透,质地清润,一看就是难得的好玉,绝非普通世家所有,加上他披在她身上的斗篷上有乌金丝绣线绣出的蟠螭纹,那是只宫里才会有的东西,所以她一直以为救她的人是司易。
林玉彤得知她的心结后,便私下拿了玉佩悄悄去向司易求证,得知此玉佩果然是他的,她因此才确信无疑。
直到前世她被司易打入冷宫之前,她质问司易既然厌恶她,当初为何要救她,司易却说他从未救过她,玉佩和斗篷根本不是他的,她才知道自己错认了恩人。
宁婉婉郑重地向司湛辑拜,道:“皇叔,婉婉欠你一个‘多谢’。”
司湛欲扶宁婉婉起身的手忽然顿住了。
鞠躬,谢谢。
第5章 虐渣
多谢?
原来,今日她对他如此盛情款待,只是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而已。
薄唇不由得勾起一抹自嘲,是他想多了,他还以为,她已经记起他是谁了……
“无需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司湛收回手,回了一礼,“告辞。”
*
司湛离开后,宁婉婉站在门槛内,望着早已消失的司湛背影,发了会儿呆。
拂衣上前一步劝道:“不是奴婢说郡主姑娘,你好像对逸王殿下也太过亲密了些,只是郡主姑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啊,若是和逸王走的太近,只怕又会惹出什么闲言闲语,坏了姑娘的名声。”
未来太子妃——
宁婉婉垂眸,轻扯了下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沾香和拂衣自幼跟她一起长大,是她最信任的人,前世她们跟着她一起进了东宫,最后全都死于非命。她们的担心她知道,但有些事情她们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
不过,说起名声,她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拂衣,你帮我做一件事情,马上。”
*
刚出恪守堂院子,宁婉婉一行人就瞧见何氏带着一个老仆,一脸急色匆匆地迎面而来。
何氏看见宁婉婉后,老远朝她伸出手,一副西子捧心的沉痛表情哭喊道:“婉儿啊,我的好婉儿啊,娘亲可算找到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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